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木樨堂內。
“兒子見過母親, 問母親好。”傅堂容彎腰行禮,颀長的身材有些許單薄,除去厚重的冬衣後, 看上去更顯得消瘦了些。
傅堂容本事雖然不濟, 樣貌卻生得不錯, 消瘦了一些, 并不顯得面黃肌瘦,反倒是看起來更加斯文了。
他身後, 卻是空空如也。
來到木樨堂請安的,只有傅堂容一人。
兒子來了,和他一同前去江南的陳氏和傅明珠卻沒來。
老夫人眼神閃了閃,心中冷哼一聲, 已經暗暗把這兩人的行為看透了。
之前她和府裏這些後輩,關系并不親近, 不管是傅瑩珠, 還是陳氏與傅明珠,都不怎麽能在她這裏讨到好。
傅瑩珠是沒腦子、不知輕重, 經常惹了她生氣,所以不受她待見。
但陳氏和傅明珠,卻是另一種情形。正是因為她們的腦子太好用、心思太多算計太多, 常常将她這個老太太也算計進去, 才觸了她的黴頭,令她生氣。
可也許是這陣子與傅瑩珠相處融融,讓她享受了太久的天倫之樂,對陳氏和二孫女的回來, 竟然生出了幾分莫名的期許來。
是她錯了!她就不該忘記陳氏的可惡,去奢望些虛無缥缈的東西。
如此驕縱不把她放在眼裏的人可是不多了, 即不懂禮,也不恭敬,這種兒媳婦和孫女,還不如一塊叉燒有用!
再看看瑩兒,坐在她身邊的瑩兒,那叫一個乖巧,那叫一個溫婉,這人啊,就是不能比。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可這麽大兩個大活人,老夫人也不能說扔就扔,便只能化為一根刺橫在心裏,揮之不去。
老夫人淡淡收回目光,對陳氏和傅明珠沒來請安的事只字不提,佯裝無事,笑着說:“回來啦?一切都還好吧?快,坐下。讓為娘看看你,下江南一趟,你都瘦了。”
她佯裝無事,并不是不想發作,只是多年與陳氏相處的經驗讓她一早就猜到,發作了也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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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她問責起來,那陳氏八成要說她是路上颠簸、生了病,才沒來的,不會給她追究的機會,兒子的心又偏向陳氏那邊,她鬧得厲害,反而只會讓自己生氣。
就當是她好心,可憐陳氏舟車勞頓,放她一馬,讓她好好歇息會兒罷了。
傅堂容還是有幾分孝心的,一來是他從小在老夫人身邊長大,與母親感情好,自己也曉得這一生順風順水,全賴母親照顧;二來,就要感謝眼下的人都重孝道,傅堂容又是好面兒的人,哪怕只是做戲,也要把表面功夫做足,所以不管于情于理,他對老夫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傅瑩珠這麽大個活人就坐在邊上呢,傅堂容愣是一個眼神的餘光都沒遞給她,仿佛她是無形的空氣一樣,這樣的行為,對于他這個孝子的人設來說,實在是大煞風景。
孝子是算得上了,卻稱不上一聲慈父。
傅瑩珠被冷落了,也不生氣,自顧自的,端起一杯熱茶來飲了一口,心中暗想,今兒個的茶泡得有些濃了。
病人、老者,是不宜飲濃茶的,容易傷身傷胃,仆人哪怕伺候得再盡心盡力,也總有照顧不周的地方,看來還是得她多多提醒一些。
祖母被伺候好了,便開心了;祖母開心了,她便有錢了;她有錢了,她也就開心了。
如此一來,方可叫做,共贏。
至于傅堂容……他不理她,正好免去了她與他攀談的功夫。和這樣腦子糊塗的人聊天,那不擺明了浪費時間嗎?
