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竟是一語成谶。

岩铮癱倒在床,心裏空蕩蕩的,好像有什麽東西從胸口一直往下墜,離了他的身體,再也找不回來了。

***

其實,岩铮從阿武口中得知景洵的死訊後,初時也無甚感覺。

沒有家仇已了的暢快,沒有感懷過往的痛惜,只有一片空曠的茫然。在他看來,自己的這種反應,是因為不在乎。

他想,這些年他原本便甚少想起景洵,既然人已經沒了,興許要不了多久,他怕是連這個人的臉也記不得了吧。可日子一天兩天地過去,他才覺出自己的大錯特錯來——景洵不僅沒有從他的腦海中淡出,反而日漸鮮活起來。好似他的死,驚擾了岩铮沉睡三年之久的記憶,一發不可收拾。

翻衣櫃的時候,一件衣裳死活也找不到,末了他才想起是景洵離開那日穿走了的。上了沙場,他前所未有地失了神,腦子裏總是猜着,究竟會是哪一個人、哪一把刀斬去了景洵的頭顱,那時的景洵,可曾害怕,可曾後悔?練劍的時候,他似乎仍能感到景洵投注在他背上的目光,豔羨又佩服,正如少年時一樣。那時他幼稚得很,勤練武功也不過是為了得到這一抹注視而已。甚至聽到外面搭戲臺唱曲子,他也會想起這戲詞某年某月,曾在哪兒同景洵一道聽過,連景洵那時帶笑的模樣他都記得清楚。

他不是快将景洵忘了,相反,他什麽都記得。過往有關景洵的一切,甚至于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和神情,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為何會如此,岩铮卻不明白。

那日在戰場上,他并未等到景洵到來就昏了過去,對阿武燒紙時所說的那些事一點印象也無,所以怎麽聽都像隔着一段距離,跟發生別人身上一樣,透着一股子不真實。

那幾日形勢如此危急,他尚且自顧不暇,景洵卻還要糾纏不清,在一邊添亂子。所以,他幹脆一面也不相見,撂下狠話趕他走。可是……景洵為何又突然返回來了呢?之後為救他,景洵竟死了?一個好好的人,就這麽沒了?連一句話,一縷頭發,一片衣裳都沒留下,就這麽消失了嗎?可景洵若是還活着,為何不來找他呢?他不是趕也趕不走,甩也甩不掉的嗎?

漸漸的,岩铮也拿不準自己究竟是不在乎,還是只是不相信。可自他那日毒發,找回了景洵救他性命的那段記憶起,便由不得他不相信了。他愈發深刻的意識到,這個人真的已經不在了。

不知為什麽,從那天開始,每次寒毒發作他都會做同樣的夢,而那夢中的心境,一次較着一次的痛,而越是痛,他體內的毒便越是難以抑制,絲毫不見好轉。

為什麽會痛?為什麽景洵明明不在了,卻又成了無處不在?他毫無頭緒,覺得自己定是着了景洵的魔。

中秋那日他偶然回想起景洵,竟是因為塊月餅。

同岩铮一樣,景洵平日裏也不怎麽愛吃甜,可對月餅卻是青眼有加。他後來才知道,景洵不是喜食月餅,而是格外愛過這中秋節。他不明白,為何一個舉目無親,連家都沒有的人,會如此喜歡過團圓節。

少年時,每逢中秋,合家都是要去寺裏上香的。

那日觀音殿上,煙縷成織,絪絪緼緼。景洵跪于身側的蘆花墊上,拈着香,語氣甚為肅重:弟子景洵,一心敬禮觀世音菩薩。語罷叩了叩首,随後眼睛阖起來,不知發的什麽願。

待他上完香,岩铮耐不住好奇道:你跟菩薩求了些什麽?

晨光清明,自景洵肩背上鋪瀉而下,淡淡漾出一圈令人恍惚的色澤。他不答話,只側首對着岩铮笑。

他想說什麽,似乎都映到眼睛裏了,只待岩铮去讀;岩铮心魂一恍,謎底在唇間繞了一圈,又杳無蹤跡了。

竟是似語無言。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4 章

轉眼入了冬,風漸漸的有些刺骨了。按理過了這麽些日子,岩铮的寒毒也該好了五成,可邊城失守,軍情告急,他整日裏公務纏身,再加上這天氣陰冷,毒傷反倒愈發厲害起來。

更何況,他心頭上還纏着那麽個人。

一日阿武伺候他喝藥,他心中煩躁,喝了兩口便把碗丢開了。被阿武勸得厭了,禁不住道:“沒一點用處,喝它做什麽?倒不比死了清淨!”

