第45章 見鬼了

城池外的長亭到了夏日, 幾乎無人會去。酷熱難耐,旁邊就是官道,時不時會有疾馳的軍馬飛速踏過, 人在長亭裏, 大概是要吃一嘴的灰。

今時不同往日,不少衙役帶着人在每隔五裏地的長亭, 從四方房梁按上了竹席卷,平時沒人時就卷起, 有人在長亭等候,就将竹席放下,隔開外頭的灰土揚塵。

今次也是如此,等候在長亭的美豔婦人趴在石桌上小憩,身側兩個孩子由仆婦看管着, 長亭周圍的竹席都放下,隔開了外頭炎炎烈日和灰土。

不多久, 地面似乎有些輕微的振動。這位婦人睡得不熟, 卻還是被身側的小童腿醒。

“阿娘快起來, 小姨回來了!”

姜安月擡頭,命令仆婦們将竹席卷起,牽着一兒一女站在欄杆旁翹首相盼。

沒一會兒,寬敞的大道一列騎兵疾馳而來,為首的紅披将軍駕着馬, 靠近長亭時馭馬慢行。

“小姨!”

三五歲的孩童幾乎要跳起來, 按着欄杆不停蹦跶,朝着紅披将軍揮手。

姜安月也笑眯眯招手:“小妹。”

姜定蓉翻身下馬,順手摘了頭上的兜鍪,烏黑濃密的秀發挽了個簡單的發髻, 額頭薄薄的碎發已經被汗濕。

她笑吟吟抱着兜鍪順手牽着沖出來的小侄兒,往長亭裏走。

“阿姐,不是說不來接我了嗎?”

“我還能不來接你?我都怕你這麽莽撞,吓着我的小侄兒!”

姜安月還順手扶着姜定蓉,讓她坐下了,将早早準備的安神茶遞給她,而後抱着女兒,憂心忡忡看着她。

“小妹,女子有孕不同尋常,你怎麽敢在這個時候率兵去偷襲夷族的?就不怕出個事兒?”

姜定蓉抿了抿茶,一路沒怎麽喝水,的确有些渴了。發現安神茶的味道,肚子裏的小崽兒不讨厭,就慢慢飲下。

而後放下茶杯,順手摸了摸小侄兒的腦袋。

“大夫說過了三個月就沒事了。而且我這孩兒随我,不鬧騰我。再則……”

她嘴角揚起一道勝券在握的弧度。

“是時候給他們一些教訓了。”

她不在北楚的這幾個月,父親說過,夷族總有小動作。父親放着沒管,利用這個機會将北楚中有些污垢清洗了去。等她回來,順手就去給夷族送了一份小禮物。

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最讓她安心的就是腹中的小崽兒,格外懂事,在她出軍期間,沒有半分鬧騰。

姜定蓉摸了摸肚子。

多謝配合了。

姜安月嘆氣:“算了,我是說不過你。回去吧,阿娘說今天她親自下廚,犒勞我們少主。”

楚王府一如往日,夏日的午後安靜,門房和仆從們大多貓在廊下陰涼處,搖着蒲扇,就連貍花踏雪的小貓兒,也不願意睡在屋檐上曬太陽,而是蜷成一團,用爪子蓋着眼睛,藏在姜定蓉的窗臺上呼呼午睡。

姜定蓉沐浴過後,穿衣時,手在腹部比劃了一下。

好像長大了一圈?她不确定地想。

“少主,王妃請您去一趟。”石蘭也更換了铠甲,換成尋常的衣裳,比姜定蓉快一步,頂着濕漉漉的頭發就來傳話。

姜定蓉現在可不敢濕着頭發,還是老老實實讓丫鬟用柔軟的帕子一點點裹着頭發絲吸取水分。好在夏日溫度高,沒一會兒就幹得七七八八。

她這才披了件衣裳慢悠悠往正院去。

阿娘身子骨不太好,今兒她說親自下廚,想必是很高興的。姜定蓉想,待會兒不管吃着什麽,能笑出來就笑出來,能誇就誇。

她手拍了拍肚子。

崽兒,待會兒可不敢給祖母鬧脾氣啊。

“阿娘。”

姜定蓉擡步進了正院,沿着連廊走到正房門外,丫鬟趕緊掀起簾子,請了她進去。

“年年。”

堂廳裏已經坐着一位男子,男子手中還抱着一只兔子,看見姜定蓉,含笑輕喊了她一身。

“阿兄!”

姜定蓉驚喜無比,圍着男子轉了幾個圈:“阿兄什麽時候回來的?”

