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手邊山水畫題句錦繡屏風半遮半掩,一道修長人影自其後繞出來,正是皇甫岚無疑。

打眼一見到他皇甫岚便帶了笑,配上那張漂亮的臉,簡直春風化雨般撩動人心。

景洵忙低頭行禮:“王爺千歲。”

皇甫岚往桌邊的錦墊上一歪,手中擺弄着一把折扇,意态甚是悠閑。

“快免禮。等了這會兒,我還當你不肯來了呢。”

景洵道:“不敢。”從踏進這地方開始,每一刻他都如坐針氈,可做不到皇甫岚那般好心态。他今日出門是背着岩铮的,因此只盼皇甫岚把要說的話都快快說了,他好盡快回家。

皇甫岚卻似乎并不打算這麽做。他慢悠悠地斟了兩杯酒,一杯推到景洵面前,一杯端到嘴邊,自行品咂起來。之後才瞄了他一眼道:“言一,你杵在那算什麽,難道要本王親自請你坐下不成?”

景洵卻沒有動。

“洵是個奴才,斷沒有與王爺同席的道理。三日前的那句話究竟作何解,還望王爺指示。”

他再三小心,話說得還是難免生硬了些。本以為皇甫岚會有些不快,沒想到他竟仍是雷打不動的笑臉:“急什麽?你先坐下,我再同你細說。”

景洵磨不過他,只得壓下不耐煩,虛讓了一讓便在他對面跪坐下了。

皇甫岚又抿了口酒,端着酒盅碰了碰景洵面前的杯沿:“杜康美酒醉劉伶,言一,你也陪我喝幾杯。”

聽到這,景洵終是禁不住皺了皺眉頭。皇甫岚要他喝酒,他喝還是不喝?不喝便是無禮,喝又怕這酒有問題。更何況他惦記的是岩铮的性命,哪有閑心思跟皇甫岚磨蹭呢?他心裏已經有些後悔了,不該輕易來赴約。

皇甫岚見他久久沒動靜,也有些不耐了,“言一,你若是擔心這酒不幹淨,我先喝上一口可好?只是別嫌棄我用過的杯子。”說着還真把那酒盅端到了嘴邊。

景洵雖不情願,卻還是攔下他的手,勉強道:“奴才沒這個意思。”然後奪過酒杯一飲而盡。他雖無瑕回味,卻也覺察到這酒香醇異常,不知是什麽稀罕來歷。待那股子辣勁過去,他把杯子歸了位,依舊坐得筆挺:“王爺,三天前在圍場……”

“這酒如何?”皇甫岚一手支頤,一手在桌面上轉着折扇玩。

景洵一怔,“好……很好……”

一聽這個皇甫岚便笑逐顏開了,“那是自然。不是最好的,我不會拿來給你。”

這話,這氣氛,這環境,似乎總有哪不大對勁,又或是全部都不對勁。景洵也忘了顧忌了,只盯着皇甫岚那光潔的額頭發愣,真恨不得敲開看看裏面裝的都是些什麽名堂。

“既是喜歡,那就多喝點。”皇甫岚說着,又給他滿上了。

景洵更加坐立難安起來:“王爺……”

“哎,我們是昔日的同窗,如今重聚在一處,那情分哪是尋常人比得了的?依我看,私下裏只我們兩人的時候,你也別王爺王爺的不離口,叫我岚就好了。”還不等景洵緩口氣,男人又道,“來,我們再幹一杯。”

“王爺——”

“剛說了就忘。再這麽叫,我可要罰你。”皇甫岚碰了碰他的杯子,“來,幹。”

景洵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僵了半晌,還是硬着頭皮飲盡了那杯酒。

皇甫岚這才心滿意足地笑了,折扇一圈一圈地在指間打着轉。他慢悠悠地吟道:“與君相見……即相親……”

