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動也動不了了。景洵搡了他一把,他的臉便挨了地,随後腳腕亦被綁起來了。
“言一,我動彈不了,你綁我做什麽?!”
景洵将結打得極死,忙完手頭的事,便愣在那裏,看着岩铮無謂掙紮,似是忘了自己現下身處何地似的,任岩铮怎麽叫喊也沒有反應。片刻後,才直起身,将自個兒層層的衣裳解了,不疾不徐地逐一披裹在岩铮身上。
身子越來越沉,卻也越來越暖,岩铮被繭子束縛住一般,只能蜷在那裏眼睜睜地看着,面上的神情愈發惶然。
“言一,你怎麽了?你這是在做什麽?你不遠千裏來尋我,為何一個字也不同我說?你聽到了嗎,說話,快說話啊!你快放開我,放開我!景洵!”
冰天雪地的,面前的人只留了件單衣在身上。當看清他在彎腰撿拾什麽東西的時候,岩铮耳中轟然一聲巨響,只覺得身上的血一下子都凝住了。
景洵拾起他的囚衣,漫不經心地抖去上面的雪,然後披在了自己身上。
“景洵!景洵!”岩铮瘋了似的叫起來,肩膀一下下地撞在地上,顧不得是否掙裂了傷口。
景洵恍若未聞,一雙手穩穩的,逐個系着盤扣。
“景洵!你以為這樣我會感激你?你前腳走了,我後腳便死給你看!快放開我!否則我會恨你,恨你一輩子!”
景洵撣了撣衣擺,又将發絲自衣領裏掏出來。
“景洵!景洵——!”
岩铮喊了半晌,嗓子都啞了,直到一截粗繩勒進他口中,死死地系在腦後才逼得他噤了聲。
那人翻身上馬,踏雪而去的身影,一如來時,煙雲般邈然,幻影般寂靜,可印在岩铮眼裏,恍若刀尖兒細細刺入的無邊折磨,落了疤一般深刻殘忍,疼得他直掉眼淚。
那一日,西風漸緊,聲聲嗚咽,摧心裂肺的,盡湮沒于呼嘯的風中。
岩铮在噩夢裏失了聲。
粘稠夜色中,他跌跌撞撞走了許多路,絆了好些跟頭,又疼又累,卻還是不敢停。因為他在追尋着一個人,因為冥冥中總有個聲音在催促着,說你再不快些便來不及了。
他焦灼萬分,簡直五內俱焚,扯了嗓子去喊,偏又半點聲響也發不出來。
有時他似乎能感知到對方的方向,有時甚至能瞥到那轉瞬即逝的背影,可他還是追不上。越走四周越黑,黑得可怕,且那黑暗中似乎蟄伏着什麽,布下陷阱,惡意地窺探着。他怕得厲害,卻仍是咬着牙往前走。
言一,言一……你慢着些,等等我……
末了他好不容易才趕上對方,一直贅着的心好歹安下來一點。可景洵的腳步從未停下,不看他,也不同他說話,只管悶頭走。
言一,危險,別望那邊去了!
終于,景洵腳步一頓,目光緩緩移到他面上,好似才看到他似的。
岩铮,你跟着我做什麽?這地方你去不得。
又推着他道,走,快走!再別回頭……
他去拽對方的手,撲了空,只那衣袖在他掌心瞬間劃過,風影般難以捕捉。
……言一……言一!
景洵卻是漸行漸遠,倏地消失不見了。
他低頭看自己剛剛去拽景洵的那只手,掌心滑膩,竟盡被血濡濕了。舉目茫茫,心口空蕩蕩的似是豁開了一個窟窿,也不知道急了,也不知道怕了,反倒鎮定得有些可怖。
趕了幾步上前,他向着景洵消失的那個深淵,毫不遲疑地一躍而下。
“咳咳!……”這麽一咳,連帶着腦袋都疼起來。岩铮猛地睜開眼,掙紮着便要起身。
“哎!尉遲大人,你傷還沒好,快躺着吧!”