傅瑩珠便在一旁靜靜喝茶,又一次做起了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事。
此時的傅堂容和老夫人還在敘舊,互訴相思之情。
老夫人說兒子走後,她多麽多麽想念,想得茶飯不思;傅堂容說他人在江南,無時無刻不想着回來,想得玩起來都不痛快了,其中幾分真話幾分假話,誰也辨不清楚,總之,看起來是一派母慈子孝的好光景。
老夫人對兒子的想念卻是情真意切的。
她對傅堂容招招手,讓他挨着自個兒坐下。
陳氏和傅明珠不來請安的事,她暫且是不會追究了,此事一放,老夫人開始認認真真地打量起自己兒子。
看着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臉頰,見傅堂容消瘦下去許多,不禁眼淚婆娑起來:“瘦了,瘦了!那陳氏可是沒有照顧好你?都說江南是山水好地,怎麽去一趟山水寶地,還瘦了呢?”
原本壓制下去的對陳氏的不滿,此番又高漲起來。
老夫人話鋒一轉,瞬間變得淩厲起來,疾言厲色問道:“陳氏到底是怎麽做事的?你帶她去江南,那是她的福氣,可她沒把你照顧好,就是她的失職失責!這個家若是交到她手中,我怕遲早便敗光了。”
在宅子裏待了一輩子的老人,手段可不是一般人能及得上的,該威嚴時威嚴,該軟弱時軟弱,在這種嚴詞斥責的時刻,老夫人眼中盈着的淚珠也是順勢一收,仿佛剛才那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不是她。
在一旁喝着茶的傅瑩珠簡直嘆為觀止,這可比電視劇好看多了。
傅堂容一頓,想起在江南時,陳氏管這管那,讓他不痛快的事情,臉色也瞬間變得難看了些。
只不過,夫妻兩人的事情,到底還是私事,不宜多說,傅堂容也怕丢臉,便敷衍道:“也沒有,約莫是水土不服,胃口不佳罷了,與她沒什麽相幹的。”
本只是一句敷衍的話,不過頭腦,可好巧不巧,這卻不是老夫人想聽的話。
“與她沒什麽相幹”,傅堂容本意恐怕只是想快點結束話題,可這話聽在老夫人耳中,就不是這麽個意思了。
兒子這是在袒護陳氏?還敢頂撞她?!
這本就是讓老夫人耿耿于懷的事,傅堂容這句話,無異于火上澆油。
老夫人怒火頓時燒得更旺,語氣尖銳道:“哦?與她無關,那是與我有關了?”
傅堂容:“…… ”
這話怎麽沒頭沒尾,母親怎麽忽然就無理取鬧起來了?
“哪裏的話?怎麽會是和母親有關的?兒子不懂。”傅堂容道。
老夫人重重哼了一聲,語氣怪怪的:“與不與我有關,我心裏可有數呢。若不是心裏對我有意見,又怎麽會不來請安?”
原本不想今日發作,此番卻是不發作一番不行了。陳氏已經給她兒子灌了迷魂湯,再縱容下去,這侯府的規矩要亂!
傅堂容聽了,笑着解釋說:“母親,這您有所不知,她們兩個呀,一路上風塵仆仆,擔心自己儀容不好,失了分寸,所以先去稍作收拾,待會兒再來。”
老夫人只是冷笑一聲。
果然與她心中猜測別無二致。
正好陳氏不在眼前,老夫人索性不給她留面子了,“就她們金貴,一點風沙都受不了,還儀容呢,哼,怕是不想見到我這個老太婆吧!”
傅堂容:“…… ”
傅堂容一時啞口無言,哪怕他再遲鈍也知道,此時的老夫人心情并不好,最好是不要再太歲頭上動土了。
一開口就是夾槍帶棒的,他夾在中間,當真是左右為難。
于是傅堂容就極為生硬的轉移話題,說了一句說了還不如不說的話:“母親別說她了,看看兒子給您買的禮物。”
可有了他前面那句“不關她的事”做鋪墊,此時不管他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只要不是跟着老夫人一道斥責陳氏,看在老夫人眼裏,都是在袒護陳氏。
“我便要說她、便要瞧她,”老夫人氣得用手杖錘了錘地板,“陳氏呢?陳氏怎麽不過來給我請安?我還請不動她了?”
本來還心存善念,想着放她一馬,現在?善念是什麽?扔了扔了!她不顧了!