阿武最怕他發火,不敢再勸,只捧着碗在桌邊站着。

岩铮伏案寫了幾筆,餘光見他木雕似的動也不動,也不說話,正待開口趕他走,忽聽他前言不搭後語,愣愣地問道:“尉遲大人,什麽是‘言一’?”

一滴墨啪地點在紙上,刺目至極。岩铮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末了把這紙團成球,狠丢到阿武臉上:“滾!”

阿武滿腹委屈,一腳剛跨出門邊,又被拽了回來。

岩铮奪過他手裏的碗,幾口喝了個幹淨,又把空碗重新塞給他,這才把他推出去,當着他的面兒閉了門。

在屋裏獨自站了會兒,這字卻是寫不下去了。岩铮踱到窗邊,也不顧身上穿得單薄,擡手推開了窗。窗外初雪瑩瑩,蕭然而落。

景洵,表字言一,是十五歲那年老師給拟的。

言一,言一。岩铮心情好的時候,便會這樣喚他。若聽皇甫明叫他言一,景洵常是莞爾一笑;可若是岩铮如此叫他,這微笑裏便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驚怯和羞窘,似是有些受寵若驚。岩铮看得分明,頗有幾分志得意滿。

如今他每每毒發都會憶起景洵,也難怪阿武聽了他的胡話,對“言一”二字心生好奇。

這一出神,不知又過了多久,只見地面漸漸蒙上了一層白色。扶在窗棂上的手指麻木了,不經意間,寒意徹骨,似是又有了幾分寒毒發作的苗頭。岩铮将手指收進掌心裏,半天也暖不過來。

他不禁對自己感到惱火:景洵,景洵,又是景洵。對于自己無法掌控的事,他向來深痛惡絕。當初景洵攪得他心煩意亂,竟連師将軍都能看出來,這簡直是恥辱。而師将軍最後那一席話,又是什麽意思呢?難道當年的事,還能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隐情嗎?

岩铮甩甩頭,将雜亂的思緒自腦海中揮去。不論如何,那些陳年往事,都已經過去了。師将軍說得對,此時大敵當前,他不該再想起景洵。

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他轉身回到桌邊,斟了一杯茶,又走到窗前,揚手灑了出去。茶水淅淅瀝瀝,在雪上留下一道突兀的黑痕,似是扯裂白絹的刀刃。

“景洵,這杯茶祭你,往後再不要……”岩铮狠咬住下唇,卻是欲言又止。

往後再不要糾纏我了。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不知為什麽,他竟說不出口。他本不信這世上有鬼神,可……如果景洵當真泉下有知,如果他當真聽得到,也依言照辦了呢?岩铮清楚,除了當年甩開他的手為九皇子求情那次,景洵是從不敢忤逆他的。

再度塵封起有關景洵的所有記憶,夢中不再出現他的臉,割斷生命中有關這個人的一切……看上去如此輕易的事,自己究竟在遲疑什麽,究竟在怕什麽?

又不知過了多久,岩铮的手腳俱已沒了知覺,頭腦亦不大清醒了。明知這是毒性發作的征兆,他卻懶得理會,仍望着落雪出神。

一陣風拂過,白雪揚揚灑灑,撲到他的眼簾上,濕涼之中視線一片模糊。青枝寒棧之上,瓊花盡處,一個人的輪廓若隐若現,似是由風雪堆塑成的。

岩铮視野晃動,身子一軟,險些倒在地上。

是景洵。

原本每次毒發,夢中都是景洵,他也早習以為常了,可此時此刻,竟連夢中的雪也化作了景洵的模樣……岩铮連連嘆氣,不禁嘲笑自己的瘋魔。

可這夢境尚未結束——懵懵怔怔地,只見景洵面目模糊,似笑非笑,披雲踏雪而來。

前一刻,岩铮還想着一杯薄茶将他逐出自己的心魂,可一見到這一幕,登時便又将那決心抛諸腦後了。于是他咬了咬牙,顧不得身上惡寒,伸了手臂去接景洵。

一時間如煙入抱,似影投懷,可為何這人抱到懷裏,竟是如此鮮活溫熱,讓他舍不得松手……

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來已是躺在了床上。

岩铮強撐開眼,自己的手心裏緊攥着一只手,似冰裏包着一團火一般。景洵正坐在床邊,俯身望着他。

一時間,他也不知是怎麽了,竟忘了自己尚在夢中,心裏快活得想大叫,卻又酸澀得想大哭一場,“言一,你回來了……”

景洵點了點頭,伸手替他理了理鬓發,還問他道:“岩铮,你好些了嗎?”