這聲兒說不上來的熟悉。岩铮側頭一看,頓時脫口叫道:“阿武……”
眼前的少年較離別之時長高了不少,身板亦顯結實了,只是面上稚氣未脫,此時見岩铮起得有些吃力,便趕上來扶住了他。
“尉遲大人,你可算醒了。”明武憨然一笑,“剛接你回來的時候,你的袖子都被血浸透了,身上又一絲熱乎氣也沒有,真把我吓壞了!”說着便遞了熱湯藥過來。
岩铮呆望了他半晌,也不去接,好似還未從夢中清醒一般。
“我……怎麽在這?言……景洵呢?景洵在哪?”一想起這個名字,岩铮便如墜到了冰窟窿裏似的,眼前的一切都不見了,唯獨剩下那抹背影,眼睜睜地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一把揪住明武的胳膊,“說,景洵在哪?是他送我來的,對不對?之後呢,他往哪去了?”
少年被吓得不輕,偏又顧及着他的傷口,不敢貿然将他推開,“景……景大哥?我,我不知道……我從沒見過他……”
岩铮一把推開他,掀了被子便往外走。明武大驚失色,忙把藥碗放在桌上,追過來攔在他跟前,“尉遲大人,你可不能出去!你在這裏養傷的事,除了我沒別人知道,就連郎中也是不敢請的,萬一你出了門,被人認出來……”
“你也知道!”岩铮沒好氣道,“這窩藏朝廷欽犯是什麽罪名,你竟也敢擔!”
“尉遲大人,你,你別急,先聽我說!”時隔這麽久,如今重又見到岩铮生氣,他還是被唬得想縮脖子,“他們……他們不會尋到這來的。”
岩铮冷眼觑着他,甚是不耐。
“是真的!”少年急道,“昨個我去打聽了!我尋到那隊官兵,聽他們說你去汲水的時候失足墜湖,已然溺死了,連屍身也找不到了。如今早已自那名冊裏除了名,再不由他們管了!”
岩铮一時有些愕然。
“我,我也搞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麽……前幾日,突然有個蒙着臉的人來找我,只說那日人定過後,要我務必循着記號,去城郊的林子裏去找你,話一說完便騎着馬走了。京城的事,我們也是一早便聽說了的,軍中好些兄弟雖不好明說,暗地裏也一直記挂着大人。那日驀地出了這種事,我怕得厲害,卻也沒對別人講,時辰到了,便自個兒掌了燈出了門。待行到那林子深處,果然見到大人倒在地上,手腳皆被縛着,已然不省人事了。”
“你是說……是個蒙着面的人?”
“是。那人來得快,去得也快,當真不知是誰。不過多虧了他,我才能尋到尉遲大人。現下雖說世态看着還算太平,但萬一被人發現尉遲大人沒有死,告到官差那要治你的罪,那可怎麽是好?依我說,大人不如耐着性子多躲些日子,幾月也好數年也罷,等避過了風頭,再隐姓埋名,重新過安穩日子可好?”
明武唠叨半晌,見岩铮默然不語,只當他終于把話聽進去了,便安了心,扶他重坐回床邊,又囑咐了兩句,便下廚房拿飯去了。
不過片刻的功夫,待到端了飯進了屋,內裏哪還有半個人影?此時只聽院子裏一片馬蹄聲響,他暗道一聲糟糕,倉皇跑出去看時,卻僅瞥到男人策馬而去的一個背影。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8 章
年紀一到,明武便從了軍,自那之後,便有了自己的馬匹。如今這馬被岩铮用了去,他費了好些功夫才另借了一匹,一路打聽着。
依着律例,凡是犯偷盜劫掠重罪的,額上皆會刺劫字以示懲罰,如今岩铮面上頂着這個字,怕是不想引人注意都難,明武一想到這,就分外擔驚受怕。兜兜轉轉了半晌,竟是找不到岩铮的半分蹤跡,大冷天的,他急得滿頭冒汗,偏面上又不得不強作鎮定。
待路過城門的時候,遠遠地竟見到有一堆人圍在那裏,裏三圈外三圈,卻又不敢靠得太近,不知在看些什麽;又聽人議論道什麽“逃犯”“官差”之類的,明武強把心按回嗓子眼裏,逼着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同時趕緊驅了馬,趕上前去一探究竟。
城牆的高處似挂着團什麽東西,一時看不清;行得稍近一些的時候,他心頭一震,連給馬兒補了幾鞭子,火急火燎地趕了過去。
挂在那的,根本就不是什麽東西。那分明……分明是個人!