皇甫岚到底在打什麽算盤?他撂下那麽句厲害話把自己叫出來,難道就是為了說幾句廢話喝喝酒?而且自己是什麽身份,也值當他這麽套近乎?景洵對此行感到更加後悔了,真恨不得現在就奪門而去。

“王爺厚愛,當奴才的受不起。三日前王爺曾說我家主子有性命之憂,又給了那樣一張字條。這其間可有什麽關聯?洵愚鈍,還請王爺莫再打啞謎了……”

“啪”的一聲脆響,卻是皇甫岚将扇子按在桌上,扇柄恰指向景洵。

“言一,都說過叫我岚就好了,你當真是不聽話,”男人墨色的修眉一聳,睇過來的眼神竟也含了幾分威懾,“我可要罰你!”

接下來景洵還沒反應過來,只聽嘩啦啦一片亂響,桌案翻倒,面前罩下來一片黑影,身子便被一股子力道推到了地上。有什麽軟軟的、熱熱的東西貼上了他的唇,變着角度厮磨,熱辣的酒氣充盈于口鼻之間。

他腦子裏有片刻的放空,好像聽到岩铮嘲諷的聲音在一邊道:他對你下了如此多的功夫,莫不是看上你了吧?又道:我說你怎麽死活不肯說實話,他剛才是要親你吧?

他堂堂一個王爺,又不是、又不像你——

像我什麽?像我一樣無恥下流,整天只想着怎麽上你嗎?……明白對你說,你往後要是再上別的男人的床,瞧我怎麽收拾你!

這句話回響在耳邊,轟然如一聲悶雷,景洵打了個激冷,張口就要叫,卻被壓在身上的人鑽了空子,舌頭瞬間頂了進來,把他口中敏感的腭肉掃了個遍。

作者有話要說:

第 33 章

這場掠奪太突然,景洵徹底慌了。

皇甫岚的腿卡在他兩腿中間,兩手并用着脫他的衣服。外表看起來那樣一個養尊處優的人,竟不知哪來的那麽大力氣,景洵推了幾次竟不能撼動他分毫。

他頭皮發麻,張口想咬,皇甫岚卻似有所察覺一般,已從他口中退了出去。

“甜吶……”男人嘆道,手自散亂的衣縫間探進去,極情色地游移着,唇舌又往他頸邊湊去。

不知是酒壺被打翻還是別的緣故,酒的辛香籠罩滿室,景洵在對方眼中辨出些許醉意,可他還是難以相信這一切僅是因為酒後失态那麽簡單。

“王爺!王……皇甫岚!”

醉鬼還能喊醒,可裝醉的人卻是怎麽喊也不會醒的。景洵什麽也顧不上了,只直着嗓子喊皇甫岚的名諱,同時捏了拳頭就要往他臉上砸。

皇甫岚兩頰和雙唇帶着幾抹豔色的紅潤,穩穩騎在他身上,直起身子将那一拳險險避過,随即一手按住景洵的胳膊,一手塞了幾個指頭在他口中,“言一啊,你這一聲叫得真好聽,本王的心都化了……難怪他們個個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皇甫岚都知道了什麽?景洵來不及多想,抓了個空當,照着對方的虎口就是一口狠咬。這一下不管不顧的,已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鐵腥味幾乎是一瞬間就冒出來了。皇甫岚幾下掙不開,最後拿另一只手掐開了他的下颚,這才把那只慘不忍睹的手縮了回來。鮮血彙成細流湧出,在地上鋪的氍毹上洇開。

趁皇甫岚吃痛,景洵一腳踹上他的小腹,這才連滾帶爬地拉開了距離。

這一腳雖不痛不癢的,所幸皇甫岚沒再撲過來,而是僵着臉色望了望冒血的傷口,拿帕子将其包住,眼神也迅速清明起來。

衣服散成這樣根本沒法出門,景洵是又氣又恨又悔,系衣帶的手一個勁打顫。他系了一半,眼前忽地又多了一只手。他唬了一跳,邊往後躲邊擡頭看。

剛才的陰郁一晃而過,面前的男人已然恢複了初時的笑臉,伸過手來幫景洵整理衣服,“你來之前,我就稍微多喝了幾杯,剛剛是醉糊塗了,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他竟還笑得出來!景洵真沒見過這麽厚顏無恥的人。

見他不說話,皇甫岚勸道:“我親了你,你咬了我,也算扯平了。都是男人,又不是什麽貞潔烈婦,瞧你,也值當氣成這樣?”

