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待四周無人,再沒了別的動靜的時候,景洵摸出一把匕首,挽起袖子,挑開腕上紮的白布條,淡淡的血腥味頓時直撲鼻腔。再看那布條下的皮膚,竟盡是翻起的紅色血肉,錯綜交橫,猙獰可怖。

景洵打開藥缽的蓋子,手腕伸過去,被騰騰熱氣燎得一陣劇痛。他咬了咬牙,拿着匕首的手不再顫得那麽厲害了,便阖上眼,對着那慘不忍睹的傷口又是一刀。

殷紅的血彙成細細的一股,墜入翻滾的藥液中,倏地不見了蹤影。景洵這才重将傷口包紮起來,末了又将匕首上的血拭淨,重新收進鞘中。抖了抖衣袖,腕上的白布便被遮了個徹底,他這才長舒一口氣,在竈邊坐了下來。

他拿血做藥引這事,是絕不敢讓岩铮知道的。一是怕岩铮抗拒,二是那解藥焦陽散十分稀罕昂貴,他因服用過,血液才有這解毒的效用,若岩铮問起他是如何得到焦陽散的,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平時阿武在他身邊時,他便施個“障眼法”,只拿幾粒尋常丸藥放入藥缽中,扯謊說是“打聽來的偏方”。阿武也曾說過要跟他學熬藥,他只得尋了些借口支吾過去了。

阿武倒是好搪塞,可岩铮那裏就不一定好糊弄了,所幸這幾天他的心思只在議和之事上,并未有一絲察覺。

約莫近子時的時候,景洵聽得外面有動靜,便知是岩铮回來了。正好藥也熬好了,他就倒在碗裏,端着藥碗迎了出去。

進屋的時候,岩铮正脫了外衫搭在椅背上。見景洵進來,他的動作滞了一滞,目光掃過景洵的臉,又立刻收了回去。

景洵當他是在找阿武,便道:“阿武等了你好久,我見他困得厲害,就讓他先去睡了。”

岩铮不置可否,轉身坐在床邊。景洵見他脫裏衣的時候眉頭擰了一下,知道是扯到了初七那晚的舊傷,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早已将藥碗放到一邊,趕到床前幫他褪起衣服來。之後,他又取了藥匣來替岩铮換藥。

這一切一氣呵成,做得那麽自然,竟像是回到了三年前一樣。那時的岩铮哭是哭,笑是笑,從不像現在這樣整日陰沉着臉。每次受傷,岩铮都只要他來包紮,之後便借着受傷的由頭,賴在他身邊,指使他做這做那,直恨不得挂在他身上,連路也懶得走了。

那時他們雖說偶有争執,心卻是靠近的,敞開的,兩無猜嫌,沒有任何恩怨能将他們隔開。如今兩人依舊在床沿上并肩坐着,心境卻已是大不相同了。

畢竟是回不去了啊。

景洵心中黯然,面上卻也不敢表露出來。

包紮完傷口,他便重将藥碗端來,拿嘴唇碰了碰,幸好還是熱的。回身見岩铮依舊坐在那裏,胸膛袒露,緊實的肌理上幾處傷疤交錯。

前一陣子岩铮毒發之時,他們兩人還曾有過肌膚之親,如今岩铮倒是一副無所顧忌的模樣,景洵卻有些不自在。

他垂了眼睛,把藥碗遞上去。等了半晌,卻不見岩铮去接。

“我以前卻不知,除了那焦陽散,這世上竟還有解這寒毒的良藥。”

景洵聞言驀地擡頭,只見岩铮望着他手中的褐色汁液,眸底晦暗,似有所思。正琢磨着如何接話,忽又聽岩铮道:“你那藥裏究竟有什麽玄機?”

景洵心跳一空,強笑道:“這藥是偶然聽人提起,輾轉向個村野大夫讨來的。所幸對了症,倒是不枉費了這些功夫。至于裏面有什麽,我竟也不知道。”

岩铮卻嗤的一聲冷笑,目光箭一般直刺過來。

“我倒知道呢,”岩铮說着,手伸到景洵眼前,兩指間正拈着一顆一模一樣的藥丸。略微施力,那丸藥便化作粉末,自指間揚揚落下,“前幾日我讓鄒郎中看了看,這不過是阿膠溶了些炙甘草和五味子。再尋常不過的藥材,怎會有如此功效?景洵,你說怪不怪?”

