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這可倒好,什麽刺探敵情,什麽幕後黑手,瞬間被一股腦地抛到十萬八千裏之外了。殷無跡看着那闊別了一年有餘的身影,心跳撞得肋條都疼。

景洵果然窮酸又落魄,一切都跟他預想的一模一樣,只一點——他本以為自己會觀賞地拍手稱快,可末了卻發現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不僅高興不起來,他還想一把火點了尉遲岩铮的新房,再狠狠地給景洵幾個嘴巴。

景洵唠叨了半天,沒喝幾口就醉了,醉到連自己坐到他面前都毫無反應。他好心要景洵別糟蹋身子,而景洵竟讓他滾,真是差點把他活活氣死!

他當下就一把抓住景洵的衣襟,平日慣用于對付仇人的那幾大酷刑,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裏轉,一個比一個血腥。

我從沒怕過殷無跡……莫名其妙地,景洵的聲音再次回響在耳際。

他手一抖,竟瞬間洩了氣。

是啊……那些個手段,當初不都已在景洵身上試了個遍嗎。他受刑的時候把嘴唇都咬爛了,卻還是一聲不吭。他這副倔樣子,讓殷無跡恨得發狂,又無計可施,末了還得親自找來療傷的靈藥,又是心疼又是後悔地給他抹上,倒不知這刑是給誰用的了。

于是殷無跡胸口幾度起伏,再不甘心,也強自收了恨意,挂出一抹冷笑來。

“……罷了,算我看錯了人。景洵,以往我佩服你,為的是你面慈心狠,我一生從不知這敗字如何寫,末了卻敗在你一人手裏。如今看來,你也不過是尉遲岩铮的一條狗,只會對着他搖尾乞憐,當真賤到骨子裏了,好叫人瞧不起!”

除景洵外,他一輩子也沒被人這樣指着鼻子罵過滾;他自認夠狠夠絕,景洵卻比他還狠還絕,因為景洵的狠絕都是對自己的,這樣的人,他還是第一次見;他受過那麽多傷,經歷過那麽多種疼,直到景洵出現了,他才知道了什麽叫心疼;他一輩子沒對什麽物件執迷過,就對景洵上過心——一個小小的景洵,什麽都占全了,竟還這麽不識擡舉!

出乎意料的是,聽了他的這番話,景洵竟一絲怒意也無,只拿眼瞅着他,笑之以目,點之以首。

“狗……是了……可不是嗎……”景洵含糊道,最後竟笑出聲來。

聽了這一句,殷無跡的手卻忽然抖起來,被燙了似的縮了回來。景洵惹惱了他,他便拿話來刺景洵的心,末了景洵被刺傷了,他卻沒有報複的快感,反倒是那輕輕的苦笑,每一聲都像是落在他心上的重重一錘,直敲得他胸悶。

他松了手,景洵便跟沒了骨頭似的,又癱倒在石桌上,口中嗚囔着,也不知在說些什麽,淩亂的衣袖間,露出點點紅色。

“你……你袖口上怎麽沾了血?”殷無跡遲疑道。

起初景洵還似全然沒聽到似的,之後卻忽然掙起身來,一把扯住他的衣裳,雙目帶着切齒恨意,竟比清醒時更明亮三分:“解藥!……把解藥拿出來!”

解藥?殷無跡去掰他的手,卻掰不下來,“什麽解藥?”真是醉糊塗了!

“裝什麽?自然是……寒露散的解藥!”景洵晃得厲害,與其說是揪着他的衣領,倒不如說是挂在他身上,“岩铮他……一直好好的,昨夜寒毒卻突然犯了……身子涼透了,氣息也沒了……這毒……只曷召有,一定是你!是你給他下毒!”

殷無跡半天也鬧不懂他在說什麽,只不耐道:“我若是有意殺他,他早死了千次了,連骨頭都化成灰,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呢!”