景洵擡腳就要走,踹開門又想起了什麽,摸出那張字條丢在皇甫岚懷裏,這才扭頭走人,就連撞到守在門外的小厮也沒察覺,當真是哪吒下凡一身火。

那小厮被撞得七扭八歪,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得去請示皇甫岚的意思。

“随他去。”皇甫岚蹙眉按着傷口,臉上早沒半分笑模樣了,“有人來找過嗎?”

“回爺的話,确實有過。一切都照爺的吩咐來的。您這傷……”

“嘶……”皇甫岚疼得直吸氣,再開口時,卻是突兀問道,“見過貓捉耗子嗎?”

那小厮一愣,“見,見過……”

“那貓瞄準了獵物,非得捉捉放放,翻來覆去玩個過瘾再吃到肚裏。否則多沒意思。”

小厮連連颔首,“是是是……”

“可你說,若這耗子反咬了貓一口……它該不該死?”

“該死,該死……”

皇甫岚冷聲長嘆:“是啊……該死!”

***

書房裏,岩铮将毛筆摔在桌上,“你再說一次?”

站在門邊的侍衛從沒見過他這種臉色,聲音頓時弱了下去,語氣卻是肯定的:“主子,小的沒記錯,那人說的确确實實是殷。”

“姓殷……那叫什麽,你知道嗎?”

侍衛搖了搖頭:“那老鸨說他們的客人沒人留下全名,況且他們也有他們的規矩。我想跟着上樓看看,就被攔下了,說樓上的都是要緊人物,尋常人不能上去。”

“那景洵是怎麽進去的?”

“我在後面隔得遠,隐約瞧見景公子掏出個白乎乎的東西,像是張紙,拿給那老鸨看,老鸨看完之後就着人帶着他上樓去了。見他沒了影,我才敢去打聽,那老鸨說得清楚得很,景公子去見的人,就是姓殷,再沒差錯的。”

岩铮緩緩把筆重拾起來,卻沒再寫下去。他壓下心頭煩亂,揮揮手道:“行了,先下去吧。”待那人走出去幾步,又囑咐道,“這事誰都別告訴,也別告訴景洵。”

“是。”

屋中只剩他一人的時候,岩铮又把筆丢開了。

先是皇甫岚對景洵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之後他消散多年的毒症再次發作,再之後他又在景洵貼身的衣裳裏發現了那個象征着殷無跡的紋章,現在景洵竟背着他偷偷溜出府去,到青樓去約見一個姓殷的男人……這些事之間,明顯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不過他雖發現了那個字條,卻沒聲張,而是重又放回了景洵的衣襟裏,想等景洵親自給他解釋清楚。他派人出去,也不過是想有個人跟着景洵,好防着些七襄王的,可沒想到,他在這邊擔驚受怕,景洵卻全然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只身一人便去了那不三不四的地方,見了些不幹不淨的人。

他跟侍衛說好了,如果景洵要見的人是皇甫岚,那就一句廢話也不要有,哪怕是敲暈了綁在馬上也要把景洵帶回來。可侍衛回來了,卻說那人姓殷。假若那人真姓殷,曷召遠在千裏之外,殷無跡又怎麽可能現身京城呢?

正滿腦子嗚隆隆地攪合着,忽聽外面傳來一串腳步聲,随後門簾掀起,來人正是景洵。他是端着盤點心進來的,一見到岩铮便綻出了笑。

“寫字寫累了吧?快嘗嘗這點心!”