撥開人群往裏走,漸漸的,城牆上的那個人影亦清晰起來。
不是尉遲大人。
明武倏地松了口氣,可眼前景象之可怖,卻也逼得他勒了馬,同衆人一樣再不敢靠前——城牆高處的人,并不是挂在那的,而是被一柄長矛貫穿腹部,生生釘死在冷硬的石壁上。
聽旁人說,同這屍體一道被發現的,還有數具官兵的屍體。這人好像是個囚犯,不知為何逃了出來,竟跟前來追捕的官差同歸于盡了。這事出在幾日前了,官府早替那幾個官差收了屍,如今只留下這犯人的屍身,因那矛頭卡進石縫裏,竟是取也取不下來,便一直拖到今日。
明武聽得不寒而栗,可越害怕,眼睛便越控制不住地往上瞟。
泛黃的城牆磚石磊磊,其上殘冰敗雪層層疊覆,偶爾幾支草木枝蔓自縫隙裏探出來,這時節,也俱已枯敗萎靡了。而那具釘在城牆上的屍體,單薄得如同一片枯葉,深深垂喪着頭,一手尚扶在矛柄上,囚衣染着大片污黑的血跡,為這一切平添了幾分凄絕的悚然。
明武抖着嘴唇,暗暗念了幾句佛,再回頭的時候,便見到了同樣騎在馬上的尉遲岩铮。
男人就在不遠處,同他之前一樣,正盯着那屍身出神,也不知已來了多久。明武正打算開口叫他,卻見他撥轉了馬頭,似是打算離開了。
少年心下着急,慌忙追了上去,“尉遲……大哥……你讓我好找!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岩铮不看他,也不答話。
他又勸了幾句,對方仍是沒有動靜。踟蹰半晌,他終是接過岩铮手裏的缰繩,引着另一匹馬兒随着他一同往回走,所幸岩铮也并未出言制止。
就這麽行了幾步,身邊突然傳來幾聲咳嗽。
明武不經意側頭,但見男人弓着脊背,尤自咳得直不起腰來。而那大片大片刺目的紅,應聲噴灑在男人的衣襟上,馬兒的鬃毛上,甚至濡濕了自己探過去牽着缰繩的那只衣袖。
伴随着一聲悶響,岩铮自馬背上跌了下去。
“尉遲大哥!”明武一聲驚叫,翻身下馬便往男人身邊趕,兩腿控制不住地發軟。
岩铮從地上坐起來,神智倒還是清醒的。明武伸手來扶他,他卻把對方的手推開了,“快,快去……把言一放下來……”
“言……?”明武摸不清頭腦,只當他在說糊塗話。
“景洵……把景洵從那上面放下來……快啊!”男人一手緊捂着心口,吃力地喘着氣,“他……疼……”
“什,什麽?”明武一屁股坐到地上,牙齒打顫,原本就沒幾分血色的臉愈發蒼白,“那是……是景大哥?”他僵硬地扭頭再去看那屍身,眼底寫滿了驚恐與難以置信,半晌回不過神來。
“還不快去!”岩铮推了他一把。
明武踉跄着爬起來,腦子裏渾渾噩噩的,也顧不得有誰看着,只雙腿打絆地往那城牆根處跑。待離得近了,他卻又怯得厲害,最後那幾步死活也邁不過去。
雖說現下天氣陰冷,屍體尚未腐敗,但那露出的皮肉青白如鐵色,枯槁的手臂随風微蕩,遍身濺滿幹涸血星,甚至連牆壁和地面亦被血污髒了,明武看在眼裏,胃裏一陣劇烈的翻騰,幾欲昏厥過去。
