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和關,風清樓,冰紋畫檻,酒香清逸。

“呦,大當家,二當家,回來啦。”

這小二口中的大當家和二當家,正是之前岩铮在路上遇到的那兩人。

聞言,二當家無明沖手下笑了笑,把缰繩遞了過去,徑自穿過倒廳小院和垂花門,進了東首的卧房裏。

在外面跑了大半天,衣裳都透了汗,他解了白色的外衫,捧了水去湃臉。尚未直起身,便聽到腳步聲自身後傳來,随後一個高大的身形自後面貼上來,不用看都知道是誰。

“熱。”無明用胳膊肘把那人支開,繼續專心洗臉。

“我就是怕你袖子沾了水,想給你挽挽。”大當家面上頗有幾分尴尬,終是戀戀不舍地往後退了一步。

無明沒接話。

頓了半晌,大當家道:“臉上戴着這東西,悶是悶了點,可你好歹再忍忍,萬一過了晌午,還想出門呢?以往我嫌它累贅的時候,你還總勸我忍着些,如今我還好好地戴着呢,你怎麽倒先把它揭了?”又繞到無明身側,“難得找個機會來尋你,這才騎馬出去逛了幾個時辰,你便累了?”

無明沿着面頰的邊緣,動作輕細地自臉上褪下一層薄薄的皮來,那張皮顏色淺淡,較蟬翼厚不到哪去,而他真正的容貌也露了出來,“不是我累了,是你不該丢下那麽些公事,三天兩頭往這邊跑。沒人發現倒還好,若是又讓那些大臣知道了,我這風清樓守備再多,也敵不過那麽些殺手。”

大當家氣得一拳捶在牆上,“本王樂意去哪便去哪,也容得他們置喙!這麽些年了,竟沒一天輕省!”

無明拿帕子拭了手,回身無奈地看他一眼:“你聽我一聲勸,早些回去吧。”

“我這不是放心不下嗎……”

“自傷好以後,我便将這風清樓接了手,如今算來也有好些年了,能有什麽應付不來的?更何況若出了什麽亂子,從這送信到你營中最多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大當家臉色愈發陰沉:“說到底,還不是你想我走!”

無明還想說什麽,大當家卻早已踹門而去了。他連嘆幾口氣,也顧不上別的,趕忙追了上去。還未行到堂廳,果然便聽到一片震耳欲聾的巨響,待掀了簾子進去,只見桌椅板凳倒了一地,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下人們跪倒一片,打着哆嗦不敢說話,而始作俑者正大咧咧地立在那片狼藉之上,尤不過瘾。

“二當家,你快勸勸大當家吧……這,這……”

無明道:“知道了,你們都先下去吧。”待到就剩他們兩人的時候,無明終于叫了出來:“無跡!你,你把這砸成這樣,今兒還做不做生意了?”

無明甚少發火,見了今天這陣勢,殷無跡自知理虧,便有些氣短了,可仍不忿道:“我愛砸就砸。曷召是我的,風清樓是我的,你也是我的,礙着誰了?”

“你……”無明本就不善争執,此時只氣得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第 71 章

無明五年前不慎自馬背上摔了下去,醒來後便失去了記憶,連自己姓甚名誰也不知道了。從那時起,殷無跡便守在他身邊照顧着他。原本他對殷無跡的話就半信半疑,之後更是發現那些話漏洞百出。

起初殷無跡說,你叫殷無明,是我的胞弟。可沒過多久,無明就發現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自己甚至根本就不是曷召人,而是漢人。而且殷無跡身為曷召王,竟不能把自己的“胞弟”留在身邊,反倒蓋了個風清樓把他藏了起來。每次殷無跡來看他,大臣們便群起而攻之,甚至膽大些的還會派殺手來暗中取他性命。最後殷無跡只好妥協,許諾若無必要再不胡亂跑來找他了,也要那些大臣停了手。

之後殷無跡便改口說,确實,你不是我胞弟,但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跟親兄弟是沒兩樣的,你爹娘臨終把你托付給我,我就拿你當親弟弟一般照顧了。可最初相處的那段日子裏,他日常起居的一切習慣和細節殷無跡統統都不了解,又說不出他手腕上的疤是如何留下的,甚至連他的字跡都不認得,簡直讓他懷疑他們之前是不是根本就不認識。而且……他總覺得殷無跡對他的态度,不大像是對兄弟,反倒像……

最後,殷無跡竟又換了個說辭:雖說男男相戀為世間所不容,但我與你……其實早已私定終身了……我之前見你傷還未好,怕你一時之間接受不了,才騙你說我們只是兄弟的……有那麽一刻,無明還真相信了,可他不久便發現,自己只是對殷無跡笑笑或是叫他一聲“無跡”他就能半晌回不了神,而且每次殷無跡碰碰他的手、摸摸他的臉時候,面上都會流露出難以遮掩的志得意滿的神情,模樣非常小人……私定終身?扯謊吧?