老夫人積攢了兩個月的怒氣怨氣,就等着發作呢,陳氏一回來就不如她的意願,當然要逮着機會折騰。
傅堂容也是無可奈何,趕忙讓人去請陳氏過來。
在陳氏與傅明珠未到的這段時間,木樨堂陷入了僵持中,再沒人說話,一室尴尬蔓延着。
剛才母慈子孝的光景,自然是不複存在了,老夫人冷着一張臉,而傅堂容則是一副不知如何應對的表情。
傅瑩珠在一旁看戲看得夠多了,看着老夫人又氣得兩眼睜圓,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她放下手中已經溫涼的茶,沒喝幾口,茶水還是半滿的。
“叮”的一聲,茶盞和茶杯相擊,落在桌面發出聲響,傅瑩珠才慢悠悠打了圓場:“祖母莫氣,父親一下馬車就急急忙忙趕來見祖母,這是挂念祖母的身體,已經是迫不及待了呢。只怕不是母親來晚了,是父親來早了。”
一番話,說得漂漂亮亮,既誇了傅堂容,給了臺階,又幫老夫人的心态擺正,讓她覺得兒子果真是挂念自己,還是孝敬的,兩邊人都維持了面子,都有臺階下,緩解了尴尬的氣氛。
老夫人正為剛才和兒子生氣懊悔,聽到了這句話,立即道:“還是瑩兒貼心些,比某些人會說話。”
“某些人”傅堂容循着聲音看去,面上掩不住驚訝道神色,仿佛才注意到有這麽個人似的,他立即附和老夫人:“是極,是兒子胡塗了,沒和母親說明白。”
只是心中卻是疑惑,老夫人常年清修,就連他這個作為兒子的,都未必日日見面,怎的傅瑩珠會在這兒?且,和老夫人還是一副與傅瑩珠親親昵昵的形容,她們的關系幾時變得這樣好了?
況且……傅瑩珠不是該在面壁思過嗎?
傅堂容本想質問一聲,本該面壁思過的傅瑩珠此刻為何會在此處,話到唇邊又咽了下去,想起老夫人對待傅瑩珠的态度不同往常,害怕老夫人又找了由頭發作,胡攪蠻纏起來,不敢多說什麽了。
“瑩兒……”傅堂容從未這麽叫過傅瑩珠,如今順着老夫人的昵稱,說完之後,才覺尴尬,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好,就不上不下的,僵在那裏。
“我在江南時,聽你母親說,你大病了一場,如今看氣色,可是好多了?”傅堂容穩了穩,決定先按壓下之前的事情不提,罰也罰了,罵也罵了,今兒他實在疲累,就是想和傅瑩珠算賬也是時不當機,也就暫且按下不表了。
“托父親與母親的福,女兒好多了。”傅瑩珠盈盈低眉,仿佛之前所有的不愉快都不存在。
也省得傅堂容又拿着她不講禮數來找她的麻煩。
傅堂容卻像是不舒服一般皺起眉頭。
那個敢當衆和他犟嘴,頂撞他,質疑他的逆女呢?!
這個溫柔懂禮的人,果真是他的女兒傅瑩珠嗎?!
傅堂容的認知再一次遭到沖擊,愣了愣,怎麽感覺,他出門一趟,再回來時,這侯府的天好像就變得不太一樣了?
只是,沒等他深思多想,老夫人便笑着開了口,“你不知道,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裏,瑩兒每日晨昏定省,盡職盡孝,是個極為難得的好孩子呢,你這個做父親的,也不多多關心她些。”
在傅瑩珠身上搭上了心血,那傅瑩珠就像是她的作品,傅堂容的訝異老夫人看在眼裏,心裏不免十分得意。
見傅堂容遲遲不說什麽,老夫人目含責備。
既然這個兒子遲鈍,那有些事,得是她來安排了。
既然提起來傅瑩珠,也是時候說這些了:“瑩兒大病初愈,人都瘦了一圈,你不是說從江南帶回來些禮物嗎?還不趕緊拿出來瞧瞧,給瑩兒補補身體?”
瘦了一圈?哪裏瘦了一圈?!