巨大的驚懼之中,他也未留意身後的馬蹄聲,就連眼看着岩铮騎馬打他身旁越過,他也來不及做出反應。
男人直行至牆根下,跨在馬背上的高度恰能讓他伸手便觸到那柄長矛。他撥轉馬頭,兩手扼住那纖長利器,猛然發力,頓時,那屍首便如同一團朽敗的布條,劇烈地一晃。岩铮咬緊牙關,雙手又向裏挪了幾寸,掐住矛柄的手臂筋脈隆起,因施力而顫抖着。
一聲金屬摩擦岩石的銳響。
那矛尖被整根拔出,叮當一聲恰墜在明武身前的地上。刃口污穢不堪,粘連出些許內髒。他想向後躲,卻癱軟得連根指頭也動彈不了了。衆人皆驚駭欲絕,縮着脖子不敢再看。有的四散而去,有的則當即嘔了出來。
“言一……”男人将屍身摟在懷裏,把那冰冷的頭顱偎到頸邊,溫言道,“不要緊,不要緊……”說着便勒了缰繩要走。
明武怔了半晌,掄圓了胳膊給了自己兩嘴巴,臉頓時火辣辣地腫起來,這才覺得血氣漸漸回了體,腦子也清明了。所幸男人并未走遠,他連忙上了馬,追趕過去。
“尉遲大哥!你,你這是上哪去?”
岩铮仍絮絮地說着什麽,對他的話恍若未聞。男人這副模樣走在街上,不知要惹出多少亂子。少年愈發焦急,頗有幾分無措,卻又不得不在後面跟随着。
如此行了有一盞茶的功夫,路人無不側目,議論紛紛。明武再按捺不住,劈手奪過岩铮的缰繩,引着兩匹馬一同趕回了家中。
院落裏,明武扶岩铮下馬,岩铮也未有異議,只是懷裏仍抱着那屍首,連目光也是渙散的。少年這時才壯了膽,去看屍首的臉,但見那面容頗有幾分扭曲,可依舊能辨出是景洵無疑,又想起以往景洵待他的好,不禁鼻根一酸,眼圈亦紅了。
明武掩了門,又将馬兒栓好,回頭一看岩铮已抱着景洵進了屋。
屋裏的炭火早熄了,岩铮将景洵放到床上,便向明武讨藥。見男人那副模樣,明武怕得厲害,也不敢吱聲,乖乖地拿了藥材過來。岩铮剝了景洵身上那兩件幾乎慘不忍睹的衣裳,小心翼翼地為他上藥包紮,動作之輕柔,好似怕弄疼了他一樣。
待處理完傷口,岩铮便坐在床沿上,拿手去溫對方冰冷的臉,目光沾了水似的溫柔。
明武看在眼裏,心酸疼得直恨不得大哭一場。他不敢湊到近前兒,只隔了幾步站在那:“尉遲大人……你,你別這樣……景大哥他,他已經……”
“別做聲。”岩铮血漬斑斑的唇角帶着笑,“我靜靜地等,多等一會兒,他就會醒了。”
明武惶然道:“尉遲大人……”餘下的話,終是沒有說出口。
從那天起,岩铮每日等着景洵醒來。日複一日,從早到晚,那目光裏的期冀從沒有衰減過。若不是明武惦記着,他怕是連飯也忘了吃了,天天只化成了木頭似的守在床邊。
過了驚蟄,天氣迅速地暖和起來。
岩铮尋了把扇子,跪在床邊,一刻不停地搖,驅趕落在景洵身上的蚊蠅。明武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日趁着岩铮入了睡,便買了口棺材,雇了些人,悄悄地将景洵葬在了城外一處幽靜的地方。
那日臨走,他正經地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頭。