岩铮卻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回來了,一時間有些錯愕。直到對方湊到他跟前,把點心喂到他嘴邊,他才回過神來。

想到剛剛侍衛說過的話,岩铮有些別扭地避開了嘴邊的吃食,假作随意道:“我這字從來寫得不如你,剛才寫到一半,還想找你問問呢,你卻不在。去哪兒了?”

“給你買點心啊,”景洵笑吟吟道,“你沒認出來啊,這可是我們小時候常吃的老字號!沒想到這麽些年過去了,這東西還是原來那個味。”

他在撒謊。岩铮望着他那張若無其事的笑臉,眼神一分一分冷卻下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撞破景洵撒謊。原本在他心裏唯一一個赤誠待他的人,撒起謊來竟也虛僞得跟旁人沒什麽差別。

“怎麽,當真不嘗一塊?”那邊景洵絲毫沒察覺他的異常,照舊把點心往他嘴邊送,臉上的神情似是真的發現了什麽稀罕物件一樣興奮,“回京也有些日子了,我這心裏……卻總覺得哪兒不一樣,有些陌生似的,具體也說不上來。可一吃到這個,就總覺得當年那些事,又真又近的……人小的時候就是愛高興,不過是幾塊點心,就夠開心一天的了……”

“……我現在不想吃。”聽他在那唠叨,岩铮心裏的不耐煩就如着了火的稻草一般。

景洵卻不依不饒:“為什麽?稍微嘗一點吧……”說着拈着點心遞上來。

“都說了不想吃了!”岩铮猛地揮開他的手,又揚手将整個碟子掀在了地上。

他的吼聲和瓷碟粉碎的銳響過後,寂靜便顯得特別突然。景洵顯然被吓壞了,僵在那裏望着地上的狼藉發呆。

岩铮深吸了幾口氣,覺得屋裏悶得厲害,直想出去好好走幾圈。他知道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又看到景洵眼裏的心疼,再開口時,語氣雖冷,卻也稍微緩和了些:“我今天心裏煩,不是沖你的。都髒了,不能吃了,叫莟玉她們進來收拾了吧。”

景洵也不吱聲,蹲下身一個一個将那點心拾到手心裏。待他站起來的時候,望着岩铮的臉又帶上了微笑,只是維持這微笑有些不易察覺的吃力。

“不妨事,吹幹淨了也是一個樣。我留着吃吧。”

岩铮看他捧着那堆東西垂着肩膀離開的背影,這胸口也不知是怎的,堵得厲害,還一陣陣地抽痛。

作者有話要說:

第 34 章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自圍場偶遇起,岩铮同顧尚書間的往來日益密切起來。

顧孜承權高位重,又是皇親國戚,卻膝下無兒,僅有個寶貝獨生女,閨名盼盼。這顧盼盼才二八年紀,卻已不知有多少人上門提過親了,只是顧孜承把閨女看得比老命還要緊,一直不肯輕易點頭。顧孜承素來仰慕尉遲家的名聲,又真心賞識岩铮,岩铮雖然暫無權勢,他卻相信這個人能對自己的女兒好,又有本事在将來一展宏圖,這麽一來二去,竟有了将獨女許配給岩铮的意思。

任誰看來,這都是一份天大的殊榮,而且娶了顧孜承的獨女,還怕不能平步青雲嗎?然而當這一切降臨到岩铮頭上時,他卻遲疑了,盡管這遲疑非常短暫。

在他遲疑之時,腦海裏浮現出的,是景洵的臉。哭的,笑的,難過的,開心的,一幀一幀地在眼前過。那個困擾了他很久的問題又冒出來了——于他,景洵究竟算什麽?兄弟?朋友?下人?都是,卻又都不是。