傅堂容懷疑自己的眼神出了問題,不……懷疑老夫人眼神出了問題。
明明傅瑩珠看起來,比他離府時的氣色好多了,臉上也胖了些,看起來好多了啊,簡直讓人覺得她比下江南的他們過得還要開心。
但這些話,傅堂容不敢說。
老夫人一口一個瑩兒的,着實把他吓得不輕,簡直懷疑他們離開京城的這段時間,病的是不是傅瑩珠,而是老夫人。
他定了定神,趕緊岔開話題,讓人把他買回來的禮物呈上來。
呈上來的,是一個做工精巧的木盒,是一個漆黑鑲嵌螺钿的木盒,上面的螺钿拼接成葡萄纏枝的紋樣,光是盒子,就能知道,裏邊的東西必定價值不小。
可這禮物,并不是給傅瑩珠的。
而是給老夫人的。
下了江南一趟,沒帶上老母親,傅堂容也知道要補償補償的,所以花了大手筆,買了禮物回來。
“母親,您瞧,這是一對百年人參,是延年益壽的好藥材,兒子和藥鋪掌櫃商量許久,花了一千兩的重金,他才肯割愛,賣給兒子。希望母親用了之後,能長命百歲,無憂無病。”
傅堂容說着,一邊打開了盒子。
只見盒子裏面躺了兩只人參,根須粗大,成色極好,一看就知道藥效不凡。
傅瑩珠本來就沒指望傅堂容還能記着她這個女兒,眼看着傅堂容果然沒記住她這個女兒也沒什麽感受,她在府裏安安穩穩地活下來都像撿回了一條命,貪圖那麽多幹嘛。
這人身,傅瑩珠也瞄了兩眼,暗想,傅堂容有錢是真有錢,冤大頭也是真冤大頭。一千兩,已經夠一個五口之家活上兩輩子了。
人參的營養價值是有,也确實是名貴的中藥材,只是但從成分上來說,并非沒有替代品。
就比如,雞蛋的蛋白質可以替代海參鮑魚的營養價值一樣,某些價格高得離譜的食膳藥材,完全是人為炒出來的,偏偏有人信了,還趨之若鹜,這樣的行為,只是便宜了商人的口袋罷了。
上輩子躺了許久病床的傅瑩珠踩過不少坑,知曉一些內幕,是以此時看見傅堂容重金砸了個寂寞,心中不由得暗暗發笑,同時肉疼。
真有錢啊真有錢,要是這些錢都是她的,她一定都拿去買好吃的,怪不得憑着傅堂容一人,能把侯府的底子敗成這樣。
藥不如食,食不如補,換成她來花這個錢,一定能用藥膳,把老夫人補得白白胖胖,舒舒服服的。
不過,傅堂容買人參,未必買的就是功效。若是買的是就是個面子,那倒也無可厚非了。
總之,與她幹系不大。
繼續喝茶看戲。
傅瑩珠把目光從人參上收回來,不甚在意的喝了口茶水,暗想着這無聊的日子什麽時候能結束,該發配她去別莊了。
有老夫人撐腰是一回事,但傅堂容拿定了主意的事,也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以她剛才對傅堂容的觀察,她這個父親,對她确實厭惡到了極點。
簡單來說,就是沒救了。
那她留在侯府的這段日子,看看戲就成了。
老夫人說:“人參是不錯,上百年的更是難得,還是這麽一對,多謝你的一番心意了。”
一頓,還沒等傅堂容繼續邀功拍馬屁,老夫人話鋒一轉:“瑩兒的身子正需進補,看看這小臉瘦的,來,拿個盒子,分了一只人參給她,讓她好好調養調養身子。”
等待贊揚的傅堂容:“???”
突然被cue的傅瑩珠:“…… ?”
“……母親?”原本傅堂容被老夫人誇得舒舒服服的,哪想到老夫人下句話就要把這人參給傅瑩珠?
這可是他花大價錢買來的人參,自己都不舍得用。
傅堂容覺得老夫人果真是瘋了,趁着他沒在府裏這段時間瘋的!
他語氣微微顫抖,帶着不可置信。
還小臉瘦的,這哪裏瘦了?!傅瑩珠看起來氣色紅潤有光澤、一副活得比他還滋潤的模樣,老夫人莫不是老眼昏花!不僅老眼昏花,還拒絕治療,人參都不要!
老夫人見他震驚的模樣,手杖又是一頓錘地:“怎麽?還想讓我親自動手不成?”