這場幻覺太過真實,讓他心生恐懼,患得患失。他睜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手死死掐住景洵的手,一刻也不敢松懈,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怕。他只知道,他定要把眼前的人留下來,但他不懂自己究竟該怎麽做才行。他頭一遭感到如此無助。

又聽到景洵叫了他一聲,他的雙眼便頓時有些發燙,“言一……景洵,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走!”

原本他站都站不住,此時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猛地掙坐起來,手臂發了死力摟住景洵的腰,翻身将他拖入床裏。這夢真實異常,身下人的脊背撞在床板上,岩铮竟還聽到一聲悶響。

景洵似乎吓了一跳,張了嘴想說什麽,可岩铮哪肯給他這個機會。他不管不顧地堵住景洵的嘴,餓虎撲食一般,用幾乎令人發痛的力道吻着他,同時身子像扭股糖似的擠到他兩腿之間,纏了個密不透風。

岩铮恍恍惚惚地想,既然是夢,那就什麽顧忌也沒有了,自己既是着了景洵的魔,幹脆便任着性子瘋一回吧。

……

不知從何時起,他的意識已然碎成無數片,直知道順從最原始的渴求,不住地侵犯着身下之人的身體。漸漸的,空氣中似是有血腥味蔓延,他也無暇顧及,只隐約記得自己一直在說着什麽,說了好多好多。

他一會兒叫着景洵,一會兒叫着言一,有時斥責地怒吼,有時則苦澀地哀求。他時而叫對方滾開,不要再糾纏自己,時而卻又大叫着不許他走,要他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恨意湧上來時,他啃咬着對方的頸項肩頭,印下血紅的印子,還拿手扳着他的肩膀,強迫他迎合,指尖都恨不得摳進他的皮肉裏;可不多時,困頓與迷茫又包圍了他,他委屈難過至極,便将額頭抵在對方的肩上,輕柔地吻過他的每一寸肌膚。

意亂情迷,語無倫次。

岩铮在最後一遍遍地問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又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而身下的人,除了極力壓抑的痛苦呻吟,自始至終未說一句話,只是拿一雙紅腫的眼睛,絕望,祈求又憐憫地望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 我錯了,我已懂得了省略號的重要性T-T

官爺,不要再鎖我了好不好TAT

第 15 章

傍晚,阿武端了晚飯進來,岩铮才被吵醒。

寒毒的病痛似乎已然過去,他慢慢從床上坐起,竟有幾分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衾被滑落,但見自己衣衫齊整,再看床畔,也是空蕩蕩的,絕無第二個人的痕跡。

果然,又不是第一次了,那只是一場混亂的夢罷了,除了有些過于真實外,同以往無異。只是這次不知為什麽,醒來後的失落感更重一些……

岩铮揉了揉額角,定了定神,這才翻身下了床。恹恹地行至桌邊,掃了眼飯菜,卻絲毫提不起胃口。

阿武被凍得臉蛋通紅,一見他便笑了,活像個熟蘋果。岩铮也不理會,拿水湃了湃臉,又開了窗子看起雪來。不多時,阿武第二次端了飯菜進來,撂下盤子便上前掩上了窗扇,把郎中的囑咐翻來覆去地說。

岩铮待要回嘴,皺了皺鼻子,卻道:“随便吃些便罷了,好好的,炖這雞湯做什麽?”

阿武嘿嘿直樂:“今兒這日子,把世上所有的好酒好菜拿來都嫌不夠,還配不上這紅棗烏雞?”