景洵登時面色青白,如芒在背,可還是硬着頭皮将碗奉上去,道:“……藥都快涼了,先喝了它再……”

毫無預兆的,岩铮噌的站起,手臂恰好甩到碗沿上;景洵措手不及,碗瞬間脫了手,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藥汁浸透了衣袖,腕上的傷口火燒火燎地疼起來。

咬着牙将慘叫憋回嗓子眼裏,景洵的腰彎下去,直起來時已是一身冷汗。

忍了一晚上的怒氣終于爆發出來,岩铮并未察覺他的不适。

“你到底有多少事瞞着我?!”

景洵壓下淩亂的呼吸,煞白的臉上浮着一層細汗,只抿緊了唇不說話。

忽的下颌一疼,卻是岩铮鉗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擡起頭來。

“你知不知道今晚的宴席上,那些蠻人提了什麽條件?”岩铮搖了搖頭,滿是怒意的目光混雜着濃濃的難以置信,直探進景洵的眼中,“什麽水源,城池,糧草……這些曷召确是求之不得,但依我看來,殷無跡想要的只有你!”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8 章

聽完這番話,景洵只覺得頭腦昏沉沉的,竟恍似在夢中。岩铮一松手,他便散了似的軟倒在地上。這地面冷硬如冰,他卻覺得像是坐在棉團上,一刻不停地往下陷。

“不可能……這,這絕對不可能……”他支吾着,幾乎說不出話來。就算這是夢,未免也太過可怕了吧?

岩铮冷笑不止:“不可能?這個條件,是殷無跡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親口提出來的,還能有假不成?”又道,“若他要你,是為了報糧帳地圖被窺竊之仇,為何又偏加上一句,要确保你毫發無損?”

景洵連連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岩铮氣得直笑:“你不知道,那我就更不能知道了。你離開的那幾個月,我不知道的事還少嗎?既是和曷召之王攀上了交情,你還回來做什麽?倒勞煩人家一通好找!”

“沒有……岩铮,你為何要這麽說?”他掙着撲到岩铮腳邊,聲音喑啞滞澀,自己都險些認不出來。

“對了,你第一天回來不就說好了,做完兩件事之後便要離開嗎?現在我算是明白了,這退路,是你一早便留好的。”岩铮漠然地望着他,“既然如此,我的病也不敢勞煩你了,你這便回殷無跡身邊去吧!”

聽到岩铮又要趕他走,景洵心中凄惶萬狀,眼淚也控制不住地湧出來:“岩铮,我哪有什麽退路?我從一開始,便沒有退路了。我說那種話,只因心底明白你容不下我,并不是真的有地方可去!”他手足無措,只得扒着對方的衣擺苦苦哀求,生怕一松手,從此又是老死不相見了,“岩铮,求求你,你要我做什麽都好,殺了我也好,只求你不要讓殷無跡的人帶我走!我求求你……”

肩頭一痛,竟是岩铮擡腳将他踹開了。

這個俯視着他的男人滿臉不耐,比以往更顯高大,同時也更加冷漠與遙不可及。

“景洵,我保不住你。”

岩铮說,景洵,我保不住你。

這句話如同一道詛咒,撞進腦仁裏,久久萦繞于耳邊,無論如何也難以驅散。

被岩铮從房裏趕出來之後,景洵便滿腦子都是這句話,只能站在那對着那緊閉的門扇發愣。回過神的時候,身上薄薄一層單衣早已冷透了。

夜色如暈開的墨,凝了的冰,靜得令人生寒。景洵猛地打了個寒噤,倉皇四顧,卻還是覺得哪兒也去不得,只能繼續在那門前傻傻地站着。腕上的血口子被灼傷之後,原本疼得他直打顫,可漸漸的被寒氣侵蝕,感覺也麻木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意識到無論他站多久,這扇門也再不會打開了,景洵這才遲疑着挪開了步子。

***

夜半三更,岩铮翻來覆去睡不着,腦子裏淨是些雜亂思緒。

景洵被俘了那麽些日子,按理說該是受了不少苦頭,可打眼看去并不見一分傷病;且他回來的時候,竟拿着曷召糧帳的地圖和寒露散的解藥——兩者無論哪個都不可能輕易得到。原本諸多疑點,景洵不肯說,岩铮便是絕對想不通的,可見了宴席上殷無跡的舉動,再加上之前師将軍的那席話,真相昭然若揭。