“景大哥,阿武在這跟你立個誓,往後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定替你照顧好尉遲大人。你……安了心罷。”
岩铮再醒來的時候,自然便見不到景洵了。他去問明武,明武也毫不隐瞞:“尉遲大人,人已經沒了,終歸是要入土為安的。”岩铮卻懵懵怔怔的,聽不懂似的。
明武便帶他去上墳。
到了景洵墓前,少年指着那墳包給他看。他的面上,沒有驚詫,沒有懊惱,沒有恸絕,沒有明武所料想的一切。
回去的路上,明武忽聽他道:“這好好的人,怎麽就沒了呢?”語氣裏,确乎是十分的疑惑。
自那時起,岩铮便再沒清醒過。
他常常悶在屋子裏,自說自話,又或者是莫名其妙地出了門,滿世界地亂撞。他誰也不認得了,而且總是辨不清回去的方向。
即便去上過幾次墳,回來後他還是要問明武,景洵究竟去了哪裏,明武答不上來,他便執意要出去尋找。明武被逼得沒了辦法,便對他說,景洵早已化成了地上的土,再找不回來了。之後再下雨的時候,岩铮竟撐着傘在外面站了一日一夜。明武勸他回房,他卻說怕景洵冷。
有時候聽到街上叫賣什麽吃食,他知是景洵愛吃的,便會胡亂拿些回來,在屋子裏擺得哪都是,害得明武掏了銀子不說,還挨了攤主一通臭罵。
每當明武不得不出門的時候,便只好把岩铮鎖在屋子裏面。一次少年裏裏外外怎樣也找不到他,急得要死要活,直恨不得把個延青城翻個底朝天了,末了卻發現他縮成一團,睡死在家中的衣櫥裏。
還有一陣子,他總是吵着要去上朝。明武便問他上朝做什麽,他回答說,每天下朝後,景洵便在宮門外的一棵柳樹下牽着馬,等他回家。明武自是攔着他不讓他出去的。這之後,他便常常挨窗坐着,望着外面的樹木發呆,好似在等什麽人。
好端端的一個人,竟是瘋了。
明武瞧着心疼,只盼随着時間流逝,他這病能自然而然地好了,可日子一天天過去,竟是一點好轉也沒有。
這一晃,便過了五年。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9 章
紅殘綠暗,雨過煙斜,又是一個豔陽天。流雲缱绻,無聲淌過延青城的天空。
“哎呦——!”明武連滾了幾滾,剛坐起身,頭便撞到了桌子上,“阿霞,你,你你……”
“你你你,你什麽你?”
明武自地上爬起來,懊惱地拿手揉揉屁股,心有不甘地瞅着歪在床邊的女人,“好好的,你這又是鬧的什麽脾氣?”大晌午的夢着周公,竟被一腳踢下床來,擱誰身上都受不了。
“我鬧脾氣?你個聾鬼,快豎起耳朵好好聽聽!”
“聽什麽?”
“還能是什麽?”阿霞身子嬌小,卻挺着圓滾滾的肚子,此時一手插着腰坐了起來,“我肚子懷着你們老明家的獨苗,飯咽不下去,氣提不上來,腰酸背痛,路都走不利索,如今好不容易睡個回籠覺,那瘋子……”看到相公臉上的神情,女人下意識地改了口,“那人還一直鼓搗出聲響,放鞭炮似的,要不要人活了?”
