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了吃到最好吃最新鮮的羊……不是,是為了讓老夫人吃到最好吃最新鮮的羊,傅瑩珠起了個大早,特意到廚房這邊看看。

要做成一頓好吃的羊蠍子,原料要緊,肉的處理也是一道重要工序。羊肉好不好吃,腥不腥膻,肉的處理要占一半。

傅瑩珠怕丫鬟婆子們粗手粗腳,壞了最新鮮的羊肉,更怕管着廚房的陶媽媽又起什麽不該起的心思,給她添更多的麻煩。

況且在去別莊之前,她的飲食都是從這裏出來的,到廚房走一遭,傅瑩珠只覺興致盎然。

到廚房時,天剛蒙蒙亮。

整個侯府尚被晨光籠罩,天也是将醒未醒,雲際霞光淡淡,隐沒在青灰的天幕之後,院角的枯枝上凝着細霜。

陶媽媽她們正在殺羊。

“嗚嗚嗚!”只聽幾聲嗚咽。

陶媽媽手裏拿着刀,狠了狠心,刀就像捅在自己身上一樣,面目猙獰,狠心了再狠心,手腕才穩住力道,給羊捅了進去。

白花花的五兩啊,說沒就沒。加起來十兩啊,這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什麽都沒有了。

羊叫得慘,陶媽媽自個兒也快忍不住嚎啕大哭。

到底是心有怨怼,等羊殺好了,陶媽媽趁着四下無人時,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罵了傅瑩珠兩聲,“大姑娘,真是有出息了啊!”

字是一個一個從牙縫裏蹦出來的,說着似是誇人的話,眼神卻像一把刀似的剜,飽含着她的怒與怨,仿佛傅瑩珠站在她眼前,頃刻間就被她給生吞活剝了。

發狠地罵了兩聲,才散了些許中心怨氣,陶媽媽舒心許多,還沒回過身,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道輕柔的聲音笑吟吟說道:“多謝陶媽媽誇獎,不過一大早的,就不必這麽客氣了。”

這聲音簡直是陶媽媽這陣子的噩夢。

她差點一個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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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她怎麽來了?

她聽了多少,看了多少?是否把她剛才的表現盡收眼底?她這哪兒是在誇傅瑩珠啊,傅瑩珠這是聽出來了還是沒聽出來?

她是在陰陽怪氣吧……是吧?

剎那間,陶媽媽心中閃過諸多思緒,心中沒有定奪,只能讪讪回過頭來,裝出副淡定模樣,心虛道:“大姑娘,怎麽一早上這兒來了?廚房地兒不大,沒個能下足的地方,別玷污了姑娘的繡鞋,姑娘還是快些走吧。”

這傅瑩珠怎麽陰魂不散的,往日不是最看不上廚房,說廚房油污多、煙味重、髒亂,今日是怎麽了?

青桃這個暴脾氣的,才不管什麽傅瑩珠與陶媽媽是在打什麽口頭官司,直言道:“姑娘,您和她客氣做什麽?她在罵你呢!”

傅瑩珠只是笑,淡定道:“怎麽會,陶媽媽能有什麽壞心思呢?是吧,陶媽媽?我來是為了給祖母下廚,陶媽媽只有幫襯的份兒,對我自然是有求必應的,怎麽會給我添麻煩呢。”

雖是問句,她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對付好臉面的人,道德綁架屢試不爽。

傅瑩珠懶得和她們玩那些彎彎繞繞的算計,那也太累了,不如看破不說破,順着對方的話往下說,一招鮮,吃遍天。

“是是,是極,我一個老媽媽,快入土的人了,哪能有什麽壞心眼。”陶媽媽忙不疊應了。

她只顧着撇清自己沒有壞心眼的事去了,卻忘了覺察傅瑩珠後半句話裏的坑,就這樣,糊裏糊塗間将廚房大權交到傅瑩珠手上了,心甘情願的。

“既然如此,那我們開始吧。”見陶媽媽果然将廚房讓給了她,傅瑩珠滿意笑了笑,如入無人之境,十分自然娴熟地吩咐道,“先讓廚子去毛,用炭火燙一燙,好燒汗腺,去腥味。”

廚娘們多看陶媽媽的臉色做事,見陶媽媽唯唯諾諾的樣子,也只能聽話動起來。

至于傅瑩珠,她是不用親自動手的,竈臺煙熏火燎的,哪真能讓府裏這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姑娘們來受這個罪?她們只需要動動嘴皮子,等飯一呈上去,這飯就成她們自個兒做的了。

有些人打着算盤,沒打算讓傅瑩珠受用,反倒想暗地裏搞點小動作,讓傅瑩珠出醜。到時候老夫人怪罪下來,也只會責怪傅瑩珠區區下個廚房都下不好,卻為了出風頭非要給自己攬活幹,怪不到她們頭上。老夫人再失望一次,之後可不會那麽容易再為傅瑩珠主持公道了。