景洵與殷無跡之間,定是發生了什麽。

殷無跡盯着那幅畫的眼神,幾似虎狼一般,竟與他在戰場上的眼神無異。岩铮只要回想起來,便會頭皮發麻,殺意如冷戰一般爬滿全身。

師将軍已然認出了畫上的人正是景洵,雖說一時半刻殷無跡找不到人,可景洵落入他手中已是早晚的事。議和大計當前,師将軍沒有任何理由維護景洵,而岩铮什麽也不能做,除了親手将景洵奉上。

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婦,是謂五倫。上須袛承天子之命,考妣之言,大局為重,難不成為了一個下人,他竟要五倫全無嗎?

當年是皇甫明,如今又是殷無跡。殷無跡究竟要景洵做什麽?一想到那些可能性,岩铮便煩躁得睡不着。

黑暗中,他翻身坐起,隐隐一股邪性,似是在誘使着他,逼催着他。他恨不得毀了景洵,好把他永遠據為己有。可這念頭過于瘋狂可笑,一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想再由着自己胡思亂想,岩铮幹脆披衣起身。目光一轉,因為尚未掌燈的緣故,透過窗紙,竟隐隐看到外面似有光線閃動。

這麽晚了,本不該有人在院子裏才對。岩铮皺起眉頭,披上鬥篷,秉燭而出。

冬夜的寒風刀子般撲面而來,岩铮定了定神,這才認出那燈光來自廚房。本以為是阿武饞嘴,又半夜起來偷吃東西,訓斥的言辭都準備好了,卻在看清裏面的身影之後,生生憋了回去。

景洵背對着他,對着竈火不知在忙活什麽,竟未察覺他的到來。岩铮先是覺出景洵瘦得異常,随後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寒冬臘月的,他竟只穿了單衣站在這冰窖似的屋子裏。

“大半夜的,你這是做什麽?”岩铮的話出口便是責備。

等了片刻,景洵竟渾然沒聽見,連頭都沒有轉過來。

岩铮心頭便有幾分惱火,趕上去幾步,拽過景洵的胳膊。景洵的腦袋晃了晃,這才對上岩铮的眼睛。

“岩铮……”

“你……”在看到景洵臉色的一瞬間,一陣寒意驀地漫上岩铮的心頭,竟有幾分失語。好不容易理順了舌頭,才道:“你……你這是在幹什麽?”

景洵面上青白可怖,眼下淡淡淤黑,無一絲人氣,卻還渾不自知似的,竭力對着岩铮露出一個讨好的笑:“岩铮,今晚的藥你還沒喝……我給你熬藥呢。”

兒時,這讨好的笑容常挂在景洵臉上,至今已是多年未見了。岩铮心下一顫,隐隐只覺不祥。

“我早已好了,再不用喝藥了。解藥是你給的,你難道還不清楚?現在又發的什麽瘋?快熄了火,回去睡覺!”

景洵的目光卻只凝在那沸騰的藥汁上,不時拿箸子攪拌一下,甚是一絲不茍。

岩铮沒了耐性,奪去他手中的箸子丢到一邊,拽了他的手腕拖他出門。才走了幾步,便覺出手心粘膩,詭異萬分。岩铮松了他的腕,伸手到燈下一看,驚得幾乎喊将出來——那粘膩不是別的,竟盡是猩紅血液!

顫顫地吸了幾口氣,他又扳過景洵的腕來。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又是一身冷汗。這方寸的皮肉上刀痕疊複,舊的已結了痂,最新的一處尚大敞着,兀自淌着血。

岩铮只覺一陣目眩,漸漸明白過來。他原以為景洵是借着在殷無跡身邊的時機,得了些焦陽散,偷偷放入他的藥中,卻萬萬沒想到,景洵竟是事先服了焦陽散,反用自己的血做藥引,一日三次地割腕取血來醫他的病!