傅堂容擦了擦汗珠,忙道:“自然不是,母親且等着就是。”
再難受,再膈應,老夫人的話,傅堂容不敢不從。
不從的話,就不是別人眼裏的孝子了。
說着,傅堂容果真讓人把盒子裏的人參分了,給傅瑩珠一只。
一只可值五百兩。
傅瑩珠看着盒子裏的“五百兩”,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木樨堂真好,祖母真好,她最喜歡木樨堂了,她以後要多喝這裏的茶,天天來這看戲。
傅瑩珠感恩得真心實意:“多謝祖母,多謝父親。瑩兒定然不負你們所托,會用人參來好好調養身體的。”
不,會拿來賣錢的。
傅堂容忍住心頭一口熱血,佯裝鎮定的點點頭:“嗯,你是成熟穩重了些。”
此後再說不出別的話來,怕自己忍不住吐血。
人參這一分,簡直像剜去傅堂容的心頭肉,一陣陣肉疼無比。
他口袋裏沒餘幾個錢了,若是早知道,這人參是要給傅瑩珠的,他是斷斷不會花這麽多錢的。
還不如只買一只人參呢!
傅堂容氣得胸口疼。
他感覺在木樨堂呆不下去了,喝了一口茶壓壓火氣,正想告辭,念及去請陳氏和傅明珠的丫鬟還沒把人帶回來,他也沒法離開,只得按下心頭種種思緒,悶聲悶氣地繼續留在這裏。
可誰料老夫人一臉慈祥的模樣,笑眯眯地盯着他看,盯得傅堂容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全是困惑不解。
他看出老夫人有話要說,卻不知她要說些什麽,只是直覺不是好事。
剛生出這樣的直覺,就聽老夫人笑吟吟道:“這人參是你送給我的,不知你為瑩兒帶了什麽禮物呀?”
“…… ??”還要???傅堂容真切的呆了,一口茶水差點嗆出來。
傅堂容忍住表情扭曲的沖動:“那人參……”
他的話還沒說完,老夫人便順着他的話應了下來:“這人參當真是好東西,你如此有心,為娘的真是欣慰極了。”
她又将傅堂容誇了一通,可傅堂容這次再也沒有了驕傲的心情,反倒是忐忑不安。
忐忑不安是對的。
因為老夫人緊接着便說道:“可這人參,是你買給我的禮物,此是此,彼是彼,我的禮物與你給瑩兒精心準備的,怎可混為一談?”
見傅堂容的臉色有些難看,老夫人奇怪地發問,“你不會是沒給瑩兒準備禮物吧?”
是沒準備,更別提什麽精心準備了。
但這話不能說,因為老夫人已經看穿了他的想法,開始發飙了:“呵,我就知道,你心裏只有陳氏,下江南帶她,禮物也只她有,你這個薄情寡義的人,怎會記得瑩兒?恐怕連那根人參,也是路上買的便宜貨,随便打發我這個老人的。”
“你既然如此不傷心,倒不如……倒不如讓我們兩個孤寡之人,無依無靠在侯府裏任人欺負去,我看你在江南那過得倒是快活,不如直接留在那裏,別回來了!”
“兒子沒有……”傅堂容一臉委屈,心想母親怎麽又生氣了。
這脾氣喜怒無常,可真是夠難伺候的。那人參可是貨真價實的,是他用一千兩銀子買來的,菜不是什麽路邊買來的便宜貨。
可沒給傅瑩珠備好禮物的事确實是他理虧,兩件事放在一起罵,他簡直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自己的冤屈,不知該如何解釋。
傅堂容一副有苦說不出的表情,在一旁圍觀了許久的傅瑩珠卻知道老夫人為何發脾氣。
什麽分禮物,都是筏子,都是借口,沒有禮物,也有別的。老夫人要鬧的根源,也不是在陳氏今日買來請安上,最要緊的是她要發一發傅堂容不帶她下江南帶脾氣呢。
對着自個兒的孩子,老夫人不打不罵,那麽氣自然就由兒媳婦受着,今兒個怎麽着,不管誰在這兒,老夫人都是必定要鬧一場的了。
若是陳氏在這兒,她也免不得挨一頓罵。
可陳氏不在,沒了能說會道的那人在這替傅堂容撐場子,又只剩了他一個靶子,可不就得他來挨罵了?