岩铮蹙起眉頭,正待再問,屋門一開,卻有一人收了紙傘,邁過門限進來了。

四目相接,他腦海中登時一片空白,不由得撤了一步,手肘抵在窗沿上,這才穩住身體。轉頭再看阿武的笑臉,再想到之前的那場“春夢”……

那哪是什麽夢……那,那根本就不是一場夢!他現下可是清醒得很,這人活生生的,就在他眼前站着呢!那他之前說的那些荒唐話,做的那些荒唐事,豈不是全被……

“岩铮,我進來的時候,窗戶大開着,你卻倒在地上,我……”景洵一時語塞,只垂眼望着自己的鞋尖兒,“你中了這寒露散,最怕受寒,往後可別再這麽糟踐自己……”

啪的一聲脆響,打斷了景洵的話,他的臉歪向一側,片刻便浮起幾道指印。岩铮掌心麻木,激蕩的情緒找不到出口,沖撞得胸口生疼。

“好大的能耐!消失了這麽些日子,誰都當是你死了!”

不知是因為怒火還是別的什麽,岩铮眼眶已是赤紅。所幸景洵早已一彎膝頭跪在了地上,垂着腦袋并未察覺。

阿武在一邊看着,又憂又怕,又有幾分疑惑——今日他被主子趕出門後,便去找鄒郎中取藥。打城邊經過的時候,恰巧遇上景洵被守城門的官兵攔下盤問。

在認出景洵的一瞬間,他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随後轉念一想,那日景大哥雖只身犯險,卻也不是不能絕境逢生的,倒是他這個烏鴉嘴,木頭腦袋,一心只當景大哥脫不了身了,竟還燒紙錢哭他來着哩!現在想來,真真荒唐讨打!

當下他又是慚愧又是開心,忙不疊迎上去與景洵相認,又一齊回了家來。路上問景大哥這麽多月都去了哪裏,為何不早些回來,景大哥也不回答,反問起主子的事來。阿武便将岩铮中毒等事一一講給了他。

到家後阿武見房門緊閉,怕主子還在氣頭上,便躲進了廚房,讓景大哥自個兒進屋去了。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景大哥又掩了房門出來,說主子倦了,剛睡下,要他別去攪擾。

之後他便和景大哥一處熬藥做飯,眼見着天擦了黑,就端了晚飯進來……可眼下主子的口氣,分明像是才知道景大哥還活着,豈不奇怪?

那邊岩铮又道:“死了我倒能念着些你的好,你卻又回來做什麽?”

聽主子這麽說,阿武心裏都堵得慌。他趕忙上前去扶跪在地上的人:“尉遲大人說的都是違心話!景大哥,你不知道,你不在的這麽些時日裏,尉遲大人他……”

“這有你什麽事?”岩铮狠剜了他一眼,吓得他噤了聲,脖子也縮起來。

景洵仍未起身,只拍了拍少年的手,低聲道:“藥還在竈上,你快去看看罷。”阿武只得應了,哭喪着臉出了門。

待阿武出去,景洵對着身前的男人磕了個頭,道:“岩铮,身體要緊,你萬萬不要動氣。我本也沒想着回來,這幾天把事情都了結了,便立即離開……再不回來了。”

聽了他的話,岩铮身子一沉,坐在了桌邊的木凳上,張了張口,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景洵俯跪在他腳邊,也不再吱聲,屋內幾可聽到外面簌簌的落雪。

末了,岩铮問:“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

景洵動也不動,也不回答,依舊拿額頭挨着地,似是恨不得融進地裏去。

岩铮一聲冷笑,擱在桌上的手卻攥了起來。

“那你回來又是為了什麽?這也不能說?”

景洵這才稍稍擡起身子,低聲道:“為兩件事。”

岩铮不無譏諷地随着他道:“為兩件事?”

景洵認真地點點頭,卻似聽不出那譏諷似的。他從袖口裏摸出個卷封成巴掌大的紙卷,雙手奉到岩铮面前。

岩铮略一遲疑,接過來打開看了,蹙眉道:“這畫的都是些什麽?”

“曷召數百處糧帳所在之地。”

啪的一聲巨響,卻是岩铮驀地站起身,将那張紙拍在了桌案上。按在那紙頁上的手指,竟像是怕被燙到似的,連帶着身子都發起顫來。他忍無可忍,拽着景洵的衣襟強迫他站起來。即便四目相對,僅咫尺之隔,景洵仍垂着眼睛不看他。

岩铮一字一頓,自牙縫裏道:“什麽意思?”他猛地一晃景洵的身子,“嗯?這東西是從哪弄來的?”可景洵渾像丢了魂的布袋一樣,任他怎麽逼問也不做聲。“之前那些日子,你究竟在哪?!”