最後的最後,殷無跡沒了辦法,對他說了實話:你不叫無明,也不是我的相好。你的傷,根本不是失足墜馬那麽簡單。你是個漢人,但那片土地已然容不下你了,那些人又傷你太深。你若是想把過去的事記起來,我亦不會阻攔你;可你若決定重新開始,我便是你的摯友,讓你一生依靠。

無明略一權衡,還是想重新開始。

殷無跡便高興得不知怎麽是好。他平日裏忙着處理政事,風清樓便交由無明打理。不過是個酒樓而已,無明卻戰戰兢兢,經營得有條不紊,一年下來,利錢也甚是可觀,就是為了對得起殷無跡給他的那口飯吃,亦算是報答殷無跡的救命之恩。所以,他最不能容忍、最避之不及的,就是殷無跡違背當年諾言,把他視作離了自己就活不下去的物件,可以為所欲為。

這一晃過了五年,期間也不知為此吵過幾次架,殷無跡也答應過再不動手動腳,再不說混賬話了,可過不了多久便又會來這麽一出,今日也不外乎如此。

“無明,”殷無跡忽地咧嘴,對他邪邪一笑,“你生氣的樣子真好看,我都挪不開眼。”

無明的臉都白了。

殷無跡又道:“你出來得急,竟連外衫也忘披了。剛剛那麽多人的目光全落在你身上,真該把他們的眼睛都剜了才好呢。”

無明猛地把衣襟一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轉身便走。

殷無跡覺出大事不妙,一路追到卧房,竟見到他在收拾東西。上次無明生氣,整整兩個月未同他說一個字,如今既是收拾東西,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了。

“哎,不過是兩句玩笑,也值當氣成這樣?”他跟在無明屁股後頭團團轉,“這是找什麽呢,我幫你吧?”

在他堅持不懈地把無明收拾好的東西放回原位之後,無明終于站定不動了。

“無跡,你到底怎麽了?”

殷無跡道:“我?我沒怎麽啊。”

無明道:“從我在街上撞到那個人起,你就不大對勁。你認識他的,對吧?”

殷無跡登時道:“沒,我怎麽會認識那種人。”

無明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幾轉,良久才道:“你……你還記得你當年對我說過什麽嗎?”

殷無跡一怔。

“你說……若是我想把過去的事記起來,你絕不阻攔。”

殷無跡的臉色明顯難看起來。

“你究竟在怕什麽?”無明長嘆一口氣,“我在這風清樓過得怡然自得,就算有一天想起了過去的事,也不代表我會忘了這五年來你對我的好,更不代表我會再次選擇回到過去,而放棄現在的一切。所以,你根本不必擔心。”

漫長的沉默過後,殷無跡的眉心終于展開了。他輕聲道:“無明,我懂了。”忽又想起什麽,“那……那你不走了吧?”

無明無奈地望着他,終是搖了搖頭。

殷無跡莞爾一笑,“成,累了半天,又生了好大一場氣,你好好歇着吧。我這便回去了,往後再不說渾話來氣你了。出來這大半天,那幫廢物不知又急成了什麽樣子。”

殷無跡走後,無明坐在椅子上休息。捧了杯茶,還未送到嘴邊,卻是被腦海中閃過的一個念頭驚得一個激靈:“不好!”把茶杯往桌子上一丢,急匆匆地便往門外趕,走到門口想起什麽,又趕忙退了回來,自牆上摘下一頂帶簾兒的鬥笠戴在了頭上。

過堂廳的時候小二迎了上來:“二當家,這麽急着出門是……”

無明只道:“快牽馬來。”

“嗯,啊,是……”小二連聲應着,腿腳就是不動,眼睛滴溜溜地轉擺明了就是在想拖延之計。

這副情景更加印證了無明的猜想,他正心急如焚,恰巧一個手下騎着馬進了門,他也顧不得客氣了,上前便把那人拽了下來,自己翻身上了馬。

“駕!”他大喝一聲,馬兒調了個頭,重又奔了出去。

殷無跡啊殷無跡……一路上他都在心裏不住地念着,我怎麽這麽傻,竟如此輕信了你!