哪想傅瑩珠說話不疾不徐,幾句話間,将諸事安排得明了妥帖,廚房很快就變得井然有序起來。

“羊脊骨剁了,冷水浸泡,把血水逼出來。”

“羊尾巴也燙一燙,處理一下。”

“鍋裏放花雕酒、姜片,冷水下鍋,焯一下脊骨。”

這些羊是純天然無污染的羊,體內沒有各種添加劑,只不過老夫人年事已高,既然有關節痛的毛病,那就要減少動物嘌吟的攝入。故而焯水還是十分必要的。

把高溫融水的嘌吟取出,也就是煮開之後浮起的泡沫撈起,吃起來會爽口許多,體內也不會積攢過多的尿酸,再導致關節酸痛了。

傅瑩珠發出的指令一字一句,柔和卻不容置疑,稍顯繁瑣卻有條不紊。本來想給她個下馬威的廚娘婆子們完全沒了轍,身體自發自覺地按照她說的來,一時間,廚房裏只餘忙碌的身影,忙都忙不過來,也就沒人有那心思再找傅瑩珠的麻煩。

傅瑩珠說的這些步驟,拆開了看,太過簡單,太過直白,若是在這些步驟上出了錯,簡直在瞧不起她們作為廚娘的素養。

這樣的情景下,倘若為了給傅瑩珠下馬威而故意出錯,那就是在砸自己的飯碗,傻子才這麽幹呢。

傅瑩珠一直從早上站到了中午,從未離開過廚房。

從處理羊到下鍋,下什麽配菜,什麽時候炒、什麽時候炖,都讓她說出個一二來。

廚娘們不由得詫異無比,原本早上在廚房見了傅瑩珠,只當她是在瞎胡鬧,淨是給她們添亂。這一上午的時間過去,卻漸漸也放下了幾分偏見,對傅瑩珠另眼相待了。

可能大姑娘這是撞了南牆終于肯回頭了,不僅有了下得廳堂的樣子,連為人處世、也比之前靠譜許多,說話做事有了道理,不再由着自己性子胡鬧。

如此溫柔能幹的姑娘放出去,說是侯府的嫡女,誰見了不心生歡喜?

忙忙碌碌過了一早上,中午飯點時,終于搗鼓出來一道湯汁清、肉質柔嫩的羊蠍子來。

傅瑩珠讓人把羊蠍子放進砂鍋中,派人将整個砂鍋端進了木樨堂,又用泥爐架起,燒起來火,慢慢地熬。

頃刻,砂鍋冒起白煙,水開了,煮得鮮香美味的湯底彌漫開來,不需把蓋子掀開都能知道,成品必定不錯。

老夫人食欲大動,柳葉忙懂事地給她舀了一碗湯,服侍老夫人喝下。

湯一入口,先是菌子濃郁的香味侵過來,緊接着便是羊骨醇厚溫補的餘味,鮮有了,葷有了,兩者配合得恰到好處,湯汁也是鮮而不淡,叫人喝了還想再喝。

“這湯煮得倒是不錯。”老夫人滿意點點頭,面上洋溢着笑意,“我吃過不少藥膳,卻從未喝過如此恰到好處又溫補的湯。”

“這是孫女按照祖母的口味改良過的,自然和別處不同。”傅瑩珠給老夫人夾了一筷子肉,“祖母試試這羊尾。孫女用羊脊骨拼了羊尾一塊炖,羊尾要更軟爛些,肉多,肥少,不膩,于祖母的口味最合宜不過的了。”

本來是想放些羊排,只是傅瑩珠瞧了,羊排上附着油脂,老人家吃了,只怕胃口不好,會膩味,就挑選了瘦肉更多的羊尾。

老夫人跟前,還有一疊用韭菜汁、豆腐乳、麻汁調和而成的蘸碟。韭菜提鮮,豆腐乳提味,再點上幾滴香油,蘸上羊肉,鮮美異常。

傅瑩珠點過醬料後才放在老夫人的碟子裏,便在一旁等候着,靜待老夫人的反饋。

人的口味畢竟有千百種,菜不好不好吃還得是吃的那人說了算。

喝過湯汁的老夫人對傅瑩珠的廚藝已經信任,對這一鍋羊蠍子湯也有了莫大的期盼。

看着碟裏炖得軟爛的羊尾,老夫人不動聲色的吸了一口氣,暗地裏已經偷偷流口水了。

可面上還要維護着她侯府老夫人的威嚴和體面,只能慢條斯理,悠哉悠哉的佯裝品嘗,強裝淡定道:“是還不錯。”

何止是不錯,簡直是絕味。

和之前吃的藥膳比起來,之前的藥膳,簡直像豬吃的!吃了不僅不會滋補,還會減壽!