景洵的嘴唇顫了幾顫,好不容易開了口,卻是答非所問:“軍無糧則必亡……岩铮,待這戰事了了,你定會功成名遂,夫人也可安心了……”

岩铮怔了半晌,忽的推開景洵,大笑起來。景洵驚懼地擡首,只見他手指顫顫地指着自己,嘴角帶笑,眼底卻一絲笑意也無:“沒想到,沒想到……你竟是被俘了!”

景洵的臉驀地煞白,後退幾步,整個人傾頹欲倒,再也維持不了之前的淡然。

“難怪你口風如此嚴緊,絕不肯說失蹤去了哪裏,原來是知恥羞惡了!”岩铮兀自冷笑不止,“卻不知他們為何沒殺了你,為何會讓你拿到這等軍機要密,又為何會讓你逃了出來?”

自今日他清醒時第一眼見到景洵起,就覺得景洵有哪裏不對勁,現下才明白過來:景洵雖毫發未損,安然無恙,面上卻總似蒙着一層烏蒙蒙的死氣,雙目也暗沉沉的,不見分毫神采。此刻他這死氣之上又加了一分驚怖,更是一星兒生機也無,似是硬挨着才不至于崩毀潰退似的。

岩铮看在眼裏,嗓子眼裏像堵了什麽似的,怒也不成怒,恨也不成恨,心裏竟不知是什麽滋味。

景洵見他不再說話,只當他懷疑自己與蠻人是一丘之貉,不由顫聲道:“岩铮,求你信我這一次!我的手早就不幹淨了,人做到我這份上,怕是也不配稱作人了……可,可我背叛誰也不會背叛你!”

岩铮靜了半晌,忽然自語一般道:“你若是從未背叛過我,我們今日興許就不會到這地步了。”

聞言,景洵沉默良久,面上無甚表情,但那抹陰沉死氣似乎又重了幾分。

“岩铮,對不起。”

他又要跪,可岩铮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他便僵在了原處。

岩铮問:“那第二件事是什麽?”

景洵尚未回答,敲門聲卻響了起來,只聽阿武在外道:“尉遲大人,藥熬好了,涼了喝怕不好。”

岩铮毫不理會,只當沒聽見。景洵看他面色蒼白,曉得是剛才動了怒,惹出了幾分寒毒的苗頭,便道:“還是先喝藥吧。”徑自去給阿武開了門。

藥都送到嘴邊了,岩铮只好皺着眉喝下,隐隐覺得這藥的味道與往日不同,但也沒心思多想。

喝完接過阿武手中的帕子抹嘴時,只見阿武瞪着兩只大眼不住沖他瞅,岩铮不快地挑眉,阿武卻一些眼力見兒也無,眼睛越瞪越大,連嘴也張開了。

岩铮正待呵斥他失禮,卻聽他連聲叫道:“尉遲大人尉遲大人!你的臉色好起來了!眼看着就好起來了!喝了這麽久的藥,把人都灌成藥罐子了,這等事卻從沒有過!”

岩铮一愣,下意識地就去看景洵。

今日頭一遭,景洵露出一個淡薄到近乎一觸即碎的微笑。他一指那藥碗,道:“這便是那第二件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6 章

手裏拿着這糧草地圖,岩铮心知一刻也耽誤不得,便趁着夜色,帶着景洵一道去見師将軍。

彼時師義川照例正在夜間巡視,聽了下人的報,便急匆匆地往回趕。岩铮同景洵在他營帳外等着,不多時便見他帶着些侍衛大步流星地走過來。

“将軍。”岩铮行禮,景洵也跟着抱了抱拳。

許是眼生的緣故,師義川眯着狹長的眼打量了景洵一會兒,這才轉頭對岩铮道:“最好當真是有什麽要緊事。”說完便掀了帳簾進去了。

景洵心中頗有幾分忐忑,轉了頭去看岩铮的臉色,岩铮卻看也不看他,跟在老爺子身後進了帳。景洵遲疑了片刻,只好也硬着頭皮跟了進去。

師義川甫一坐定,岩铮便将那卷圖紙呈了上去。師義川拿在手裏,卻沒有打開,反倒觑着景洵道:“這位是……”

景洵一驚,正待開口,卻被打斷了。

“他就是景洵。”岩铮的聲音裏沒有任何起伏。

兒時景洵也聽尉遲夫人說起過,他正是眼前這位不怒自威的老者撿回來的,說起來,師義川也是他的救命恩人,當年若不是師義川聽到了他的哭聲,他怕是早就睡死在大雪裏了。可童年一別之後,他再未見過師義川,若不是有當年的那段淵源,師義川于他來說也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