她從王都回來後,父親說阿兄為了跟位老師傅學祛毒,去了定川,今日之前她都還沒有見到兄長。

“剛到。”

姜原禾将懷中小兔遞到她手中,順手撈起她的手腕,手指搭了上去。

“嗯,脈象還算穩定。”姜原禾收回手,重新抱過小兔,笑得還算和氣,“我這小外甥是個頑強的,沒讓你折騰到。”

姜定蓉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時間不等人,我的确是無法……”

夷族從北楚有人口中得知她不在,就生了不少小心思。大多是對着父親去的。

北楚少主不在,楚王要是出事,那就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這些小動作雖然傷不到父親,但是細碎不斷,的确惱人。最重要的是,在夷族看來,姜定蓉不在北楚,少了一個要對付的人,就會顯得很大膽,對她會毫無防備。

所以她才會派人先一步打聽清楚了夷族的動向,再率領自己的軍隊,輕騎而上,将猝不及防的夷族軍隊小股分散,打了個幹脆利落的仗。

順手還擒獲了夷族的一個小首領,算得上大獲全勝。

這麽幹脆利落,主要就是仗着夷族知道她不在北楚,卻不知道她已經回來的消息。

所以這是一個最佳的時間,錯過這個時間,等她回到北楚的消息別人知曉了,那麽夷族就不會這麽輕易讓她偷襲成功。

姜原禾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所以我這小外甥就活該受罪。”

姜定蓉無言相對。

不多時,楚王和王妃攜手而來,而姜安月也領着睡醒的孩子們聚在一起。

這是楚王府難得一家團聚的時候。

畢竟王妃身子弱,大半時間都在休息。姜原禾在外行醫,總會一頭紮進軍醫裏去傳授醫學,至于姜安月,出嫁多年,婆家和善,她一雙兒女乖巧,日子過得也舒心,三五不時能回來看看家人。

至于楚王和姜定蓉,一天十二個時辰,起碼有十個時辰見不到人。

現在就不一樣了。姜定蓉從王都回來了,肚子裏還揣了一個小崽兒,所有人都護着,稀罕她,讓她在公務之外,盡量在人眼皮子底下。

房梁上拴着一串的芭蕉扇,立柱旁垂下一根繩子,來回牽動,能帶一點涼風下來。

北楚本地出的沙瓜用井水冰鎮過後,香甜可口,人手一塊,除了姜定蓉。

她這是難得的體驗,別人都有的吃,唯獨她只能抱着一杯花茶眼巴巴看着。

想吃。但是阿兄說了她現在的體質,最好不要冷熱交替着感受。溫度這麽高,若是乍然用了冰寒的水果,容易引起不舒服。

兄長還笑得和藹:“你若是疼了也就算了,小外甥疼了算誰的?”

行吧。姜定蓉就知道她行軍回來會被兄長陰陽怪氣。

一家子難得有個安寧的午後,還在閑聊中,外頭有個仆從在門口躬了躬身。

“王爺,少主,外頭傳了話來,說是有王都而來的诏令官已經進了城門了。”

楚王擦了擦手,慢騰騰飲了口茶,而後和姜定蓉對視。

“來了啊。”

姜定蓉起身:“算算時候,也該來了。”

北楚王府多年來,除了年節會收到來自王都陛下的賞賜外,幾乎是和王都诏令無緣的。這是這麽多年頭一遭。

卻是陛下下令,請北楚少主姜定蓉前往王都,皇後心善,想為少主在王都擇婿。

傳令官在正堂宣召完畢,楚王一行起身,他笑吟吟拱了拱手。

“怕是要有負皇恩了。吾女去不了王都,也無法擇婿。”

傳令官詫異無比:“這,陛下下了诏,皇後親自主持,定然不會委屈少主的,楚王殿下這是不同意嗎?”

“與同意與否無關。”

姜定蓉懶洋洋插嘴:“陛下和皇後殿下好意,臣心領了。不過要想擇婿,也得等臣生了孩子之後。”

傳令官人傻了。

“生……生了孩子以後?”

姜定蓉想了想,笑得溫和:“或者王都不介意娶個有孕之人?”

“胡扯,”楚王拉下臉來,輕聲斥責,“懷着孩子都沒個正型,誰會和一個有孕之人成婚?王都也沒有這個規矩!”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若是王都不介意,我也不介意,等孩子快生的時候,去王都生,到時候一邊成親一邊生孩子,雙喜臨門不好嗎?”

“你想雙喜臨門,就不怕新婚當天新郎一頭撞死?”

姜定蓉啧啧有聲:“送他個孩子這麽大的喜事,驚喜過度嗎?”