就像是有什麽東西纏着他的腳,拖着他往下陷,岩铮驀地害怕起來。他是怎麽了,在這麽關鍵的時刻,竟要為了這麽一個人而遲疑。

他對景洵的索取,向來是單方面的,而景洵似乎也從未喜歡過。這種不倫的關系早該斷了,而如今恰是最合适的時機,對兩個人都有好處。成親之後,他既能完成父母的遺願,又能避免像以前那樣傷害景洵了,可以說是一舉兩得。

他不能想象沒有景洵的未來,卻也不能接受只有景洵的未來。

把思緒徹底理通之後,岩铮便着手提親的事了。每日見到景洵,明明有那麽多個機會可以開口提這件事,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咽回肚子裏,不知為什麽就是說不出口。漸漸的,他竟有些不敢面對景洵了。

***

岩铮去提親的當天,景洵才知道了這件事。可笑他天天跟在岩铮身邊,竟一無所知,若不是莟玉她們偶然提起,他怕是要到岩铮成親那天才知道了。

那日他在園中閑坐着,莟玉、茗玉、芮玉那些個丫頭在一邊玩鬧,折了鳳仙花來染指甲。最後莟玉倦了,搖了團扇坐在景洵身邊歇息,景洵便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當時莟玉嘆道,過一陣子,就再也不得閑了,景洵不明就裏,便追問了一句,莟玉卻拿眼觑着他,假意嗔道:“這不明擺着嗎?哪家成親時不忙得人仰馬翻的?”

景洵也不設防,便問是誰家要成親。

莟玉一怔,當即笑出來,“景大哥,你別唬我!這事府裏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你天天跟在主子身邊,怎麽卻不知道?”

景洵被她說得一頭霧水,确是一點頭緒也無。莟玉漸漸覺出他不是在玩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還能是誰?今日媒人去尚書府提親,尚書大人已經準了!主子要成親了,你竟不知道?!”

這句話好似一聲霹靂,在耳際炸響,景洵當時便有些暈頭轉向了。主子?岩铮?岩铮要成親了?

莟玉見他呆成那副模樣,噗的一聲笑出來,“是了,正是主子要成親!對方是吏部尚書的千金,聽說可是個大美人呢!準新郎官定是只顧着高興,竟把景大哥渾忘了,這麽大的事偏忘了告訴你!過兩日可就要下聘了,還不得要景大哥忙着張羅嗎?”

景洵支支吾吾地應着,腦子裏卻還是一團漿糊。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竟已只剩自己一人了,全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莟玉她們又是何時走的。

難怪近些日子岩铮從未碰過他,額上的戾氣也淡去很多,也甚少去那煙花之地了……顧尚書的地位他是知道的,這門親事是好事,是天大的喜事,老爺和夫人地下有知,定也備感欣慰……可景洵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心裏明明替岩铮高興,卻又苦得發疼,非得在地上蹲一陣子才能緩過來。

對了,這麽大的事,岩铮竟也不和他說一聲,他是在氣這個。可轉念一想,倒也是,他一個下人,當主子的憑什麽凡事都跟他商議呢?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他根本沒理由、沒資格不高興。

他相信自己是高興的,只是冷不丁地聽了這消息,有些高興得不知怎麽是好了。笑啊,景洵,笑一笑。他勸着自己,哄着自己,逼着自己,嘴角撇了撇,卻不知笑得有多難看。

之後果如莟玉所言,景洵每日均是忙得腳不沾地。

訂親之後便要下聘,下完聘,又要請先生定婚期,之後才是籌備婚禮。籌備婚禮,便要預備酒席,下請帖,安排彩轎和鼓樂手,還得置備鞭炮,紗燈,祭祖的一應事物等等……只裝飾這新房便不知費了景洵多少心力,又因請來的秀才吃了酒,寫字手打顫,就連那數十張喜字也是他一筆一劃親手寫的。