胸口似被重錘捶過一般,悶得喘不上氣。他解下厚重的鬥篷,将景洵囫囵裹在裏頭,再攔腰抱起,大步走回卧房。

把景洵安置在床上,将他傷口處理了,又把炭火撥旺了些,岩铮這才在床邊坐下來。

景洵從始至終一聲不吭,木偶似的任他擺弄。上藥那會兒他禁不住問,你竟不知道疼嗎,景洵也不吱聲,只睜着眼睛眨也不眨地觑着他。

此刻燭光晦暗躍動,景洵依舊呆望着他,下巴尖兒掩在被子裏,模樣竟有幾分乖覺。

岩铮與他四目相對,只是失語。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9 章

倚着床欄坐到醜時,岩铮才稍有了些困意。阖上眼不多時,聽到床上的動靜,便又睜開眼來。

景洵已坐了起來,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房間一角,十分入神。岩铮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牆角空蕩蕩的,确是什麽也沒有;再回過頭看他的臉色,只見虛浮的白色上唯有兩頰泛着潮紅,竟似是發着高熱。

“景洵,你在看什麽?”岩铮搖了搖他的手,他的手指如寒冰一般,掌心卻是滾燙的。

他也不答話,只是不住地往床角裏縮,似是怕極了那虛空中的什麽,卻又難以挪開目光。

“景洵?”

岩铮的手撫到他的背上,只覺他身子抖得篩子似的。他嗓子裏嗚嗚作響,岩铮湊近了也聽不分明。半晌才見他張了口:“皇……皇……”

“景洵,你在說什麽?”

“皇……皇甫……明……”

景洵竟會提起這個名字,岩铮真是始料未及。再看景洵,似是已驚駭到了極點,兩眼圓睜,仍失神地望着那空無一物的角落。

“皇……甫明……皇甫明!……是……是皇甫明……”

岩铮狠擰了眉頭:“景洵,那兒什麽都沒有!”

“不!……是皇甫明……是他……是他來找我了……”

“皇甫明早就死了!”岩铮心急如焚,扳過景洵的肩膀,恨不得把他的魂識搖回來,“景洵,他生前最是喜歡你,死後也只會庇佑你,有什麽可怕?更何況這世上哪有什麽鬼神?我殺過的人數都數不盡,難道他們夜裏都會來找我不成?!”

景洵面上淚痕縱橫,緩緩搖着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岩铮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他只知道景洵這副模樣,他看在心裏,心就打着旋地擰起來,絞得他坐立難安。

略一思忖,他驟然起身,将一柄劍自劍架上取下,脫去劍鞘,擱在景洵膝頭。劍刃森寒刺目,劃破了燭光的晦澀。

“怕什麽?便是鬼來了,我也殺給你看。”

說完,他攬景洵入懷,力道之大,幾将景洵勒入骨中。

***

之後的數日,景洵一直病得很厲害,躺在床上就沒有清醒過。

鄒郎中來診病的時候,說景洵的五髒俱有損傷,看情形,已有幾年的光景了,如今怕是有什麽心病發作,才招致風寒,将病根挑了起來。最後老人家還曾委婉地提醒道,若是喝了藥,這人還這麽燒下去,便算是完了。

岩铮如何不知道景洵的心病。那天他才将殷無跡索人一事說了出去,轉眼景洵便病成了這副樣子。而且景洵五髒六腑受過的那些舊傷,八成也跟他當年用了十足力氣的那一腳脫不了幹系。更何況那時景洵無水無糧,也不知走出沙漠時,身子已成了什麽模樣。

若擱在幾個月前,岩铮或許還能置身事外,甚至一句話打發景洵走,也不是什麽難事。那時景洵還沒有只身犯險,闖進煉獄般的戰場上,将唯一的生機留給他,還沒有苦心籌謀良久,為他竊取敵人的軍機要密,更沒有為他接連數日割腕取血,來熬藥解毒……

但時至今日,岩铮心裏已然慌了。不止是慌,還有幾分後悔,悔在不該一時氣急,說了那些殘忍的話來吓他氣他。

岩铮念着郎中說的那些話,只盼着景洵喝了藥能好起來,可強往他嘴裏灌藥,他也咽不下幾口,如此又拖延了一天,那體熱竟還是沒能降下來。

兒時景洵便比他愛生病,卻從未病得這麽厲害過。那時他也不懂事,只知道景洵卧病在床他便少了個玩伴,因此每每如此他都會極不耐煩,整日圍在床邊變着花樣逗景洵多吃幾口飯,多說幾句話,只盼着他快快好起來。

岩铮卻從未想過,景洵也會有好不起來的這一天。

如此熟悉的一張臉,短短幾日的工夫,眼看着便消瘦下去,骨骼突出,除了高熱帶來的異樣潮紅外,皮膚白得沒了顏色,黯然無光。景洵的這副病容,他便是多看一眼也受不了了,只得躲到屋外去,叫明武在屋中照顧。