景洵卻還不信,拽着他解藥解藥的說個不停,他被纏得冒火,正待發作,花叢間的什麽動靜忽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人來了。

他在京城一事決不能洩露,否則後患無窮。這次的帳,只能留着下次算了。如此恨恨地想着,他驟然推開景洵,足尖一點,翻身隐沒于茫茫夜色中。

作者有話要說:

第 37 章

岩铮徑直走到那花園一角,撥開花枝,果然見到一人伏在石桌上,正是景洵。

今日如此忙碌喧鬧,竟是一直未見景洵人影。昨晚毒發之事雖說他印象全無,但聽幾個丫鬟你一言我一語,也知道了個大概。只聽說原本他脈搏都快沒了,是景洵為他熬了藥,才漸漸活轉過來。

那“藥”是什麽,他又不是沒親眼見識過?難道景洵因此傷了身子,起不來床了嗎?原本一大清早他就要去找景洵,可吉時将誤,那幾個丫鬟又說景洵天亮時剛歇息下,不便去打擾,他這才作罷。

現在眼看着漏靜更深,這酒席也将盡了,景洵難道病得如此厲害,在他成親的日子都不能露一面嗎?哪怕讓人扶着,出來看他一眼都不行?岩铮覺得這事又蹊跷又窩心。他不禁懷疑景洵究竟是不能見他,還是不願見他了。

在酒席上岩铮覺得無趣,又坐立難安的,便找了個由頭過去轉了一圈。早在布置新房前,景洵便收拾了東西,從東耳房搬到了南邊,與下人住在一起了。一間間屋子裏有吃酒劃拳的,有談笑嬉鬧的,偏沒有景洵在其中。後來聽人說見到他往花園那邊去了,岩铮這才跟了過來。

既然還有力氣逛園子,那人應當是好得很才對。岩铮便生出幾分煩躁。也不知景洵在這躲着,是唱的哪出?

尚未走近時,他隐隐聽到有人在交談,可及至走到近前,卻只是景洵一人,且酒氣甚濃,神志不清。再略掃一眼,桌案之上有兩只酒盅歪在一邊,地上有只打碎的酒壇,都是濕漉漉的,如此更能斷定剛剛還有另一個人在。

可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能讓景洵撂下他的婚宴把酒言歡,而在見到他之後又要慌忙避開呢?而且那人的武功絕對不尋常……

岩铮心底生疑,蹙了眉頭,便去搖景洵的肩膀。搖了數下,他才哼了一聲,身子卻仍是爛泥一般癱在那裏,動也不動。

岩铮見他衣袖污髒,俱已被酒水浸透,便又想起昨夜的事來。景洵向來是這樣,傷口泡在酒裏都不知道疼,明明那樣一個細致周到的人,卻從來不知道對自己好。

想到這,岩铮心裏便有些不是滋味。他俯下身,正待挽了景洵的袖子來看,胳膊卻忽地被抓住了。

景洵不知是何時醒的,手勁極大地拽着他,硬是打着晃兒站了起來,只是一雙眼睛仍是緊閉着的。

“別走……不許走……”他甫一開口,岩铮便聞到沖天酒氣,“不許走!……”他幾乎是撲到岩铮身上,岩铮不設防,往後踉跄了兩步,後背狠磕在一株梅樹上。

“給我……快……”景洵嗫嚅着,勾住他的肩膀,扯住他的腰帶,直往他懷裏撞。

平日裏兩人間的觸碰都是他主動的,而景洵也多是抗拒和隐忍,除了做夢的時候,他哪裏見過這陣勢?明明什麽事都做過不知多少次了,此時此刻他竟甚是無措,靠在那樹幹上,手都不知該往哪放,慢慢的,身上被景洵蹭過來、摸過去,再聽着他帶着幾分軟糯的醉話,小腹一麻,竟被挑起一絲火來。

岩铮已有好一段時日未碰過景洵,更是沒在那風月場上胡來過。原本他也不覺得有什麽,可現下卻如同餓狠了的狼似的,頗有幾分把持不住的勢頭。

岩铮深呼了幾口氣,那股子欲孽竟死活壓不下去。那邊廂洞房花燭正巴巴地等着他,難不成他竟連這點出息都沒有了?