傳令官根本插不上嘴,就看着楚王父女倆來回掰扯。

“天使,”旁邊的王妃笑吟吟地,“實在是不巧,我家女兒有了身孕,前往王都路途遙遠,似乎不太合适。”

傳令官無奈:“王妃說的是……”

來時誰也不知道,這位北楚少主居然有了身孕。

誰也不能去抓一個孕婦去強行成親。更別說還要趕路一個多月。

這讓傳令官徹底傻了眼,完全無法做主,只能看着楚王一家子來回鬥嘴,最後楚王被少主氣得拂袖而去。

姜定蓉這才慢悠悠打了個哈欠,朝傳令官揚了揚下巴。

“畫卷呢?”

傳令官有些懵:“少主問的是,什麽畫卷?”

姜定蓉輕佻地揚眉:“不是說皇後殿下給我準備了不少美人嗎,想要我看上眼,總該帶的有畫冊吧。”

傳令官:“……”

來之前也沒有人告訴他,這位北楚少主這個這種人啊!

傳令官從抵達楚王府,到暈乎乎被送到驿站,全程都沒有辦法應對這種事情,只能奮筆疾書,立刻寫了信派人快馬加鞭送回王都去。

入了夜,姜定蓉坐在窗下吹風,她派去驿站的人轉了圈回來,告訴她傳令官給王都去信了。

她也無所謂。去信了才是好事。別看她和父親嘴上說得那麽多,實際上就是很清楚的知道,只要陛下和皇後知曉她懷有身孕,再如何,也不會讓她孕期趕路,去王都。

“去給阿兄說,這天使短期不會回去王都的,在北楚招待,最好讓阿兄來。我就不露面了。”

剛從軍營回來,她也得給肚子的崽兒一些休息時間。早上的練劍得停下,那應該做些什麽呢?

姜定蓉想了想,大概就是得好好休息。那她就多批閱一些公文吧。

這幾天,傳令官由楚王長子陪同,在城中轉了轉,每日吃喝招待好,偶爾會見到姜定蓉一面。

只是越多見一次,就越能肯定,這位少主大概是真的懷着孕。

雖然還不顯現,但是她極其周圍的人,對她飲食都很注意,走路的地上掃的一顆石子都沒有。

這可就不是傳令官能做主的,只能他沒有得到準信也不能走,在北楚待了八|九天,終于等到了王都的回信。

傳令官第二次抵達楚王府時,不太巧,整個王府只有姜定蓉一個主子在。

天氣熱了,楚王送王妃去山莊裏避暑休養,府上全是姜定蓉一個人做主。

傳令官在正堂見到姜定蓉時,這位少主明顯比上一次見時要嚴肅的多,坐在主位,輕飄飄擡眸看了眼他。

“天使今次來,是有何事?”

“楚少主,”傳令官拱了拱手,“陛下和皇後殿下得知少主有孕,十分欣喜,特命少主在北楚修養身體,同時也派人從王都給少主送來賀禮,慶賀少主有喜。”

“哦,陛下有心了。”

姜定蓉笑得客氣而生疏。

送禮是假,應該是專門來看她是不是有孕的吧。

無所謂了,畢竟她現在都快四個月了,阿娘和阿姐都說,四個月肚子就出來了,到時候她往人面前一站,也由不得人不信。

姜定蓉不太想把心思花在這些上面,她回來北楚也沒有多久,有好多的事情等着她辦。

姜定蓉送走傳令官,又派人去看了眼她‘重病在床’的表叔。

自從知道姜定蓉回來了,她的這位表叔從‘重病在卧’,直接變成了‘昏迷不醒’,派人守着門不讓任何去探望。

但是這又難不倒姜定蓉,她派人去看了一圈回來,挺佩服表叔的。

炎炎夏日,還能縮在床榻上裹着被子,抱着一坨冰一面悶得呼吸不順,一面凍得只哆嗦。

寧可這麽受罪,都不肯從‘昏迷’中蘇醒,八成是想要拖到姜召祿回來。

姜定蓉就很壞心,自從她回來之後,就不停安排人在表叔門口,大肆讨論二皇子府上失火,二皇子府上有毒蛇,燒死了多少人,中毒死了多少人。不停說有無名男子被一卷破席子裹着扔去了荒野。