其實議和那晚過後,師義川曾同他商議過此事——殷無跡既是向他們讨人,那他們究竟是給還是不給。可岩铮心裏清楚,此時要他将景洵拱手讓人,絕不可能。

先不說景洵病得只剩最後一口氣了,只想象一下這人離了自己跑到了別的男人身旁,岩铮便惱得恨不得要殺人。

對景洵的占有欲,并不是憑空冒出來的,而是貫穿岩铮一生的。早在當年皇甫明揚言要将景洵奪走時,他便深刻地品味過這種折磨人的滋味。究其原因,岩铮卻說不上來。興許是從記事起,他便将景洵當做了自己的所有物,所以當別人意圖搶奪時,他便忍無可忍了。

景洵被他記恨也好,被趕走了也好,甚至是死了也好,化成了灰也好,那也都是他尉遲岩铮的,再沒有任別人支配的道理。

而且岩铮也想明白了,沒了景洵,這世上便再沒有待他更好的人了,也再沒有更值得信賴的人了。又或許他從一開始就是信着這個人的,只是仇恨作梗而不自知而已,否則又怎麽會沒有絲毫遲疑,便循着他交給自己的地圖潛入數萬敵軍之中呢?

當年的恨,他沒有忘,可若不是景洵,他怕是早已變成了沙場上的一堆白骨。兩人間的恩怨是非,已經太難算清楚,而他也懶得再算了。

師義川曾跟他說過:“時至今日,我知道景洵這孩子不曾與蠻人同流合污,我知道若是沒有他的那張紙,不出半年興許連京城都被殷無跡給屠了,我也知道殷無跡雖說要活口,景洵落到他手裏還是不會好過……可知道又有什麽用?皇上的意思,是除了割讓那三座城池,其餘都是次要的。殷無跡既然張口要人,又是這麽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你覺得皇上會拒絕嗎?”

岩铮卻跪下了:“景洵病重,把他交到殷無跡手上,就是殺了他。将軍,景洵的性命就維系于将軍的一句話了。”

“哦?那你說說看,我怎麽能一句話救了他?”

“我有個法子,或許可以破了議和的僵局。”

師義川挑眉觑着他,眼底寒光倏地閃過:“好小子,倒跟我談起條件來了。”

岩铮低頭道:“不敢。”話音裏卻是沒有半點不敢。

半晌,老爺子終是道:“你說吧。”

“和親。”岩铮道,“和親再加上一座城池,曷召必會答允。”

師義川不做聲了。岩铮知道他在思考。

同他們談判的人,不是別人,是殷無跡。殷無跡說了要三座城,就必定是三座,缺個角都不行。然而明明沒有吃敗仗,卻要皇上割地,未免也太不合情理了。殷無跡幾萬軍隊守着火裏逃生的那芝麻大點的糧草,坐吃山空,竟還有種伸手要這許多,他不是仗着別的,就是仗着一股子玉石俱焚的狠勁。

可是他拼狠,師義川也會拼狠。和親,加一座城池,這個誘惑太大了。

和親是避免兩敗俱傷的最好方法,曷召對此應該也很清楚。只是,看殷無跡的脾氣,師義川覺得他絕無可能接受和親這種窩囊的提議,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而且,一個什麽地位的女人,可以讓曷召另眼相看,可以穩穩保住兩國間的和平,可以抵得上兩座城池呢?

岩铮看出了他的顧慮,“殷無跡再怎麽恣意妄為,好歹也是一國之君。這世上,也有他不願,卻不得不做的事。”

師義川冷哼道:“說這些又有何用?皇上的姐妹原本便沒幾個,也都嫁人了。他的女兒們又太小。皇室裏沒一個合适的人選。”

“有,”岩铮拱手道,“皇甫雲柔。”

師義川登時皺起了眉,“我怎麽從未聽說過?”

“她是當今七襄王皇甫岚的幼妹,今年十六了,還未出閣。她同皇甫岚一樣,出身低,一直毫不顯眼,宮外的人鮮少知道。只因我當年入宮為皇子們侍讀,才聽說了還有這麽個人。皇甫岚為人陰狠,唯獨最惦記這個妹妹,想必是維護心切,才将她一直藏在深閨裏。”

師義川嘆道:“當年那麽個不起眼的庶出皇子,竟也能坐到今天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我看他倒比小皇帝能幹。”

岩铮的目光亮起來:“那這麽說,您答應了?”