這麽一想,他便有幾分惱火,伸了手将景洵隔在一臂之外,随即倆人掉了個個兒,卻是他将景洵按在了那樹身上。

景洵垂着頭,兀自嘟囔着別走,甚是執著。岩铮手抵着他清瘦胸口,時不時竟能感到他心髒的振動。

就這麽對峙了一會兒,也不知着了什麽魔,岩铮扳了他的下巴,就在他唇上啃了一口。

竟是酒的辣味。

這麽一星半點的酒入了口,反倒比今晚喝的那幾壇子酒更灼人。岩铮雙頰一陣滾燙,腦子裏僅餘白霧茫茫,身體先于意識而行,将景洵壓在那梅樹上,狠狠摸索親吻起來。

待岩铮松了景洵的唇,鼻尖蹭到他頸間時,忽聽他洩出一句話來。

他的唇正對着岩铮耳邊,聲音雖含混,岩铮卻聽得字字清晰,登時便似晴天炸開一計霹靂,寒顫電光般自脊背竄上來,直沖腦頂,半晌耳邊猶嗡嗡作響,再也聽不到旁的了。

景洵道:“別走,殷無跡。”

岩铮松了手,僵直着身體,向後撤出幾步。

“殷無跡……”景洵猶自念叨着,同時兩腿一軟,順着樹幹滑坐在地上,垂了頭,徹底沒了動靜。

如果第一次還可說是聽錯了,這次卻絕不會錯。他大婚的日子,景洵連面也懶得露,躲在一邊竟是在同殷無跡幽會喝酒,而且他撞見的只是這一次,之前背着他還不知有過多少次!而且前一陣子景洵還背着他偷偷出去與殷無跡相會,事後還撒謊騙他。他當時覺得不可思議,現在看來,卻是早有預謀了!

岩铮咬着牙,捏緊了拳頭,渾身控制不住地打顫。随着急促的呼吸,胸口便似穿刺一般痛。

他真是蠢到了家,竟忘了景洵也曾是殷無跡枕邊的人!

***

胸腹中似有烈火肆虐,景洵竟是生生疼醒了。剛坐起身,太陽穴又被錐子鑿了似的,腦袋裂了般的疼。強忍了不适下床,渾身骨頭碎了似的無力,整個人麻木不堪,洗臉的時候摸着自己的面頰,竟像是摸着旁人的。

收拾妥當,腦子昏沉沉的,一路走着只似踏在棉花上。出門見了莟玉,竟把她吓得叫出聲來,恍若見了鬼一般。

看他一臉惶惑,莟玉拽了他回去,捧了銅鏡給他照。待看清鏡中自己的模樣後,景洵心裏亦是一驚。

面皮枯白,雙頰凹陷,額間眼下盡是烏黑死氣。這當真是自己?

莟玉雖不知大婚那日景洵都做了些什麽,卻是知道他一天沒露臉,喝了酒,又一覺睡到現在,此時不禁責備起來,怪他不珍重身體,又急慌慌地出了門,叫廚子去為他備飯。

那飯菜送來,式樣簡單卻精致,可景洵只覺得沒胃口,看來看去也下不去箸子,最後只端起碗粥來喝。才喝了一半,便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忙放下碗,捧了漱口盂,竟把喝下去的又盡數吐了出來。

算來他已有近兩日不曾進食,如今幹嘔不止,也再吐不出什麽,只覺得難受。最後掏了帕子來拭嘴,放下手,但見那白絹上赫然一抹殷紅,竟是些許鮮血。舌根木然,此時才隐隐品出些鐵腥味兒來。