莟玉靈巧,平日都是她伺候岩铮寫字的,景洵便叫她調了極勻淨的墨,那字寫在紅紙上,甚是光潤周正,人人都誇好看。可景洵低頭瞧着,眼睛卻被刺了似的疼起來。

幾天這麽折騰下來,誰見了都說他瘦了一圈,那幾個丫頭也總勸他別太操勞。

可景洵心裏知道,累是累,可累也有累的好處。整日忙得筋疲力竭的,就不用面對岩铮了,腦子也沒工夫東想西想,晚上倒頭就睡,倒也踏實。

一切都順順利利的,可眼看着到了新婚前夜,卻出了大事。

那日莟玉自裁縫那裏捧了改好的婚服回來,在院子裏遇到景洵,便偷偷掀開來與他觀賞。那綢子紅得似火一般,觸手卻是金線浮凸,分外涼滑。

見莟玉這興沖沖的模樣,景洵也禁不住笑起來,可幾番嗫嚅,卻只能說出個“好”字,又怕岩铮等得急了,便催促她趕快送了進去。他一個人在那月色中發了會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屋中一聲怪響,随即是一串慌亂的腳步聲。

他驀地回頭時,只見莟玉慘白着一張臉,出了門跌跌撞撞地向他跑過來。

“怎麽……”

不待景洵發問,她已掐住景洵的胳膊,牙齒打戰地開了口:“景……景大哥……不好了!不好了!主……主子他……他……”

只看她那副表情,景洵的手腳便已涼了大半,不等她說完便沖進了房中。

作者有話要說:

第 35 章

翌日,中府折沖都尉與吏部尚書之女大婚。新郎官英姿凜然,新娘子亦是出水芙蓉一般,那婚事辦得又極風光排場,在京中一時傳為佳話。

景洵也曾料想過這一天的喜慶喧鬧,卻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睡了一整天,天黑之後才清醒過來。

其實中途他醒過一次,是被鞭炮聲吵醒的。看到窗外透進來的刺目陽光,他心裏就是一慌——算算時辰,怕是連迎親、拜堂通通錯過去了。

眼前浮現出岩铮生氣的臉,他趕緊翻身起來套衣裳,可穿了一半,動作又忽地僵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若真能用得上他,為何到現在也沒人喚他起床,岩铮若是真想見到他,又為何會拖到現在?聽着外面的喜慶喧嚣,他沉沉吐出一口氣,肩膀也塌了下去。

昨晚莟玉一聲驚叫從岩铮房裏跑了出來,景洵趕進去一看,只見岩铮栽倒在桌案上,渾身發抖,面如紙色,竟是寒露散發作的症狀。岩铮的病症早在一年多前便徹底好了,時至今日,又怎麽會複發呢?

景洵心頭一跳,那張印着殷無跡标記的字條自腦海裏一閃而過。

尉遲岩铮性命堪憂。皇甫岚的聲音在回響。

景洵呆在那裏,莟玉喊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下人們合力将岩铮扶上床,景洵探了探他的鼻息,竟已是非常微弱了。以往岩铮毒發時,從沒這麽厲害過,這樣下去,人随時有可能斷氣。

當下他一刻也不敢耽誤,趕緊吩咐了下人取熱水來給岩铮暖身子,自己則跑到廚房,依舊法炮制,劃開手腕拿血給岩铮熬藥。可這次不知是毒症太厲害,還是他血裏的焦陽散已所剩無幾的緣故,岩铮喝下藥去卻并未有多大氣色。

當時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只知道絕不能眼看着岩铮死在自己面前。一碗藥不行,他就再去熬第二碗,第三碗,一晚上下來,竟也沒睡了幾個時辰,所幸最後岩铮的身子竟果真暖了起來,氣息也平穩了。

得知岩铮無礙後,景洵大松了一口氣,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再醒來時,便已在自己房裏,而且已經是這個時候了。

坐在床邊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決定不出去了。之前籌備得那麽周全,今日即便他不在場,這親也照樣能成,而且照他現在的狀況,怕是走不了幾步路就要癱在地上了,別說幫忙,不礙手礙腳都難。

更何況他出去了能笑得出來嗎?他也沒力氣再騙自己了,他笑不出來,一點也笑不出來。這大喜的日子,讓岩铮看到他這張晦氣的臉算怎麽一回事?