明武起床氣還未消,又劈頭蓋臉挨了一大通說教,心下只覺得聒噪,也懶得聽女人的下文,拍了拍衣裳便出了門。到了院子裏,果然聽到北邊的房門打着晃,有一下沒一下地響着,刺耳的咔咔聲顯得格外突兀。他忙提起精神跑了幾步,把擋在外面的門闩給拉開了。
空中微小的塵埃細細浮動,在陽光灌進來的前一瞬,有個身影驀地往後退了一步,躲進了陰暗裏。
“大哥?”明武進了門,只見男人退到桌邊,正一言不發地望過來。
“大哥,你身子剛有起色,還是別出門的好。”明武放緩了聲音說道,掃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紙筆墨汁,便彎下腰熟練地撿拾起來。那些紙皺皺巴巴的,亂成一團,直将地面鋪成了白色。同以往一樣,每一張都寫着同樣的字眼,明武雖識字少,這幾個字卻是見得太多,閉了眼都能畫出來。
半晌聽不到回音,再回頭看時,男人已開了窗子,正望着外面出神。
明武停下手中的活,只聽街上傳來隐約的歌聲,咿咿呀呀的也不知在唱什麽。想來許是前幾日來城裏的戲班,此時正排戲呢。
“病了這麽些日子,悶壞了吧?是不是想去瞧一眼那戲班子?”
男人幾年前便害了瘋病,平日裏明武不敢給他留着門任他自己胡亂往外走,若是他要什麽東西或是想出去,便會像剛剛那般撞門,明武聽到動靜,便會趕過去了。大白天的倒還好,有時三更半夜來這麽一出,便吵得人睡不踏實了。
為此阿霞跟他吵過不止一次,鬧得最兇的那次,竟回娘家住了一個月,擺明了要他二選一。其實成親之前明武便跟她把話講明白了,男人是他救命恩人,如今他在軍中大小也是個執戟長,也是多虧了男人當年對他的知遇之恩,他爹娘去得早,在這世上無親無故,如今已将男人當成是自家人,只要自己有一口飯吃,是決計不會讓他挨餓的。
阿霞初時雖說不大情願,但也明白答應了要和明武一起照顧男人,可成親的日子長了,計較也就多起來。那次阿霞氣男人弄髒了她洗淨的衣裳,竟背着明武将他轟出門去,若非兩天後明武在沙漠裏找到他,他怕是遲早要渴死在裏頭。那次事後,明武正經發了一次火,險些休了阿霞,阿霞才明白其中的利害,雖說偶爾還是會置氣,卻也不會多加刁難,也不怎麽敢叫他“瘋子”了。
“今天……過節呢。”男人依舊望着窗外,忽地開口道。他的嗓音沙啞,透着些病後特有的有氣無力。
明武笑了,“哪有什麽節?不過是個戲班子,這唱幾天,那唱幾天,興許明兒就走了呢。”
男人便又不說話了。
窗外的陽光明晃晃地透進來,将他細密地籠在其中。此時他靜靜倚在窗邊,額頭到鼻尖的線條淩厲,雙唇亦是冷冽的薄,剪影依稀仿佛當年那個英氣凜然,舉止豪宕的将軍。那時的他,能讓兄弟托付性命,能讓任何人甘願追随。
明武望着他的側影,一時有些失語。如今的男人,終日說着胡話,頭腦再不複以往的清明,走在街上,連孩童的欺辱也無力還擊;且終日悶在房間裏,鬓發枯槁,身子也萎靡消瘦下去,竟成了半個藥罐子。就像有時一棵樹的枯萎毫無緣由一樣,明武總是莫名地害怕,怕突然有一天日子到了,男人便再也撐不下去,就在這樣的境地裏了結餘生。
一想到這,明武便替他憋屈。
“你聽,”男人忽又道,遠處的樂音如輕煙一縷,若有若無,“是廟會。”他微微一笑,“今天可是過節呢。”
明武回過神,應了一聲,嗓音有點悶。又聽得男人咳嗽了幾聲,忙道:“大哥,我再給你熬些藥吧。若是你一直肯安心吃藥,這病也不至拖到現在了。”
“好,”出人意料的,這次男人答應得格外爽快,又道,“病好了,也該走了。趕早不趕晚,怕他在寺裏等着呢。”