“這事……不好說。我得先寫個折子。就算皇上和曷召兩邊都答應了和親,也保不準殷無跡會不會堅持要景洵。”

“不要緊,”岩铮道,“我不求将軍回絕他,只求告訴他一句話,要人,自己來找。他若是真有本事帶走,人便是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

第 20 章

景洵這一病,淹淹纏纏竟拖了十數日。睡睡醒醒,似剝皮剔骨一般,渾身沒有一處不疼。

眼前淨是些陸離怪象,似乎總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死去的人坐在床邊同他說話,活着的人卻不見蹤影。偶爾清醒些的時候,他看到阿武給他喂藥,又拿帕子給他擦額頭,卻甚少見到岩铮。

生生世世,業報相因。與其被丢給殷無跡,像個物件兒似的任他玩弄,倒不如順了這因果報應,撒手去了,總歸更清淨些。這樣想着,景洵心裏便認了命,幹脆不想活了。

最後終于聽到岩铮在叫他,卻不知是不是在發昏做夢。他的肩膀被一雙大手掐着,不住搖晃,手勁兒大得讓他幾乎幻覺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響。

岩铮對他道:“景洵,快起來!”

起來做什麽……他想問,卻開不了口。

“收拾東西,回京,你若再不起來,我便丢下你走了!”

……回京?

是了。戰事已經了結,岩铮大可回京受賞了。

當年離京之時,那般落魄凄涼,如今同樣的路再走一遭,卻是另外一種心境。岩铮在戰場上拼殺了這麽多年,為的就是這一天。景洵想跟在他身邊,至少跟着他走這一路也好,可惜……

“聽到沒有?你不想走,也可以;留在這,殷無跡的人早晚要找到你,倒不如你自己去找他來得省事些!”

聽了殷無跡這三個字,景洵便似被針紮了似的,抗拒感在胸口翻騰起來。

“回答我!若是不想落入殷無跡手裏,現在就給我睜開眼,別一副要死的模樣,我不吃這一套!”

忽聽阿武怯怯道:“尉遲大人……鄒郎中不是說,要解了景大哥的心結,哄得他開心些,這病才好得起來嗎……你,你……”

岩铮粗聲道:“我不是正在哄嗎?!”

阿武乖乖閉了嘴。

景洵感到肩膀又被人搖晃起來,力道比之前更甚,疼得他眼淚都要出來了。他好想叫岩铮住手,可身上動彈不得。

“景洵……”岩铮的聲音突然一頓,“——你出去。”

“為……為什麽?我也有話想跟景大哥說啊!”阿武委屈道。

也不知岩铮臉上是什麽表情,總之一會兒屋中便聽不見第二個人的動靜了,想是阿武已然離開。

岩铮的手勁兒這才松了些,語氣也略微柔和起來:“景洵,為當年那些事,我怨了你這麽久,可……”他忽然語塞,良久化為一聲長嘆,言辭中似有幾分凄涼,“你若熬不過這番便罷……若是熬過來了,我們便如當年一般,将這些煩雜舊事統統忘掉……你若肯随我回京,我便仍當你是打小陪我一起長大的景言一,你……你可願意?”

這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了結了這麽些年的綢缪顧盼。

景洵冷不防聽了,竟不知是悲是喜,甚至惴惴的還有幾分怕。只覺得心口連帶着全身,似被打碎了似的痛,有什麽酸酸熱熱的東西,悶在胸口,哽在嗓子眼兒裏,又溢到眼角上。

他拼盡了力氣,嘴唇顫了幾顫,卻仍是說不出話來。

“景洵……言一……趁我還沒生氣,快醒過來!否則……否則我……”岩铮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沙啞。

只恨這眼皮似有千鈞重!景洵繃緊身體,發了死力,暗暗掙紮。

當他最終睜開眼的一瞬間,唇上一軟,眼前竟是岩铮放大的面孔。還未回過神來,只覺得一股力道将自己甩回床上,後腦勺咚的一聲響,磕得他兩眼發黑,險些又暈過去。再擡頭的時候,只瞄到岩铮的衣角消失在門邊。