就這麽天天在‘昏迷’的表叔門口說,說得也該讓他做噩夢了。

就先這麽先吊着他吧,只要姜召祿一天不回來,表叔就睡不踏實,夜不能寐。

遲早都要崩潰的。

宗城那邊新修了一個儲糧庫,從四處運回來的米糧經過幾道轉手,全部運到宗城。此事也是個大事,楚王不去,就得姜定蓉去。

楚城距離宗城不過兩三天的路程,且宗城當地有不少好吃的,姜定蓉就當給自己放松兩天,帶上石蘭去宗城,确定一下儲糧庫的情況,已經收到的所有米糧。

關于王都之中發現的異常米糧,姜定蓉回來之後就告訴了父親。只是此事事關重大,發生在王都,北楚不應該知道,楚王只能裝聾作啞,也不過是暗中派人去東境查探。

姜定蓉派人私下購回的米糧,大都是中等的質量。上等的米糧她派人買很難買到,也買不了大量。大量的購入還會引起有些人的注意。只能去購入最普通的米糧。

儲糧庫裝了滿滿一山的米糧,根據各地運輸來的不同,做了個記號。

姜定蓉去看時,發現米糧中也有摻雜一些沙土,不過是正常的少量,尚且是尋常人家能接受的範圍。

這麽多的米糧儲備,冬日是夠了。

姜定蓉看完米糧,索性又駕馬去了陵城。

陵城是北楚産糧的地方。

但是父親說今年北楚稻田幹旱缺水,今年的收成會很不好。

她去往陵城的成片稻田時,稻田裏還不是成片的金色。

早稻七月過後就會進入收割期,但是現在已經六月過半,稻穗還小得可憐,一眼望去,的确沒有多少生機。

這還是北楚最大的産糧地。看一看這稻穗,就知道今年的産糧會大幅度下降。

姜定蓉也有些愁,蹲在田埂邊,手裏還捏着稻穗,用手指撚了撚,啧了一聲。

幹旱少雨導致缺糧,的确是北楚的一個大問題。

若是糧草不足,一旦邊境戰事再起,後續力量都是問題。

姜定蓉在陵城待了多天,她對農田的事情插不上多少手,只能想盡辦法去協調當地,給稻田的補水問題。

這些天,她能做的就是不停派人去詢問從農多年有經驗的老人,将整個稻田的情況全部整理了一下問題。又和陵城的城守商量,怎麽給稻田這邊及時供水。

早些年陵城雨水還算豐富,是北楚唯一一個雨水多的地方,地處平坦,最适合種植糧食。

這幾年逐年雨水減少,産糧下滑,已經是必須要重視的時候了。

商量了不少天,姜定蓉最後才決定,陵城要解決稻田天旱缺水,還是得開鑿水渠。

開鑿水渠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她做了決定,也得回去告知父親,關于水渠一事,需要的金錢和人力都不少。

這事兒耽誤了她不少天,等從陵城折返回,快到楚城時,姜定蓉想了想,索性趁着機會,直接去了桐城。

桐城位置在邊境,素來都是戰争起了紛争後,最危險的地方。

此地這些年倒算是安寧。

桐城在她不在的幾個月裏,還算平和,姜定蓉去了她之前很喜歡的一家酒鋪子,買了足足三壇酒。

姜定蓉巡視了幾個城池,花費了足足一個月的時間。一路折返楚城。等她剛進城門,守着城門的小将士就攔住了她。

“少主。”小将士拱了拱手,“少主這一個多月不在,前幾天,從王都來了一批人。說是慶賀少主有喜,但是來人帶了一支軍隊。”

姜定蓉素來都是騎着馬的人,如今為了腹中崽兒,倒是乘着馬車,她掀着簾子聽那小将士說完,嘴角一挑,笑得冷意。

“慶賀我還帶來一支軍隊?此人按得是什麽心!”

來人能帶軍隊,想必就是陛下吩咐的,或者是得到了默許。

在北楚的地界帶着別人的軍隊,真當她姜定蓉是死的?

“如今人在何處?”

小将士撓撓頭:“那人去見過我們王爺,得知少主不在,就帶着軍隊駐紮在城外北邊五十裏地的位置,說是等少主回來了,再來拜見。”

姜定蓉揚揚下巴:“派人去請。”

她倒要看看,是誰敢在她的地盤上帶着軍隊來示威。

此舉,着實過分。

楚王送王妃去了山莊避暑,如今已經回來。

姜定蓉舟車勞頓,先去洗漱。

沐浴出來時,忽然愣住了。

她的手摸了摸腹部。

怎麽感覺肚子稍微鼓起來了?

崽兒,長大了一截呀。

這份發現讓她心情平和了不少。

更衣後,也沒有穿尋常的衣裳,而是身披輕甲,頭戴兜鍪。

兜鍪的面前有一層面甲,暗扣一按,青面獠牙的面甲就會落下。

姜定蓉不打算和來人和和氣氣。

不稍微露出一點她北楚少主的樣子來,只怕來人還當北楚後繼無人。

如此準備了,姜定蓉又從後門而出,去了自己軍營,從沒個正形的親兵中挑了那麽幾個最能唬人的,準備了一列輕甲騎兵。

而後從軍營一路馳騁而來。

等她率領騎兵抵達楚王府門口時,正門也開着,從王都而來,帶着賀禮的令官已經邁過門檻,似乎察覺到身後有人,高挑的冷面男子回眸。

咔噠。

男人只看見輕騎軟甲的紅披女子,兜鍪面甲,青面獠牙。

男人拱手:“在下寧楚珩,見過楚王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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