人吶,本來就是活一天少一天,天天吃些苦澀無比的藥膳,她有時也會想,這真是活受罪,可別的也吃膩了,倒不如喝那苦澀無比卻能調養滋補的藥膳。

如今、如今可算讓她逮着能吃的了,自然不能放過。

老夫人趕緊裝出一副鎮定的面孔,實則按捺不住地問傅瑩珠:“瑩兒,你平日裏多鑽研這些是很好的,你告訴祖母,這些藥膳方子,可還有別的?”

羊蠍子不能天天吃,大魚大肉吃多了,也會膩的。

如今吃過了好的,老夫人便不想再将就了。

她看似鎮定的目光下壓着對傅瑩珠的期待,對于情緒鮮少外露的她來說,簡直像是迫不及待地盯着傅瑩珠看。

傅瑩珠露出笑容來:“祖母喜歡便好,如此孫女也就心滿意足了。”

“方子有是還有,只是……只是孫女自個兒沒有試過,也不敢貿然給祖母用了。壞就壞在孫女的月例沒了,怕是只能等三月之後,父親的重罰過去,孫女才能……”

這苦還沒訴完,老夫人一聽,立即頗不贊同道:“诶,這算什麽要緊事?你是堂堂侯府嫡女,還能短了你吃用不成?你父親怒上心頭,罰你罰得這樣厲害,那是他混、失了分寸,等他回來,祖母非罰他不可。”

“至于月例,”老夫人頓了一下,讓柳葉進裏屋,拿出來一個通體漆黑簡樸的匣子,遞給傅瑩珠,“你就先頂着用,好好的候府姑娘,若是沒錢打發下人,傳出去成什麽樣子,不得叫人看輕我們?你大病初愈,也該好好補補身子。”

老夫人板起臉來,目中不再是無所念的淡然,而是頗為嚴厲地說道:“柳葉,你去找陶媽媽問問,我前幾月一心侍奉佛祖,雞鴨魚肉未曾動過。你讓她把我餘下的吃用,都挪給大姑娘。”

“是。”

柳葉領命而去了。

老夫人若是不想追究便罷,一旦追究起來,可沒人能随意馬虎。

當柳葉的話傳到廚房時,陶媽媽本來就不甚明快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老……老夫人要把吃用全挪給大姑娘?”陶媽媽不可置信道。

柳葉點點頭,把懷中一本賬冊遞給陶媽媽:“老夫人的吃用,每月我都用記着,從十一月起,老夫人餘下的吃用,雞三十,鴨五十,羊三頭,魚四十尾,豬肉五頭,你瞧瞧賬可對了。”

接過老夫人這賬冊時,陶媽媽的手都是哆嗦的,雙腿差點一軟,都忘了自己是用什麽表情把柳葉送走的。

這是賬冊嗎?是陶媽媽的催命符!!

說實話,陶媽媽在廚房裏當值這麽多年,是貪了不少。

比方說,今兒個府中設宴待客,經過合計,需要請多少人,吃多少飯,這些都是有專人在做的。

只不過有人就有私心,客人吃五頭羊,報上去七頭羊,多餘下來的,就是參與的幾人一塊分了。陶媽媽吃肉,底下的人喝湯,這種行徑一直相安無事,畢竟,水至清則無魚,總得讓底下的人有點蠅頭小利可拿,人心才是齊的。

壞就壞在,貪心不足蛇吞象,陶媽媽不僅在這種事情上貪,就連老夫人的用度,都貪了不少。那些用度和錢財,大部分都進了她的腰包,被她吃了用了,已經到了肚子裏頭,如今老夫人翻了舊賬,陶媽媽哪還能拿得出來?

如今要想不被逐出府去,扭送官府,便只能自掏腰包,把這個窟窿給填平,才能兩相無事。

陶媽媽哭了,真切的哭了。

她坐在自個兒的炕上,拿出為兒子娶媳婦攢下的彩禮錢,嘩啦啦倒出一半來,一個個數着,越數越是悲上心頭。

辛辛苦苦攢的錢,就這麽沒了一半……

她悔啊,恨啊,想着自己大半生忙碌鑽營,偷着藏着攢下這點,一邊數錢,一邊忍不住哭起來。

原想着幫着陳氏看好傅瑩珠,在陳氏落井下石的過程中幫着也砸兩塊石頭,好令陳氏中意她的能幹,傍上了掌管中饋的陳氏,她也就能在這府中有個更好的前程。

哪想過到頭來,鏡花水月一場空,好前程沒個着落不說,還把自己多年積攢的小金庫給搭進去了。

陶媽媽心如死灰。

夫人啊夫人,陳氏啊陳氏,快快回來吧,老奴實在是遭不住了。

大姑娘她太出息了。

作者有話要說:

24h2分評論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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