明武對他的胡話早習以為常,只歡歡喜喜地應了,扭身出門熬藥去了。
風自敞開的門窗裏灌入,把滿桌亂紙揚抛起來,發出簌簌的聲響。中有一張幾度翻轉,在地上攤開來,其上墨漬淩亂,寫着兩句谶語。
明武在廚房忙活,阿霞在東廂房裏午睡,岩铮收拾了東西,出門的時候也沒人留意他。
收拾了半晌,他竟一件細軟也沒帶,只手裏攥了一張孤零零的薄箋。那紅箋早已起了皺,原本的紅色也污髒了。走在街上,他一會兒将那紙緊握在手心裏,一會兒又折起來小心翼翼地塞進衣襟裏,好似怕它化成蝴蝶飛走了似的,怎麽着都不放心。
他随着那樂聲,急慌慌地走着。行過幾條彎巷,隔着幾道牆,已能隐約聽到綿軟繞口的戲詞傳來——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茜,豔麗麗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
模糊的記憶裏,但凡聽到這戲曲,便又是過節的日子了,而那時的蘭若寺也最熱鬧。他性子躁,在一個地方靜不下來,每次兜兜轉轉,回來後景洵總是還在原處阖眼禱訴呢。
一恍神,胸口似是被什麽撞了一下,那五雲紅箋倏地脫了手。
岩铮一驚之下頓了腳步,定睛細看時,只見幾個十來歲的頑童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為首的那個梳着總角,正笑得合不攏嘴,手裏高高揚起的,正是他的那張紅字條。
“你……快還給我!”岩铮急道。
那幾個孩子頓時笑得震天響,皆拍手道:“霜打的草,入籠的鳥,延青城的傻子沒處找!”說完笑得更厲害了。岩铮的目光高高低低,只跟着那張紙走,才往前趕了幾步,那群孩子便如家雀一般哄得散了,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快拿來,還給我!”
孩子将紙箋随手團了,見岩铮追過來,便丢給旁人,如此一個傳一個,樂此不疲。岩铮暈頭轉向,越是着急,腿腳便越笨拙。這才跑了沒幾步,嗓子一癢,又是一通咳嗽。
原本見他生得高大,那孩童還有幾分忌憚,現下越發壯了膽子,有拿石頭丢他的,有湊到他身後扯他頭發的,還有把腳伸過去絆他跟頭的,變着花樣地折騰。那張紙一會兒升到空中,一會兒又滾在地上,不多時便爛得不成樣子了。
恰巧此時遠遠地來了一隊人馬,為首的孩子便叫道:“喂,傻子,叫聲爺爺來聽聽!要不然……”說着咧嘴一笑,拿手掂了掂那紅箋,眼睛直望馬蹄下瞟。
岩铮伸了手猛撲過去,男孩驀地生了怯,下意識地便把紙箋給丢了。正巧此時那幾個騎馬的人打旁邊路過,紙團便滾到馬蹄下邊去了,岩铮急紅了眼,沒有一刻的遲疑,縱身便撲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第 70 章
馬兒一聲長嘶,前蹄高高揚起,擦着他的肩膀落了地。
岩铮的手肘和膝蓋沒了知覺,一時之間起不了身,趴在那裏吃了好幾口灰塵。騎在馬上的男子一襲白衣,趕緊跳下來扶他,待扶起來一看,他的衣裳蹭破了幾處不說,皮肉上還擦出好些口子,隐隐地滲着血。
“言一……言一……”
岩铮輕聲念着,抖着手把那肮髒的紙團展開。果不其然,上面的字千瘡百孔,再辨不出來了。他遍身塵土,席地坐着,已然失了魂。
白衣男子連喚了幾聲“公子”也不見他答應,便有些手足無措,思前想後,末了自袖口裏掏出一錠銀子放到他手上,“公子,快別傷心了。有什麽東西壞了,我盡數賠給你。”