一時間景洵也不知如何反應,只盯了那帕子發愣,忽聽門邊有動靜,擡眼見是莟玉進來了,便忙将帕子攥進手心裏,只做不知。

後來莟玉催得緊,他也漸漸覺得好些了,這才吃下些飯去,人也有了幾分精神。

前日發生了什麽,景洵卻是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只記得自己喝了酒,醒來便是在睡房裏了。岩铮大婚,他什麽忙也沒幫上不說,還醉得一塌糊塗,保不準還添了不少亂子。一想到這,景洵便惴惴的,有幾分汗顏。

可只這麽躲在房裏也不是辦法,傍晚時分,景洵自芮玉手中接了菜食,送進正屋去。

作者有話要說:

第 38 章

沒想到,除了莟玉、茗玉侍立在側外,屋中尚有一少女倚坐在桌邊,水紅衣裳,花樣容貌,身後還站着個陌生的丫鬟,姿容倒是一般。

見到景洵,這少女亦是略微一驚,依着桌沿立起來。一雙美目黑白分明,生得極伶俐,顧盼之間,喜嗔參半。

景洵醒過神,曉得這便是那新娘子了,而她身後應該就是陪嫁來的丫鬟。他忙将飯菜撂在一邊,報上名姓,規矩行了禮。

“這位是……”顧盼盼遲疑地望向一邊的莟玉、茗玉。

景洵這才恍然意識到,他雖說了自己叫什麽,卻沒說自己“是誰”。等閑仆役進不得這正屋,雖說裏裏外外凡事都由他看顧,但正經的職務頭銜他卻又沒有,一時間不禁也有些為難,張了張口不知該怎麽答才好。

“一個下人,也值當的問。”

景洵聞言擡首,正見到岩铮推了門打內室裏出來。

男人的視線在屋子裏掃了一圈,偏繞過景洵。最終落到顧盼盼身上時,立即柔下去幾分,“看飯菜合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歡,只管吩咐下去重做幾樣。”

顧盼盼果将景洵忘到腦後去了,只抿嘴對着岩铮笑,靥邊兩個酒窩煞是喜人。待岩铮在桌邊坐下,她才重坐了回去。新婚燕爾,交頸雙栖,旁人便是一言半語也別想插進去的。

景洵足底發涼,垂着頭,恨不得拔腿便逃,可想着該說的話還沒說。前日他失儀失職,無論如何也要跟岩铮認個錯才是,這麽想着,“岩铮”二字便脫口而出了。

平日莟玉她們對景洵直呼岩铮的名字已經習以為常,也不覺得什麽,景洵自己更是這樣叫了一輩子,此時也沒經心,正待接着往下說,卻見顧盼盼忽的轉了眼睛瞥過來,他的話頭便卡在了嗓子眼裏。

岩铮有所察覺,登時便狠剜了他一眼,斥道:“混賬!這兩字也是你配說的嗎?”

一時間,景洵只感到屋中所有視線都凝到自己身上,這面上便似挨了兩個嘴巴似的,火辣辣地燒起來。

“你來是為了何事?”岩铮又道。

景洵嗫嚅半晌,卻說不出話來。

“既然無事,杵在那做什麽?還不快滾!”

這一番話字字都像是帶着刃,刺了景洵個措手不及。最後他退出去的時候,面上不動聲色,腦子裏卻已渾渾噩噩了。

沒走幾步,莟玉追了出來,“景大哥,我叫你去看郎中,你究竟有沒有去啊?”

景洵敷衍道:“看過了,看過了……”

“那你的臉色怎麽還這麽差?”莟玉語氣有些急,可看到景洵沒精打采的模樣,口氣也軟了下來,“景大哥,今兒主子這是怎麽了,句句跟你過不去。”

“這我正想問你,”景洵苦笑道,“是不是昨晚我喝過了頭,闖了什麽禍,惹岩铮不高興了?”