景洵本想叫個小丫頭來給他熬碗粥,可外面鑼鼓喧天的亂成一團,喊了兩聲沒人應。他迷迷糊糊地歪在床上,沒一會便又昏睡了過去。

也許是這些天太過勞累,昨晚又失了太多血的緣故,待到一覺醒來,這天都已經黑了。

都睡了一天了,難道他能一輩子躲在這屋裏不成?他今天已是失職,幸好酒宴還未結束,他得去露露臉,跟岩铮陪個不是,敬幾杯酒,再說幾句他預先背好的應景的吉利話,趁着岩铮的高興勁,興許這一篇就翻過去了。想到這,景洵終于拖着身子爬了起來。

收拾停當後,他頭重腳輕地往外走,都走到院子裏了才想起忘了換上一早備好的體面衣裳,而是穿了件平日穿慣了的素色舊衫。想了想,還是懶得回去再換了,只得作罷。

一路上好多人都醉了,都在大聲嬉笑,鮮少有人留意到他。遠遠望見院落和大堂裏的燈火通明,宴飲恰歡,幢幢人影,也認不出哪個是岩铮,怕是已入了洞房,正在同新娘子親熱吧。

如此一來,他也沒必要過去了。

拿了壇酒和兩個酒杯,景洵趁着沒人留意,溜到了花園的一角,在一張石桌邊坐了下來。

雖已入夏,這裏草木茂盛,層層蔭蔽,夜風很是涼爽。他将酒杯擺在桌上,又一一滿上酒。對面的位子上空無一人,他卻将杯子推過去,手裏擎了另一只,握住酒盅的指節一陣陣泛白。

“岩铮,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我替你高興,替老爺和夫人高興。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只是我舌頭笨,一喝酒就更笨了,只怕惹你掃興……所以便在這說吧。”

回應他的,只有三更蟬啼,瑟瑟蟲鳴罷了。

景洵清清嗓子,把之前搜腸刮肚想出的那幾句賀詞一一說了。

一祝百年好合,不愧鹣鹣。

二祝佳偶天配,良緣締成。

三祝……祝……

景洵見自己的手抖得厲害,忙将那杯酒送到嘴邊,連同那尚未說完的話一并咽了進去。一時間雙頰熱辣,眼皮也辣得發燙,幾欲掉下淚來。

這玩意兒苦得很,怎麽會有人愛喝?

盡管如此,那手卻不聽使喚,一杯接一杯地将酒灌進肚裏。也不知過了多久,更不知飲了幾杯,只知到了最後,那天地都打起轉來,胃裏好似點了一把火,火苗在他五髒六腑裏亂竄,腦子裏也似灌了糨糊似的,忽的連自己在哪兒、在做什麽都忘了個幹淨。

伏倒在石桌上,那笙歌夜宴的喧嚣,似隔了千丈遠,再也聽不到了。景洵這才覺出喝酒的好處來。

不知趴了多久,只覺得那夜風涼一陣燙一陣,激得他難受。強撐開眼睛,面前卻坐着一個人。

景洵強睜醉眼,把眼前這人的五官打碎了再拼在一起,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腦子裏蹦出仨字——殷無跡。

殷無跡?怎麽可能是殷無跡?自己真是醉傻了!景洵被自己逗得發笑,一手撐了頭,另一手舉杯去敬這個跟殷無跡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人。

這人一身黑色窄袖胡服,略微打卷的長發也是黑的,就那麽坐在那巍然不動,好似石塑的一個影兒,似乎下一刻就會融進烏蒙的夜色裏。

見他對自己毫不理會,景洵也不氣惱,端了酒杯照舊往自己嘴邊送,手腕卻驀地被人攥住了。

“你不怕我?”聲音啞得很,也同殷無跡一樣。

景洵納悶道:“你……是誰?”