景洵怔了一會,拿指尖沾了沾臉側被蹭上的透明液體,再遲疑着放進嘴裏。

又鹹又苦澀。

***

直到最後諸多繁雜事務都處理妥當了,行李也收拾好了,甚至人已經坐進馬車裏的時候,景洵仍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這幾日悉心調理下,他的身子已大有起色。清醒後才得知,兩國和議早已簽好,曷召得了三座城池中最豐饒的一座,皇上還送了昭正公主與殷無跡和親。岩铮既是要帶他回京,看來曷召也沒再提起要人一事。

景洵暗自詫異個中變故,可岩铮不願多說,他也不好再問,只是心裏依舊有些惶惶然,總覺得殷無跡不會這麽輕易罷手。

臨走的時候,師将軍還把他叫過去說了會兒話。

“小子,往後你有什麽打算啊?”

景洵跪着答話:“回将軍,還跟以前一樣。跟在尉遲大人身邊,他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你倒是挺忠心的,不枉尉遲夫婦倆對你好,”師義川笑了笑,“有關曷召一事,是你立了大功,功勞比岩铮還大,卻不便封賞。我也不疑你了,你既是不想說,我也不會再問。”

景洵聽了心中感激,“謝将軍。”

“哎,別急着謝我,我問你,岩铮口口聲聲說他爹被貶是你為九皇子求情的緣故,真有此事嗎?”

景洵萬萬沒想到師将軍會突然重提三年前的事,不禁失了言語。半晌回過神,才垂了頭道:“确有此事。”

“那你是怎麽活下來的?”師義川問得很直白。

“我……”景洵的臉色瞬間蒼白,“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我忘了,當年的事,都記不得了……”

“你撒謊!”師義川拍案而起,只聽锃的一聲銳響,竟是拔出劍來搭在了景洵的頸上。景洵感到肩頭一沉,有些張皇地擡了擡眼。

師義川道:“岩铮他爹臨死将他托付于我,要我看顧着他些。待他回了京城,遠在千裏之外,我可就管不着了,但是在這,我得把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周全了。他那麽信任你,不問清楚當年的事,我怎敢放你在他身邊?”手中的劍又抵得更緊了些,“你要是再打馬虎眼,這脖子上的傷可就是碗口大了!”

老人家這副模樣擱在別人眼裏,怕是頗為兇神惡煞了,可景洵的反應卻是淡淡的,看完了那一眼,照舊垂着肩膀跪在那裏,倒有幾分認命的味道。

“我……将軍,您就是殺了我,我也想不起來了。我最後求您件事……同尉遲大人一樣,只求往後您能多照看着些岩铮,我就安了心了。景洵本就是該死之人,請動手吧。”

語罷,他便閉了眼等死,等來等去,頭頂上卻忽地傳來幾聲大笑,同時頸上的劍刃也撤去了,“好,好!忘得好。”

景洵詫異地擡頭,只見師義川捋着胡子沖他笑,也不像是在說反話。

“當年的事我離得遠,不知道底細,如今卻也能猜出個七八分。你忘得幹淨,刀架在脖子上也想不起來,倒是我之前的顧慮多餘了……起來吧。”說着,老爺子一把扶起他,“往後,我就把岩铮交給你了。”

前幾句景洵還聽得有些雲裏霧裏,待聽到這最後一句,眼底終于有了光彩,忙恭敬道:“是。”

師義川嘆道:“他和他爹一樣的傻,一樣的倔,都把個門楣看得比命還重。他爹為官為人也稱得上是俯仰不愧于天地,可這世道容不下他,竟落得如此下場。小皇帝本就看他尉遲家不順眼,岩铮卻偏要聽他爹娘的話回京城,更何況朝中還有個七襄王……我的勢力多在邊關,照拂不到他,真怕他和他爹一樣,都……”搖了搖頭,又對景洵道,“小子,你叫他好自為之吧。”

……

另一樁事,便是與阿武的分離。

岩铮這一走,當真不知還會不會回來,思前想後,便将他托給了一個軍中舊識,既可繼續指點他武功,又能在諸多方面給予照應,算是圓了他的軍旅夢。

他們啓程那日,阿武随行數裏,直恨不得送他們到京城去。岩铮嫌棄他哭鼻子,照舊對他愛答不理,臨別卻自箱箧裏取出一柄劍來送與他。

阿武登時認出這是岩铮慣用的佩劍,是他第一次立下軍功時,輔國大将軍命人鍛造的。

岩铮問,還哭嗎?阿武道,不哭了,不哭了,這把劍拿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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