莟玉想了想,道:“沒啊,聽人說主子把你送回屋的時候,你早就睡着了。醉成那樣,能闖什麽禍?而且我也不信景大哥是喝醉了酒鬧事的人。就算景大哥說了什麽冒犯了主子,他也不該當着這麽多人給你鬧難看!”她越說越來氣,“更何況,主子也不想想前天是誰熬了一整宿伺候他,他倒是緩了過來,景大哥卻病倒了……”

“哎!”景洵見她音量太高,連忙叫停,“你個丫頭,我都沒往心裏去,你生的哪門子氣?”莟玉機敏聰慧,平日裏逢人都是眉眼帶笑的,這樣的她景洵還是第一次見,不過這股子孩兒氣才更符合她的年齡,景洵倒覺得真實可愛,郁積的心情也舒緩起來。

“就是因為你不生氣,我才更生氣!”那邊莟玉仍是氣鼓鼓的,“我看你那哪是給他熬藥,簡直是把命過給他了!”

他拿自個兒的血救岩铮的命,本沒讓旁人知道,末了他驟然昏厥,旁人也只當他是操勞過度的緣故,沒想到此時莟玉的随口一句,竟恰是八九不離十。

景洵揉揉莟玉的頭發,溫聲道:“別氣了。尉遲家對我有恩,就算我把命過給了他,也是應當。”

“你——”莟玉無話可說,一雙泛紅的眼睛盯着景洵,又是驚又是氣,還有怕被人撞破的心疼。

景洵又問:“新主子好相與嗎?”

莟玉幹巴巴道:“沒有景大哥好相與。”

“你呀……說這種話做什麽?”景洵嘆了口氣,正經囑咐道,“人家何等金貴的大戶千金,既是嫁給了岩铮,就是把什麽都托付給他了。為這,你也得替岩铮好好待她。回頭也跟茗玉,芮玉她們說說,務必把顧……尉遲夫人伺候周到了。”

莟玉這才悶頭應下了。

既是被轟了出來,無事可做,景洵便回屋子裏閑坐着,這幾日以來的事也湧上心頭。

又是這樣,他還沒明白過來自己做錯了什麽,岩铮便又生氣了。而且以往岩铮不管怎麽發脾氣,卻也不會說出這麽重的話來。其實此時想來,他們兩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卻已有多少日沒好好地坐下來說句話了?岩铮有責任對妻子忠貞,所以不再碰他,他也都理解,可也不至于如此地排斥他吧?難道他在岩铮心中,連尋常下人也夠不上,已經成了什麽不堪回首的污點了嗎?

當初剛回京時那般親密無間,又豈能料想到今日的疏遠。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了?

此外,每每思及岩铮那日的寒毒發作,景洵還是心驚。

若說岩铮是舊毒複發,時間已過去這麽久,未免太不合常理,若說是有人惡意下毒,那究竟是外人動的手腳,還是府裏有了奸細?既是要害岩铮,為何偏要用這不溫不火、僅曷召才有的寒露散?

這種事,他能想到一分,岩铮便能想到十分,說不定早已暗中查出了個頭緒,根本用不着他操閑心,可他終究放心不下。看來此後送往正屋的一應飲食,都要留心一路看顧,不能經了生人的手了。在那幾個主事的丫鬟那裏也該多囑托幾句。

那日嘔血後,莟玉看他面色不佳勸他去看病,他也沒放在心上,沒想到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症狀沒有好轉,反倒頻繁起來。不得已,他只得抽了空溜出府去瞧郎中。

那老大夫按了他的脈,一張臉拉得老長,颠來倒去喋喋不休,聽得景洵頭疼,卻只懂了五成。

大概還是說他經脈俱損,五髒俱衰,再不悉心調理,性命堪虞。

景洵聽了這話,心底卻是一絲波瀾也無。這麽多年,他哪天不是這麽過來的,還不是照樣活到現在?只照着單子拿了藥,規矩服下便罷。如此過了月餘,身子也當真有了些起色,他也愈發不放在心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 39 章

