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是夜,衆人驚魂未定。
郁天與那名少年上岸後各自檢查了下身體,發現并無大礙,臉色這才好看不少。二人運用靈力,衣衫很快便幹了,似乎除了驚吓一場外并無損失。
“剛剛是怎麽回事?怎麽去洗個臉你們便都落水了?”景璐蹙眉問起他們。
少年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剛蹲下來,洗了把臉,再望向水面,便看到水中的自己咧着嘴對我笑!可當時我他媽沒笑啊!恍惚間就看到身前有一把手朝自己伸來,緊接着自己便被拽入水中,那股力量很大,将我困在水裏,要不是老子靈力夠強怕是就出不來了!”
郁天點點頭道:“我的情況和他差不多。另外兩位公子最先落水,随後我也被一股力量拽入水中,但落水後我并未立即受到攻擊,接着我便掙脫了出來。”
語氣不善的男子朝人群走去,加入讨論,道:“你與這位小兄弟既然皆沒有立即受到攻擊,那估計這水裏只有一位怪物,無法同時對你們下殺手。得虧了你們是魚妖,沒有被淹死。看來你們運氣不錯,那兩位倒黴了些。”
景璐忍着怒火笑着警告男子道:“蘇浚,若是我沒記錯,你可是狐妖,五行屬火,最是怕水,你可得小心些,千萬別靠近月牙泉才是。”
蘇浚聞言冷哼一聲,不再多言。
幾人讨論間,老者又重新架起了火堆,衆人為了防止怪物無聲無息出現,輪到自己受死,都緊挨着在火堆前重新坐了下來。
容潮見太叔奕欲回到老地方,忽然間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隔着衣服,容潮明顯感受到太叔奕的身體微微一僵。
太叔奕轉身微涼的目光看向他,似乎在問他有何事。
容潮旋即收回右手,微微一笑,帶着陌生人間應有的疏離,道:“這麽冷,公子不如也一同去烤火吧?”說着,容潮怕他習慣了孤寂,不願與人群靠近,補充道:“剛剛我朝那怪物扔了火把,它并未直接反擊反而刻意避開了,後來又欲毀掉火堆,想來它應該是怕火。”
話落,容潮卻見太叔奕取下風帽,他的青發已用白絲帶束起,清風吹過,及腰的白絲帶随風起舞,接着太叔奕解開鬥篷,清瘦孤落的身子一下子暴露在冷風中。
他比千年前更清瘦了。
容潮失神間,太叔奕已将白衣鬥篷裹到他單薄的身子上。
鬥篷上的餘溫本不高,但容潮這具身體此刻乃是冰冷的,相較之下,這餘溫便是一股暖流。暖流襲上全身,容潮這才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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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潮發現太叔奕的臉色自剛剛使用靈力後越發蒼白了,旋即便要将鬥篷退回去。
太叔奕見容潮伸手欲去解鬥篷,忽然開了口,聲音微涼:“走吧。”語氣不容反駁。
容潮明白這二字表明他同意跟他一起去烤火,但是拒絕了他歸還鬥篷。
唉……
容潮發覺他真失敗,別家都是徒弟怕師父,可他家卻是一反常态,師父怕徒弟。這種怕,容潮至今也沒搞懂是為什麽。
容潮心中還是有些喜悅,腳步默默跟随在太叔奕身後走到火堆前坐了下來,當他擡起頭看向衆人時卻發現大家都停止了讨論,齊齊望着對面的自己,神情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景璐疑惑道:“你們認識?”
容潮連忙否認道:“不認識!”
聞聲,他們随之看向他身側的太叔奕,見他抿着唇,眼睫微垂,漆黑的雙眸中聽到容潮那句“不認識”時目光微微一動,卻并沒有要出聲否認的意思。
容潮随後也垂下眸,拿起一只樹幹,撥弄火苗,掩飾他的心虛。
“我們要不要離這月牙泉遠些?”小女孩看見衆人神色各異,仍有些後怕。
四下一片沉默,無人回答她。
片刻後,老者問道:“你想去哪兒?”