也難怪聽岩铮的口氣,師将軍是早就知道他的,只是師将軍在聽了這句話後,竟沒有多少驚訝,似是早料到他會出現一樣。

“岩铮,看來上次我對你說過的話,你全當是放屁了!”師義川一拍桌子,已是暴跳如雷。他雖上了年紀,嗓音卻是中氣十足的,這麽一聲大喝過後,面前兩個後生頓時都低下了頭。

景洵有些不明所以,只聽岩铮規規矩矩答道:“将軍的教誨屬下都銘記在心,但此次事關重大,不得已違背了将軍的囑咐。”

師義川又瞪了他半晌,這才撩起袖子,拆開那紙卷來看。同岩铮一樣,他初時也看不懂上面畫了些什麽,待岩铮解釋後,他的神色也是瞬間劇變。

“你糊塗!”老爺子将地圖拍在桌上,指着岩铮一字一頓道。

“将軍——”岩铮立刻跪下了。

“前一刻拿到這張紙,你下一刻就該命人将他拿下,再交由刑訊官處置,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身帶着他長驅直入,竟進到我這将軍帳裏來!”師義川大罵不止,“糊塗,糊塗透頂!小子,你果真拿我的話當耳旁風,這麽多天了,做事還是顧首不顧尾,那天我最後同你說了什麽,你竟也忘了嗎?我看你肉骨頭吹喇叭,能昏到什麽時候!”

景洵臉色發白,亦跪在了岩铮身邊。

岩铮的語氣卻是平穩的:“将軍,屬下以為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師義川瞪眼道:“你怎知這圖便是真的?”

岩铮一僵,仍是平靜道:“屬下不知。”

“不知?”師義川一聲冷哼,“那你知不知道,為你剛才的愚蠢,我便可拿軍法處置你?”又嗤笑道,“可見你當真信得過他!”

眼看着岩铮臉色越來越難看,景洵終于按捺不住,叩首道:“将軍息怒。奴才敢以性命擔保這張圖是真的,否則萬萬不會交到尉遲大人手上。”

師義川深深凝視着他,目光刀子般銳利,似是要讀穿他的思想。

“姓景的小子,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不及我的膝蓋高,如今卻也是個大人模樣了。”

景洵一怔,定了定神答道:“景洵銘記将軍的救命之恩……”

“什麽救命之恩,若不是岩铮他爹娘肯照看你,老子哪顧得上一個奶娃娃的死活,”師義川不耐地擺擺手,“只有尉遲夫婦對你的養育之恩,才是真正的恩,你只記得這個就夠了。”

景洵連忙答是。

“現在,你要原原本本地告訴我,這圖究竟是怎麽來的。若敢有半點謊話和遮掩,我定要你後悔當年能活下來!”

感到來自岩铮和師将軍的兩道目光都凝在自己身上,景洵咬了咬牙,終是下了狠心道:“請将軍降罪。這圖紙的來歷……我,我不能說。”

師義川的臉色明顯陰郁起來,岩铮則冷冷地瞪着他,一言不發,似是早已預料到了這個局面。其實之前岩铮也曾百般逼問,可他還是一字也未說。如今被逼到這關頭上,便如進了死胡同一般,只有聽天由命了。

沒想到,靜了片刻,師義川卻并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大發雷霆,而是略一思索,撚着胡子問道:“不能說?那這張紙是不是偷來的,總可以說吧?若是圖紙遺失被人發覺,那些糧草怕是早就挪了窩了。”

景洵忙道:“回将軍,這不是偷來的,是我幾次目睹标注着曷召糧帳的地圖,一點一點記在腦子裏,事後再憑印象畫下來的。此事絕無第二個人知曉。”

僅聽了這幾句,師義川再張口卻是一針見血:“幾次目睹?這繪圖一事,失之毫厘,謬以千裏,要想将這麽一張地圖一絲不差地印在腦子裏,不是三五天便能做到的。再者說,能見到這地圖的人,身份地位,怕是極高吧?若說你是潛入蠻人之中,也不可能在短短幾月間,便能頻繁出入其軍機要地的。”

聽完這席話,岩铮的神色亦暗了下來,盯着景洵的目光更加冰冷了幾分,不知在想些什麽。景洵知道他是懷疑自己了,心中不由一陣酸楚。可即便如此,要他說出這其中的巨細,還是萬萬不能。

師義川冷笑道:“小子,就算撒謊,也要編圓乎了再拿出來示人吧?依我看,這圖要麽是曷召人散布出來的,七月半燒紙錢,哄鬼!要麽就是你與蠻人勾結,存心要我們栽跟頭!”