本以為這次也同往常一樣,岩铮氣一陣子也就過去了。可後來景洵才明白,岩铮說的那些話根本就不是氣話,他是當真的。

只要他失口叫了岩铮的名字,便要在正屋門前的磚地上罰跪兩個時辰,期間多少人來來往往,多少目光落在身上,景洵都只能咬牙承受着。下人們看他不受岩铮待見,凡事也不愛找他做主了,勢利些的還會三天兩頭尋釁滋事,要他下不來臺。

如此一來,岩铮便真成了他口中的“主子”,之前叫慣了的那兩字,卻是連在心裏都不敢想了。

失了岩铮的倚仗,景洵在府裏原就沒什麽事可做,末了只剩下伺候伺候岩铮上下朝,處理公文罷了。可數日之後,他又被喝令除非被喚,禁止出入書房。

說到原因,還是因為他太蠢笨,一絲眼力也無。

到書房伺候岩铮寫字本是常事,那日午後他走過去,正撞見莟玉、芮玉掀了簾子出來。兩丫鬟跟他打了聲招呼,說是夫人也在書房裏呢。他也沒多想,便進去了。

沒想到推了門一看,那書案邊卻是一個人也沒有,再一轉頭,竟見那榻椅上兩道人影糾纏,春光旖旎。

聽到景洵進門,顧盼盼“呀”了一聲,攏了肩頭的衣裳便往岩铮身後縮。景洵亦是十分無措,腳底慌亂,尚未從屋中退出來,只聽“咚”的一聲響,額上一痛,竟是岩铮怒極,丢了手邊的香爐來砸他。

那五彩镂花的小香爐砰的掉在地上,裏面焚的香沫濺了景洵一身又潑了一地。他狼狽已極,失魂落魄地自書房裏逃出來。

路上遇到莟玉,見了他便是一臉驚詫。他怕莟玉多問,只管埋頭走自己的路,及至回到房裏,才覺出臉上粘膩,伸手一摸,竟是額上的血淌了下來,難怪會将莟玉唬成那副樣子。

再低頭看身上,晨起新換的衣裳已是一片狼藉,沾滿了香料碎屑,味道更是嗆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拿帕子捂了額頭,就那麽呆坐了一下午。心裏空落落的,也不知是在痛什麽。

從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知道自己對岩铮的感情不是忠誠那麽簡單了。他原以為岩铮對他也是有些情分的,他原以為即便岩铮成了親,自己也可以安安穩穩、平平淡淡,掩埋起曾經的心動,以一個下人的身份守在他身邊,就這麽看着他子孫滿堂、熱熱鬧鬧地過一輩子……岩铮成親後的情景,他也曾設想過,卻怎麽也沒想到會是今天這般情狀。

岩铮即便煩他,卻也該再耐心些,只要再多一點點的耐心就好。他本就壽數不長了,岩铮再耐心些,多容忍着他些,別把事情都做得這麽絕,他死的時候心裏才能舒坦點……

形成鮮明對比的,便是岩铮待顧盼盼的好。

顧盼盼自打成了“尉遲夫人”,初時還甚是拘謹謙和,漸漸的那千金小姐的脾性便顯露出來了。她年紀尚小,又是大戶人家的獨女,難免嬌貴些。好在她生性靈巧識度,又對岩铮極依戀,自然不會過了分。岩铮看着只覺可愛,一味由着她撒嬌撒癡。

她身體虛寒時,岩铮把她的手攏在手心裏溫暖。她說一句想家,岩铮隔天便同她一起去尚書府拜訪。她偶爾發發脾氣,岩铮從沒說過一句不是,最多是用指尖點一點她小巧的鼻頭。只要岩铮在府中,她時時刻刻都要膩在他身邊,也從未見他厭煩過,兩道身影珠聯璧合,勝過神仙眷侶。