小女孩道:“……我不知道。”
老者見狀,道:“既然如此,大家先休息吧,今夜都留神小心些,待天亮了再做決定。”
小女孩一時間也沒有新的想法,只能點頭表示同意。景璐與郁天二人也沒有異議,跟着默認。
一直沉默着的容潮垂眸看着眼前的火苗,想起了無燼淵,心中不禁有些複雜。
正當衆人打算簡單收拾下輪流休息是,誰知少年卻突然指着容潮,問道:“剛剛他說這怪物怕火,我們要不要在外圍再燒一圈火堆?這樣它肯定進不來了。”
衆人:……
郁天眼中充滿疑惑地看着他,道:“那這樣我們豈不是夾在火堆之間?”
容潮沒有擡眼,卻難得開了金口,語氣輕松,道:“正好我想吃烤小魚幹。喵嗚~”
少年:“……”
郁天:“……”
次日,當晨光漫過沙梁升上天空照亮沙谷中時,容潮迷迷糊糊醒來,這一夜他睡得很熟,沒有雜夢。
自從一千八百年前太叔奕發現他欺騙了自己離開九溪宮後,容潮便再未有一夜曾安睡。
容潮在視線範圍內掃了一圈,對面只剩下小女孩和少年躺在沙子上仍熟睡着,景璐等四人皆不知所蹤,周圍沒有打鬥的痕跡。
容潮覺得脖子有些酸,便翻了個身,目光朝上,對上了一雙黑瞳。
容潮這才發現自己的頭就枕在太叔奕雙膝上。
容潮:……怪不得這般舒服。
昨夜太叔奕在他旁邊安靜地坐在沙堆上,姿勢端正以至于他低頭看到自己的坐姿都默默地收攏了雙腿。他明明記得昨夜他臨睡前太叔奕不是此刻盤膝而坐的姿勢的……
“早啊……”容潮連忙起身,帶着笑意略顯尴尬道。
太叔奕輕聲“嗯”了聲,起身時因為腿麻略顯意外地頓了下,容潮頓時心懷歉意伸手扶住了他。
太叔奕目光落在他手上,容潮随即收回。
太叔奕目光微斂,輕聲道:“去水邊看看吧。”
昨夜大家都累了,事發地他們都沒有再去觀察,容潮本也打算睡醒去看看,聞言道了聲“好”。
二人隔着半步一同朝着月牙泉岸邊走去。
容潮擡眸發現太叔奕的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相較昨夜好了不少。
到了水邊,太叔奕半蹲下身去查看這水面是否有異常,容潮則念及自己如今靈力微弱而刻意裏水面遠了些,站在其身側,觀察着水面。
在不清楚這劫的大致情況之前,容潮不打算輕易冒險,他初遇太叔奕時其雖然只有兩百歲,但卻靈力不淺,如今過了一千八百年,想必他靈力與修為皆精進不少,昨夜那怪物顯然不是太叔奕的對手。
如今他無法護他周全,只能盡力避免為他添麻煩。
月牙泉的水已經恢複清澈,碧綠的水面倒映着藍天與岸邊的一切人與物。
容潮自昨夜重新睜開眼,第一次看見這具身體的皮囊長什麽模樣。
這是一位看起來和太叔奕差不多大,在人間最多十六七八歲的臉,修道界本就少有醜人,這張臉有些男生女相,很是漂亮且秀氣,不過同一張臉在不同的靈魂下往往效果也是不一樣的。其身上的朱墨色華衣顯得原主帶着些許戾氣,白皙的膚色有些蒼白,身上多處刀劍傷痕。
容潮觀察着水面中的倒影,少頃,不禁想起了昨夜把太叔奕當人肉睡墊一事,遲疑幾許,方開口問道:“你……什麽時候醒的?”他不會因他而一夜未睡吧?