從此處到豐和關,少說也要二十裏地,岩铮連匹馬也沒有,只能一步一步走。出了城門,便是一條光禿禿的官道,如今他才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便已渴得要命了。

期間數不清有多少人騎着馬打他身邊經過,他看着直眼饞。也不知又過了多久,竟有兩匹馬在他面前停下了。初時他還當是自己運氣好,有馬騎了呢,可再看那兩人的面色,實在不算友善。

“沒錯,就是他。”其中一人對另一人道。另一人點點頭。随後,兩把明晃晃的彎刀便出了鞘。

“尉遲岩铮,早幾年我們當家的便看你不順眼,如今你好死不死,竟還敢出現在他眼前。就別怪我們不留情了!——”

“住手——!”

那柄刀還未挨上岩铮的脖子,便生生停了下來。不過岩铮的注意力絲毫沒放在那刀刃上,相反全被那聲音吸引去了。

“……二,二當家?!”那兩人驚得險些從馬上掉下去。

無明正騎着馬往這邊趕,還未來得及到跟前兒。

岩铮瞧着那馬背上的身影,雖被鬥笠擋着看不清臉,輪廓卻是同景洵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真不知自己之前是怎麽了,竟連這都沒看出來,也沒聽出景洵的聲音。他這樣想着,心裏便不禁有些懊惱。

“景洵!”他一邊叫着,一邊便迎了上去,把那兩個殺手全然晾在了一邊。

那兩人嘀咕道:“壞了,二當家怎麽來了!”“大當家不是說,這事兒要背着二當家嗎?”“那現在怎麽辦?”“二當家生氣了,大當家又要發火,大當家發火,遭殃的還是咱們。先撤!”一拍即合。

無明見那兩人有落跑的意圖,不禁氣結:“我知道是殷無跡指使你們來的,還不快站住!”然後只聽啪的一聲,一邊喊着“景洵”一邊朝自己跑過來的男人就生生絆倒在自己眼前,聽聲響摔得還挺厲害。

顧一邊,失一邊,待他下馬把男人扶起來時,那兩人早跑得沒影兒了。他嘆了口氣,只得把目光重放到男人身上:“走路不看腳下,摔壞了吧?”話音剛落,便被自己語氣裏的熟稔唬得驀然紅了臉,之後才想起幸好自己的鬥笠帶着薄紗,對方根本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岩铮被對方攙着,兩人的距離極近,他驀擡頭,視線便盡被面紗後面那張模糊的面孔吸引了。

“言一,”他癡癡地叫了一聲,揚手便将那鬥笠掀了開去。

一時間,他怕得厲害。

只似是大夢一場,生怕不知什麽時候便要醒了。

這張臉,他日日夜夜地盼,盼了足足幾千個日子,盼了整整五年,如今竟可可地落入眼底了。他心頭突突地跳着,害了病似的,連腦袋都昏沉得厲害。

是景洵……真的是景洵!只是……

見他突然不說話,對方頗有幾分忐忑:“我這副樣子……吓到你了吧?”

只是……一道巨大而猙獰的傷疤,自景洵的左頰跨過鼻梁,一直劃到右頰,最後蜿蜒消失在頸邊,如一道彎曲突兀的裂痕,直将他的面孔分成了兩片。

“對不住……我平時都是易了容,才出門的,剛剛趕得急,就顧不上了……”

岩铮的手抖了幾抖,伸到景洵面前,卻始終不敢撫上去。

“……為什麽?”

“你是問這傷嗎?”景洵道,“不記得了。五年前我從馬上摔下來碰傷了頭,便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又道,“聽你一會兒叫我言一,一會兒叫我景洵,你究竟認不認得我?”

岩铮道:“景洵是你,言一也是你。”

景洵雖不大明白,卻還是笑了,“你當真認得我!”又問,“那你是誰?”

岩铮一怔,卻不回答,只拉過他的左臂,把袖子褪了上去,恰露出那象牙白的一抹傷痕。

“咦?”

景洵見他張了嘴湊過去,還以為他是要咬自己,沒想到小臂上的皮膚稍稍一緊,只是被他的齒尖輕觸了觸。

景洵低了頭細細一看,不禁莞爾——可不是,這疤痕和他的齒印不大不小,恰重合在了一起。

“原來……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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