岩铮所展露出的溫柔包容,景洵真真是一輩子也沒見過,更是連想都不敢想。以往岩铮待他刻薄時,他會告訴自己這是岩铮的性子使然,如今卻再不能這樣騙自己了。原來岩铮的溫情從不是什麽吝于付出的東西,只是不管景洵怎麽渴望,他也懶得施舍而已。

每日見着這麽一對璧人,初時景洵還會暗嘆:原來岩铮也是會如此好性兒的,原來岩铮也會如此細心周到,原來岩铮也是會這樣笑的……後來漸漸的也就麻木了。

心裏有個微弱的聲音揭開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原來岩铮也會一心一意地愛上一個人,然後對她好。

***

轉眼數月過去,岩铮連逢喜事。一是官拜羽林将軍,統領羽林騎——他本是個極周密的人,又有顧尚書的扶持,皇上日益信任他,除讓他守備皇宮安全外,宮中大小事務偶也交由他處理。另一件喜事,便是夫人顧盼盼有了身孕,府中買了數匹大桃紅揀布,挂了紅,又擺酒設宴,與衆人封了喜錢,甚是喜慶。

顧孜承力保力薦,岩铮自己又争氣,皇上要他做羽林将軍,就是真正肯信任他了。以他如今的地位和在朝中的勢力,皇甫岚可再不能明目張膽地設計為難了。而且岩铮的身手和頭腦終于都有了用武之地,忙碌又充實的生活也為他平添了幾分精氣神。

平日裏宮中若是有什麽宴飲盛事,岩铮也是要入席的,若有什麽異域使臣或貴族來訪,他也多負責接待與護衛,漸漸的,他不僅有意在羽林軍中培養自己的勢力,同時也長了不少見識。

升官倒也罷了,顧盼盼有孕一事,才真正讓岩铮喜不自勝,甚至笑容天天挂在臉上。

說起來,岩铮也是個混過幾年沙場的铮铮硬漢,可他對小孩子竟是喜愛得緊,這點就連景洵之前也不知道。

成婚沒多久的時候,顧家有個親戚帶着孩子來拜訪,那嬰兒還不滿一歲,剛被岩铮接到懷裏便尿了個痛快。旁人怕岩铮發脾氣,憋着不敢笑,可沒想到岩铮竟先笑出來了,髒衣服也沒換,先叫人去取了自己兒時戴過的銀鎖送給這小娃娃,說是跟他結了緣分。之後又湊到顧盼盼耳邊說了什麽,羞得她直捶他的肩膀。

因此為這嬌妻有孕一事,岩铮別提多上心了,照顧得可以說是無微不至。只要是好的吃食藥材,甭管多名貴,全都往顧盼盼嘴邊送。只要她說一聲累了疼了,準有人攙着扶着,按着揉着。旁的事情也一樣,只要不傷了身子,全都順着她的意思來。若是她倒胃口吃不下東西,岩铮便端着碗親手喂到她嘴裏,哄她吃下。

一次在園子裏,景洵見到岩铮喂她吃粥,每一勺都細細吹過,還拿手心接她吐出來的棗核,如水般溫柔。這真是驗證了景洵心裏的一句話:不是他不會愛,只是那個人不是你。

景洵終于意識到也許自己錯了。

他本以為只要岩铮過得好,自己也就會很好。他本以為只要能留在岩铮身邊,別的他全都不在乎。他本以為感情得不到回應,自己照樣可以退到一邊,去看着岩铮幸福。

可事到臨頭,他才發覺這一切是那麽艱難。

作者有話要說:

第 40 章

岩铮從當年的一無所有,到現在如此圓滿,景洵是一路做了見證的。不過尚有一事美中不足,不是別的,正是自己的存在。

一次偶然間,他聽到下人們議論自己。

“……哎呦!景公子看着齊整堂皇,竟也能做出這種事!”

“呵,你還叫他公子?我呸!不過是以色侍主罷了,還不比那窯子裏光明正大賣的呢!”