“半個時辰前。”
還好還好。
容潮偷偷舒了口氣,道:“你是不是你對我見色起意?趁我睡着把我拐去的你那裏?”從前,每當容潮看見太叔奕一身孤落時,他便忍不住去調戲他。
太叔奕:“……”
太叔奕不知想到了什麽,片刻後,低垂了眼睫繼續檢查泉水,沒有回答。
容潮看見他略顯羞澀的模樣,嘴角挂着笑意,心滿意足,不再繼續調戲他,轉而問道正事:“公子來此是渡第幾劫?”
這群人容潮還不知底,為了避免有心之人聽到不該聽的,容潮放低了聲音。
他一直不知道尤見憐來此到底是渡第幾劫,之前所研究的規律便無法套。據容潮所研究,同一劫中的修道者各自的劫難雖然可能并不相同,但卻不會相差太多,比如此劫是你的第二劫,劫中其餘修道者幾乎便是在第一劫到第三劫之中。不然實力相差太大,容易發生災難。
當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比如千年前,容潮便找到了九重天天規漏洞,當起了神助攻——身為上神,助他人渡劫,當然是要收錢的。
太叔奕:“……我不是來渡劫的。”
容潮聞聲愣了下,随即理解了太叔奕的意思——這不是他的劫。
六界中,神魔對立,人鬼輪回,九重天對想要修仙成神且有慧根的人妖設下劫,入劫即正式踏入修仙成神之路。每一道劫各不相同,容潮也是研究了很久才找到些許規律。
因為劫可能發生在六界任意一個地方,所以每一劫中除了修道者,也可能存在普通的人、妖、鬼等;除此之外,劫中還有三類人,一類是魔族中人,他們是來搶人的;因為劫中往往存在靈獸,除之可增進自身靈力,所以劫中還有這兩類人,一類是尚未修煉成功的修道者跑到低等級劫中助人渡劫或刷劫攢經驗獲取靈力;一類是仙神,他們跑來與修道者搶奪靈力的,但是這兩類人的行為是有風險的,尤其是高等級劫,要是一不小心被靈獸或者敵人殺了,便得不償失了,畢竟踏入修仙的那一刻,他們已經放棄了輪回,再無來世。
難道他是帶人渡劫的?
難道他是這具身體的助劫者?
靠!
太叔奕都學會接活了!
看來作為師父,容潮修煉的技巧尚未來得及教給徒兒,徒兒反倒學會了他賺錢的技巧。
容潮這般想着,發覺自己的視線離水面偏遠,發現不了太多細節,轉而去看向四周沙漠。
“師父。”
太叔奕突然站起身,看向容潮,喊了他一聲。
聽到熟悉的二字,容潮一愣,瞬間僵在原地。
當初在九溪宮,太叔奕在他面前毅然離去時,他以為往後餘生再也聽不見一聲“師父”。,他以為往後餘生再也聽不見一聲“師父”。
容潮連忙背過身去,他雙眼有些酸澀,不想他看見這般情緒低落的自己。
欣喜過後,容潮又心中起了疑惑——不可能……他怎麽會知道在這具身體裏的三魂七魄乃是容潮?
雖然容潮自知他一直都挺自戀的,盡管當初太叔奕是發現自己的欺騙而離開九溪宮,但當他得知自己是被借屍還魂時,他還是立馬想到了太叔奕,是否是他複活了自己?但是借屍還魂需要一命抵一命——施此靈術者需以魂魄作為祭奠。故而當他昨夜看見太叔奕的那一刻,他還暗暗松了口氣。
到底是誰在無燼淵救了自己,如今又複活了自己?
想來也可笑,死前他不願與世人周旋相處,就連九溪宮的師兄都有恨他入骨的,更勿說六界中想要他命的有多少人了。可能救他的人的名字,容潮一時間能想到的不出三個。
二師兄容花估計不可能,他看清紅塵,生性灑脫又傲嬌,最是對以命換命這類事唾棄。剛入宮的師侄江清風嘛,靈力微弱且不談,就他那智商,估計連借屍還魂怎麽回事都不知道。這最後一個對他還有些親切感的大師兄容胤,身負九重天要職——命格神君,專掌神簿仙簿,彼時還是太子殿下的師父,怎麽可能放棄榮華與大好前程來救他?