漫長的寂靜後,那人自牙縫裏擠出三個字:“殷無跡。”

殷無跡……盡管景洵的腦子被酒鏽蝕得厲害,聽到這個名字還是湧起一股本能的抗拒。怕?他怕的是疼,是羞辱,是再也不能見到岩铮,再也不能留在他身邊。他整顆心都被一個人占據了,愛的是他,怕的也是他,再也容不下別人。

景洵這麽想着,也這麽說了出來:“我從沒……怕過殷無跡。”

聽完這句話,那個自稱殷無跡的人似是忽然失語,又似是像霧一般散了,景洵半晌也沒聽到他再做聲,而且腕上一松,重獲了自由。

沒了打擾,景洵心裏高興,便仍往嘴邊遞起酒來,可那杯沿兒都碰到嘴了,手臂卻被人一捅,酒也灑了一身。

又是那沙啞的聲音:“喝吧!在遇到我之前,你五髒便已俱損,再這麽喝下去,尉遲岩铮辦完喜事就可以給你辦喪事了!”

景洵去拿酒壇子,那人卻大手一揮,将酒壇掃在了地上。景洵頗覺惱火,斥了聲滾,這個字甫一出口,便覺天旋地轉,低頭一看竟是自己的領口被狠揪着。再擡頭,眼前滿是殷無跡被怒火燃得赤紅的雙目。

“你,你竟敢——”

作者有話要說:

第 36 章

殷無跡此次微服進京,原有兩個目的。一是探查草包皇帝的軍情儲備,看他是否有違背和約的意圖,二是自從簽訂和約後,總有來自中原的死士進入曷召行刺,而幕後黑手究竟是誰卻沒有線索。

他原不必親自前來,卻像是被什麽無形的東西牽引着,排除萬難還是來了,正巧尉遲岩铮大婚的事傳遍了大街小巷,他便又被自己的腿帶進了這府裏。

他跟尉遲岩铮有過節,暗殺他的人是尉遲岩铮也不是不可能,他自然要來探查一番了,而且這種日子戒備松懈,魚龍混雜,恰是個好時機。

兩年前他第一次見到景洵的時候,是在塞外的戰場上。那張臉柔和而蒼白,有着骨子裏透出的悲憫,讓他莫名聯想起漢人常供奉的菩薩,但同時又濺滿了鮮紅的血跡,毫不遲疑地收起恐懼與懦弱,唯餘誓與敵人同歸于盡的狠絕。

若不是殷無跡趕到,他還會殺更多的人。

第二次相見,是在曷召的地牢裏。這次,殷無跡沒半點遲疑,直接把刑場從地牢換到了自己的床上。

他對性別向來劃分得沒那麽清楚,只要那人有他喜歡的地方,他都能玩得盡興,更何況對方不過是個俘虜,他又何必委屈自己?景洵的臉,身子,矛盾的脾氣性格,還有那種征服的樂趣,所有的一切都讓殷無跡着迷……

可這并不能說明什麽。

景洵算什麽?充其量不過是個順手的玩具罷了。玩具丢了,再找個新的就好,這一趟,他才不是為景洵而來。當初他放下身段要景洵跟他走,景洵卻為了別的男人尋死覓活的不肯答應。如今這男人要成親了,新娘子好生尊貴漂亮,有他景洵什麽事?就算是偶然撞見景洵,自己也不過是想觀賞觀賞他窮酸落魄的倒黴樣。

于是殷無跡趁着夜色潛入尉遲府裏,借着花園草木的遮掩落穩了腳。可就在這個時候,竟有一個人偏往這偏僻處走,他原本都把腰間的匕首拔出來了,才發現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景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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