作為漁翁得利的那人,平白收了五百兩人參的傅瑩珠自然是揣好小手手看戲。
做人不能太貪心,今天出來一趟,喝了點茶就賺了五百兩,已經達到她日薪最高,不能再貪了。
人不能忘形,容易出事。
不得意忘形的傅瑩珠便趁着堂中的氣氛又一次陷入僵局,十分乖巧地對老夫人說道:“多謝祖母父親挂念,只是瑩兒在府中有吃有穿,能撿回來一條命已是萬幸,萬萬不敢再貪圖什麽禮物了。只要父親平安回來便好,其餘都是無關緊要的。”
這話聽到傅堂容耳朵裏倒是有幾分悅耳,傅堂容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順着傅瑩珠的話,找到了臺階下,剛想說話,老夫人的聲音又響起了。這一次,直接拉踩到傅明珠了:“看看,看看瑩兒多懂事?不哭不鬧,哪兒像明珠,下江南要去,什麽禮物,什麽賞賜,都少不了她的份兒。瑩兒如此懂事謙讓,你這個父親的不替她争不替她搶,讓她受盡委屈,我真是為瑩兒感到痛心!”
反正這會兒的老夫人看傅堂容看陳氏看傅明珠是一樣的不順眼,罵三個,也不比罵兩個多費多少口舌,就一并全罵上了。
傅堂容:“……”
拉踩對照組的傅瑩珠:“……”
合着現在傅瑩珠什麽都是香的,其他人全都是臭的。
傅堂容雖然看不清老夫人真正的意圖,但這一點,算是看明白了。
他也不敢小氣,想了想,果真想起有樣拿得出手的東西,就是太能拿得出手了,完全沒想過要送給傅瑩珠。
讓他無比肉痛,舍不得送出去。這物件,本是給自己用的,比那對人參還貴呢。
只是如今為了平息母親的怨氣怒火,也只能如此,暫做權宜之計。
當着母親的面,他也不想送得太敷衍,顯得他沒什麽挑選禮物的眼光。
傅堂容道:“母親說的哪裏話?我自然是備着禮物來的。”
說着,又讓人送上來一個比剛才葡萄纏枝漆盒更為精巧的盒子,一打開,裏面躺着一臺硯。
傅堂容臉上含笑,心底卻在流淚:“瑩兒,你瞧瞧,這是父親送給你的,看看可喜歡?”
硯臺順着原來石頭的紋路,雕了一副飛星逐月,祥雲繞體的圖,
一看就很貴。
傅瑩珠笑得燦若玫瑰,将硯臺收入懷中,像是看不懂傅堂容心痛的眼神,裝傻充愣地回答道:“喜歡,女兒謝過父親。”
傅堂容還在掙紮:“就是不知道,這硯臺你是否用得上……”
以他看,傅瑩珠如此不學無術,未必用得上這方硯臺。
傅瑩珠笑了笑。
還不等她說什麽,老夫人倒先笑着接過話來:“有道是南端北易,端硯以精致小巧見長,易硯以大氣古樸見長。端硯也好,易硯也罷,都是千金難求的。你父親可是花了心思的,你如今正與周嬷嬷讀書學習,這端硯,可謂如虎添翼,你可別辜負了。”
“孫女聽祖母的。”傅瑩珠自是颔首應下,面上乖乖巧巧,規規矩矩,心中已是樂到不行。
可憐傅堂容如意算盤又成了空。
傅堂容已然是驚呆了,他覺得,這侯府已經不是原來的侯府了。
聽聽,這都什麽話?
只是離開了一陣子而已,原本最為乖張的傅瑩珠竟然還讀起書來了,硯臺給她用正好?
不是吧?這硯臺給了她,豈不是只能砸砸核桃打打人麽?雞插上了彩羽也不是鳳凰,硯臺給了傅瑩珠,她就能變得誠懇好學了?
傅堂容本是打算,給這個不進學不上進的女兒送硯臺,她必定極為不喜,到時候私底下找個借口再拿回來就行。
如今,可怎麽辦才好?
傅堂容再待不下去,害怕再待下去,什麽都沒了。
老夫人和傅瑩珠兩人,簡直和打劫一樣,和土匪沒什麽兩樣了!