唉……
照如今的情形,他能否再活七日,不,已經只剩下六日,都難說。
片刻後,容潮調整了心緒才緩緩轉身,轉過身對着太叔奕盈盈一笑,道:“公子,現在搭讪都要這麽豁得出去了嗎?”
只要他不承認,他人也奈何不得他。
太叔奕道:“……師父,我知道你就是我師父。”
他語氣堅定,面容上原有的柔色悄然間換上了冰冷,雙眸殺氣逼人。
容潮看見身前的太叔奕忽然間神色改變,他梨渦僵硬,笑容消失,心下微沉,他知道他再否認也沒用的。
片刻後,他承認了,垂眸苦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會再喊我一聲‘師父’了。”
太叔奕聲音如寒潭般冰冷:“我在你們眼裏是不是就是一個笑話?”
周遭的空氣須臾間陷入冰點,容潮有些慌亂,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太叔奕。
容潮身體微顫,連忙搖頭,否認道:“不是的,我……”
太叔奕道:“母神為了自保,将剛出生的我丢棄,後來再見我又認我,也只是為了借機能夠名正言順回到天帝身邊,六界皆直言稱呼我為‘天帝私生子’。你接近我,對我好,也是別有用心——不過是因為天後的命令,為太子繼位掃除障礙,阻止我修仙成神……”
容潮急着張口卻不知如何言,一時間有些懊惱,他平日在他面前不是話多如泉湧,止都止不住的嘛!怎麽這會兒,一句安慰他的話他都說不出來了呢!他真想扇自己兩巴掌!
太叔奕道:“他們可恨,但我更我恨你!你給了我溫暖,在我陷入你的騙局選擇相信你後,你卻又将我打入‘無間地獄’。師父。”
他最後一句冷淡的“師父”猶如刀刃在容潮心尖上鑿刻般,容潮一時間有些喘不過氣來。
容潮聲音微啞,哽咽道:“對不起。如何能解你心頭恨?你告訴我?”
太叔奕道:“你的命!”
容潮張口語言道:“……”好。
太叔奕擡起手,朝他抓來。
不對!
容潮口中的“好”字未說完,忽然發現眼前人有些不對勁。
太叔奕的口中不會說出“私生子”三字!何況,容潮曾認真的問過他,太叔奕親口告訴他“他不是”!
容潮冷靜道:“不,你不是太叔奕!”
這是幻境!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話落,那雙手忽然不甘心的縮了回去。眼前的太叔奕迅速扭曲。
容潮猛然間清醒,發現自己與水面僅一步之遙,遠處沙梁上有三位人影。
是現實。
幸好他及時打破了幻境,否則他可能此刻已經被奪去了靈丹——雖然他這顆靈丹幾乎有等于無。
他從什麽時候開始陷入幻境中的?剛剛的對話一句一句迅速在容潮腦海中回響。
他一邊回想着,一邊偏頭看向另一邊,岸邊的太叔奕消失了!
容潮心中一驚。兩道思緒在心中交遇。
是“師父”。太叔奕不會喊他師父的。
太叔奕出事了!
容潮連忙轉身,欲喊人相救。
不料,容潮一轉身,額尖便撞到上細膩的肌膚,傳來微微痛意。
太叔奕就站在他身前,劍眉輕蹙。
容潮看見太叔奕完整無瑕近在眼前,驚魂未定,舒了口氣。
片刻後,他擡手,捏了捏對方臉蛋。
太叔奕:……
容潮:細膩而柔軟,有質感,應該是真的!
容潮安下心來,想着如何不透露幻境內容而将此事告訴太叔奕,以免他也中招,耳邊卻響起了清涼的聲音,內容是那熟悉而又遙遠的二字。
“師父。”
突然間,太叔奕喊了他一聲。
容潮:“……”
靠!難道是幻境中的幻境?!套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