“你說,這消息可信嗎?也沒瞧出主子對他有什麽特別的啊?而且……怎麽看也不像是……”

“有什麽不可信的?這事早暗地裏傳遍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之前姓景的住在耳房的時候,夜裏隔三差五的那動靜,啧啧……”那聲音忽地低下去,隔了片刻,人堆兒裏炸開一陣哄笑。

“當真惡心透頂!虧我之前還當他是個老實人!”

“依我看啊,主子也是一時受他蠱惑,如今有了夫人了,哪還吃他那一套呢?”

“唉,你還真別說,依夫人那性子,連自個兒的陪嫁丫鬟都防着三分,若知道在她之前還有這麽一出,還不定鬧成什麽樣子!”

“怕的就是這個!你們幾個,嘴巴可都嚴實點!……”

……

以色侍主?惡心透頂?景洵覺得似是有什麽想辯的,可想來想去,這幾個字也不曾冤枉了自己,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只是覺得心累。

進到他耳朵裏的閑話,不過是這一次,可背地裏還不知傳得有多熱鬧呢。他知道岩铮有多忌諱這事被人知道,他不想讓岩铮為難。

當年岩铮有難,他還能用拳腳功夫救他于危難,如今府裏諸事順利,他的身子又一日不如一日,甚至于岩铮也再不用他來洩欲了,算來算去,哪都沒有用得到他的地方。而且岩铮對他的嫌惡是衆所周知的,現在兩人之前的那檔子醜事也敗露了,他在府中地位尴尬,再沒了威望,不僅多餘,還很有可能傷害到岩铮夫妻倆的感情,威脅到岩铮在外的名聲。

這尉遲府,終于也容不下他了。

想來想去,景洵心中便起了離開的念頭,可眼看着中秋将至,又想着把這最後的節過了,再走也不遲。

小時候一年中最快樂的事,就是讓老爺和夫人帶着,和岩铮手拉手去逛廟會,聽大戲,吃月餅,再像模像樣地到寺裏上三炷香。那時候他就告訴自己,記住,這就是家的感覺。這樣,他才能忘了自己原是個無名無姓,無所依憑的棄兒。

如今又要過中秋了,他私心裏還是想把這個節留在岩铮身邊過。要是在這樣美好的一個節日裏,自己卻一個人在外漂泊,未免更顯凄涼。

八月十四那晚他翻來覆去睡不着,于是起身收拾了些細軟之物,又包了些碎銀和藥材在包袱裏,之後便立在窗邊看那将滿的月亮。

他這一走,岩铮會生氣嗎?還是幹脆松了口氣?會不會記挂他,漸漸回想起他的好?還是說,岩铮根本就不在乎?景洵不知道,也沒勇氣知道。他本想明日一早當面跟岩铮告辭,可還是怕自己應付不來。岩铮要是問他為什麽要走,他怎麽說?如果問他走了之後要去哪裏,他又該如何回答?

岩铮雖待他冷淡,在府上的這些日子,卻也從未虧待過他什麽,實在無可指摘。他無親無故,孑然一身,自然也不能說是投靠旁人去了。想來想去,确是沒有什麽借口。

後來他又想着要不要留個字條,可鋪了紙執起筆,卻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窗外月色清冷,流水一般瀉進來,極漂亮。景洵一時恍惚,伸了手去捧,那月光便果然盈盈于掌心之中了。可無論他怎麽攏起手來,這裏面都是空的。

***

第二日,岩铮陪着顧盼盼到尚書府省親去了,府中僅留了些看門的仆役,怕是要在那宿一晚才回來。景洵原本還想好好守在岩铮身邊,過完這最後一天呢,沒料到竟是這麽個局面。苦笑之餘反過來一想,府中無人,倒也是好事,只是想到今後怕是再見不到岩铮了,心裏還是有些惋惜。

果然,他背了包袱自角門出去時,甚至都沒人察覺。

由于過節的緣故,商鋪的門全大開着,街面上賣什麽的都有,吆喝聲此起彼伏,甚是熱鬧。景洵一路恍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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