景洵俯跪在地上,嗓子眼裏哽着,辯白的話就是說不出。竹籃打水一場空也就罷了,他別的不怕,就怕連累岩铮。

就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岩铮卻突然開了口。

“将軍,要證實這圖是真是假,也不是沒有法子。”

師義川狐疑地看着他。

岩铮道:“只要親自去看一眼便知道了。”

師義川當場便笑了:“好啊,親自深入數萬敵軍之中驗明這地圖的真假。要誰去?你肯嗎?”

岩铮卻并未将這當成一句玩笑。他長跪于地,拱手道:“岩铮随時待命。”竟是字字擲地有聲。

景洵心頭一震,愕然擡起頭來。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7 章

十一月初七夜,曷召萬石軍糧付諸一炬。

蠻人尚未回過神來,尉遲岩铮早已率數百精兵戴月而歸,幾乎未損一兵一馬。此時曷召再想征調如此多的糧草已屬天方夜譚,一時人心惶惶,進退維谷,一直以來的破竹之勢終于不複存在。眼看着嚴冬迫近,短暫的僵持後,曷召提出議和。

不日,岩铮陟游騎将軍。

議和當晚,菜飨鄙陋,幾乎無人下箸,倒是酒水還有人喝幾杯。除輔國大将軍師義川外,大帳之中兩國文武官員還到了近百人,甚至曷召王殷無跡也在席上。

岩铮略一打量,卻見他玄青衣衫,神情淡漠內斂,竟與戰場上的張狂判若兩人。

坐定還沒一刻的工夫,岩铮便煩了。曷召人觊觎充沛的水源,咬着三座邊城不松口,而這邊的大臣們一早奉了皇上的旨意,割地是最後一步棋,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應允。雙方針鋒相對,僵持不下,和議僅此一晚是絕難以敲定的。

曷召官員将講和條件一條一條地說了,每句都引來一片質疑和反駁,念到最後一條的時候,軍帳內意外的陷入一片寂靜。

“……望尋得這畫中男子,交與我曷召。”

帳內光線昏黃,岩铮酒杯剛遞到嘴邊,擡了擡眼卻看不真切。待那大臣将燈盞湊近那張紙時,岩铮的手狠狠一抖,酒竟灑出大半。

靜了半晌,好奇的議論聲這才嗡嗡響起。要什麽不好,單單要一個人?這到底是唱的哪出?

岩铮心如擂鼓,冷汗幾乎是一瞬間滲了出來。

他下意識地去看師義川的表情,老爺子也眉頭緊蹙,正往這邊瞟過來,目光恰和他撞在了一起。看來那畫中的人,他并沒有認錯。

師義川收回目光,聲音穩穩地穿透一片嘈雜:“最晚何時要這人的項上人頭?”

聽了這一句,岩铮手中的酒盅幾乎被捏碎,卻依舊維持着面無表情。

曷召官員揚了揚脖子正待回答,一個粗啞低沉的聲音卻從後方傳來,生生将他打斷。

“我要他毫發無損。”

一時間所有人都向着聲音的來源望去。

很難相信,這句話竟出自一直緘默不語的殷無跡。他話是對師将軍說的,可淩厲的眉骨下目光熠熠,卻是凝在那工筆白描的畫上。

***

這些日子以來,除了将藥送到岩铮手裏,景洵從未出現在岩铮眼前。這藥一日三次地服下去,岩铮的寒毒竟是再未犯過。

他頭一天回來便許諾過,只要岩铮的身子好了,他立刻離開,因此岩铮每好一分,便離兩人訣別之日更近了一分。景洵心裏念着這一點,雖說知道自己不該去岩铮跟前礙眼,但見一面少一面,還是耐不住私心,願意借着送藥的時機多在他身邊留個一刻半刻,而且眼見着他好起來,自己也安心。

是夜,岩铮去參加議和的宴事,亥時将過卻仍不見人影。景洵看顧着竈上熬的藥,阿武在一旁東拉西扯地聊天,打發着時間等岩铮回來。阿武白天比劃了好久木劍,現下早已倦極。景洵見他哈欠連天,便勸他回屋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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