急急找了借口離開,老夫人這一次倒是爽快颔首,沒再阻攔。
此後不多時,陳氏和傅明珠也各自簡單梳洗完畢,可以來木樨堂請安了。
按禮數,她們也是給了老夫人帶了禮物的,所以手上拿着東西,排場做得很足。
正巧迎面碰上了傅堂容,兩邊人就停下來,打了招呼。
傅堂容的面色不太好看,看到妻女都捧着盒子,裝着給老夫人的禮物,他的面容就十分扭曲,十分不好看,一幅有口難言、難以啓齒的形容。
他怕陳氏與傅明珠也重蹈他的覆轍,禮物送到老夫人的手裏,又要分一半給傅瑩珠了。
這廂,陳氏和傅明珠都是備了好禮來的。
既然來給老夫人請安這件事是躲不過去了,那她們就來好好會上一會。
因為周嬷嬷的事,傅明珠對老夫人心存芥蒂,存了和傅瑩珠争寵的心思,一心想在老夫人跟前讨她的歡心,也好讓老夫人叫周嬷嬷也來給她指點一二,所以在禮物上更是下了功夫。
想着傅堂容剛剛從老夫人那出來,約莫能帶出來些有用的消息,傅明珠狀做天真地說道:“父親,您看看,我們給祖母準備的禮物,是否夠心意了?”
傅堂容:“……”
夠不夠心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
“不若不來。”傅堂容提醒了一句。
若不是擔心隔牆有耳,說話得顧及一些,他更想說的是:快逃!
陳氏和傅明珠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為何說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傅堂容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只重重嘆了口氣:“你們好自為之。”
言罷,便走了。
那母女兩人忍着疑慮,走進了老夫人的木樨堂。
方一走進去,陳氏和傅明珠臉上的笑容齊齊僵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簡直又了晴天霹靂之感。
傅瑩珠為什麽在這兒!
在便在了,為什麽和老夫人形容親昵?!
親昵也就罷了,為什麽瞧着容光煥發,容色逼人?!
陳氏的表面功夫要做得更好些,很快會神,拽了女兒一下,趕緊福身見禮。
傅明珠卻是年紀小,被傅瑩珠的好氣色震得半晌回不過神來。
明明傅瑩珠已是時日無多了,可為什麽一點也不是她想象中的,形容枯槁、行将就木、面色蠟黃、奄奄一息的樣子,反而變得唇紅齒白、眼神明亮、氣色紅潤?
為什麽她的頭發如此的烏黑光亮,像絲綢?
為什麽她的皮膚如此的細膩白嫩,像凝脂?
這壓根就不是她想象的那個傅瑩珠!
反觀自己,一路上為了趕路,舟車勞頓,受了不少苦,不少罪,發髻上還有京城郊區帶來的風沙沒徹底清理幹淨,臉上帶着倦容,和儀态萬千的傅瑩珠相比,傅明珠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乞丐窩出來的!
傅明珠還不知道,在她下江南的這段時間裏,周嬷嬷教了不少傅瑩珠禮儀上的事情,儀态身姿也糾正了。
一個人容色佳,身板正,自然氣度不凡,儀态萬千。
此時的傅瑩珠雖然還是那張臉,但氣質已然和之前完全不同,變得優雅而自信,不可方物。
此時此刻,傅明珠引以為傲的美貌和自尊心,有點崩塌了。
她不能接受。
傅明珠呆愣得有些久了,像個傻子一樣,直盯盯得看着傅瑩珠,就差把“你怎麽沒死還活着還活得這麽好”寫在臉上。
陳氏看了心焦不已,暗想孩子的道行還是嫩了。
當下扯了她的衣袖,笑着提醒道:“明兒,你不是給祖母準備了禮物嗎?還不趕緊拿出來?”
經一提醒,傅明珠才回過神來,她低下腦袋,掩下眼中的震驚和憤怒。再擡起頭來時,已經恢複了平常。
還不知道即将會發生什麽的傅明珠,連忙讓丫鬟将禮物帶上來,朝着老夫人甜甜地笑道:“祖母,孫女給您從江南帶了不少禮物。”
作者有話要說:
祖孫二人薅羊毛黨
入v首章500紅包包~
2分評,兩天後統一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