“出什麽事了?”另一個騎馬跟來的人身形異常高大,估計是這人的朋友,此時沙啞的聲音裏滿是警惕。
“是我不小心。險些撞了人,又弄壞了人家的東西。”白衣男子愁道。
“言一……”岩铮把那銀子撇到一邊,尤自嘟囔着。他明明是在瞅着那破爛的紅箋,眼底卻是空落落的,“賠?你怎麽賠得起?這是言一寫給我的,我拿着這五雲箋,才能找到他。他把要對我說的話,全寫在這紙上了……”
四年前,曾有個姓梅的女子來找過他。
那女子一見到他便跪了下來,還叫他“主子”。她哭了半晌,不住地說着“對不住”,還說景洵從未背叛過他,下毒之事,都是皇甫岚叫她栽贓給景洵的。
岩铮聽了很不耐煩。景洵當然不會背叛他,這有什麽好說的?他本想叫阿武把這聒噪的女人趕出去,可她卻把這張五雲紅箋遞到了他手上。
岩铮打開來看,上面寥寥數字,确是景洵的手筆。
那女人說,這是偶然在蘭若寺的佛龛下找到的,本想自己留着做個念想,可想來想去,還是交給岩铮的好。之後,明武又帶着她去那墳地裏走了一圈,後來,便再未見過她。
以往,岩铮總好奇景洵向菩薩發了什麽願,景洵卻從來不肯說,如今這謎底竟已到了他手裏,明明白白地擺在了他眼前。那些字,每一個他都認識,可擱在一起,竟有些糊塗了……
岩铮細心地把那紙在手裏鋪平整,“言一字寫得極周正,我照着他的字跡寫了一遍又一遍,偏寫不出他的半點神韻。他寫着,求菩薩保佑我們萬事稱心,到老都能相守在一起,還說他等着我,一直在那等着我,要我快些去找他……我們這輩子,下輩子,還有下下輩子……永遠都要在一起……”
那白衣男子湊過頭去,就着他的手讀那幾行字。年頭久了,紙張破損,字跡便有些模糊,讀起來格外吃力。
上書小楷十六字:天上人間,心事難諧。從此以往,勿複相思。
待讀完這兩句,那人的面色盡白了。
“怎麽了?”高個子的同伴問道。
“這,這字跡……”白衣男子将紙箋自岩铮手裏奪了過來,滿面驚詫地瞪圓了眼睛,“這字跡……分明是我的!”
高個子一怔,随即大笑起來:“怎麽可能?天下之大,字跡相仿之人不計其數,你怕是看錯了吧?”
聞言那白衣男子亦猶豫起來,尤自盯着那幾個字出神。岩铮沒了耐心,劈手将紅箋奪了回來,妥帖地藏進了衣襟裏。
白衣男子怔怔地望了望岩铮,又看了看自己的同伴,終是笑了,“也是。是我少見多怪了。”他将掉在地上的那錠銀子重塞進岩铮手裏,在他手背上拍了兩拍,“兄臺,對不住。這銀子你好歹先收下,往後若有什麽事,可到豐和關的風清樓去尋我,只說找二當家就好。”
高個子的臉色一時有些僵硬。
岩铮見他松了自己的手,要上馬離開,沒來由的心裏一急,下意識地就拽了他一把。衣袖褪去,他的一截胳膊驀地露出來,皓雪一般,其上一圈淡淡的月牙疤痕,若隐若現。
“你做什麽!”高個子喝道。
白衣男子倒無甚反應,只對岩铮歉疚地笑了笑,把他的手輕輕推開了,“豐和關,風清樓。”
岩铮愣愣地點點頭,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街上早已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言一……”望着那人離開的方向,他喃喃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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