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捉蟲) ·

傅堂容此言一出, 未等到他人作答,便又低頭,夾了一筷子的肉。

放在口中, 細細品之, 簡直贊不絕口。

這道菜, 魚肉鮮嫩, 魚皮彈滑,湯汁味精而不濃, 湯鮮甜而不淡。

除了一個好字,傅堂容簡直說不出別的話來。

再猛地埋頭,喝了幾口湯汁,傅堂容這才感覺心滿意足。

這一路走來木樨堂, 途中身上裹上的寒意,此時才算是徹底驅散。

傅瑩珠拿着筷子的手卻是微微一頓, 欲言又止, 擡眸見傅堂容看向的是老夫人,他問廚子是誰這話倒也用不着她來答, 便繼續大大方方地吃她的飯。

而陳氏更加沒了用飯的心情。

聽見傅堂容對做菜的廚子這麽感興趣,老夫人臉上立即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來,不答反問:“如何?這位廚師的手藝, 比之你在江南吃的山珍海味, 也不差吧?”

傅堂容是個極會享受生活的人,不管南北,不管東西,但凡是有口好吃的, 有點好玩的,能被他碰到且買得起的, 他都要試上一試。

少時,傅堂容更是有往纨绔子弟方向發展的趨勢,幸好老侯爺拽了一把,把他從秦樓楚館溫柔鄉揪出來,暴打一頓,把人給打醒了,才算沒走了歪路。

只不過,說是打醒了,其實是被打怕了,當年老侯爺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傅堂容不敢不聽他的話。但是這吃喝玩樂的性格一旦養成了,愛好享受的毛病改不掉,不然也不至于一大把年紀了,還要下江南去游山玩水去消遣。

這樣一道菜,傅堂容之前并未在京城吃過,今日嘗了這幾口,立刻就嘗出了背後的功夫,廚藝如此精湛的廚師,簡直令他驚為天人。

倘若有機會,他定然是要将這廚師請來,為自己多做幾道菜的。

早知道府上來了這麽厲害的廚子,他都不願下江南去,好歹要将廚子的拿手菜吃個夠,再想着到別處去。

下江南無論何時都可啓程,好廚子可是千金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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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母親的話,傅堂容本着五分真心、五分恭維,殷切說道:“何止是不差?簡直不相上下!”

為表誠心,好從母親這裏借走廚子,傅堂容接着說道:“江南的山珍海味好雖好,只是有些太過于繁瑣複雜,吃多了,舌頭也嫌膩味,就想吃口鮮的。母親這廚子,能把這道菜做得如此恰到好處,還有如此別開生面的吃法,一人一鍋,一燙一口,着實有巧思。”

一桌子人全都看着他,老夫人不發話,只是笑而不語,沒人打斷傅堂容,都等着他的下文。

老夫人和傅瑩珠面色倒是還算平靜,只是安靜地看,安靜地聽,傅瑩珠還會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多扒拉兩口飯吃。

不明所以的傅明珠此時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也只是看着,但心裏對傅堂容的話有幾分認同。

京城裏的高門大戶哪家能看着個好廚子,那可是分外長臉的事。

可惜侯府已經敗落,已經好多年都請不起京中有名氣的大廚了。可這遭祖母請來了這麽厲害的廚子,再想到祖母還請來了周嬷嬷給傅瑩珠教習,傅明珠的心裏生出幾分隐秘的喜悅——難不成,是侯府有什麽好事發生了?她在京中貴女中的身價,是不是也要跟着水漲船高了?

傅明珠幻想着,神色情不自禁透露出欣喜。

知道一切的陳氏可就不一樣了。

她一雙手放在桌子底下,已經暗暗攥緊,咬着牙關,面色十分不好看。

她恨死傅堂容叭叭叭的這張嘴了,少說點會死嗎?知道他是想拍老夫人馬屁,但也不至于如此過頭過火吧?

雖然魚湯味聞着還不錯,但是要說,比之江南的山珍海味不相上下,陳氏是萬萬不信的。

不就一個小丫頭片子,再好吃,還能好吃到哪裏去?

也就是傅堂容想給老夫人臉面,才會如此吹捧,若真讓傅堂容知道,這些菜肴出自傅瑩珠之手,還指不定怎麽收場呢。

現在吹得越厲害,一會兒越是尴尬。

陳氏恨不得沖上去摁住傅堂容的嘴,但終究不敢,思來想去,也沒有什麽合适的話術,只能暗地裏瞪眼,幹着急。

她本想将傅瑩珠這鍋魚肉的好處算在自己頭上,可她一未教過傅瑩珠菜譜,二未專門撥過去廚子,任她巧舌如簧,這道菜的巧思也與她并無半分幹系。

況且她還怕這去了一趟江南,傅瑩珠大變模樣是老夫人的手筆,她雖瞧不起傅瑩珠,可老夫人的手段是見識過的,也就不敢輕舉妄動。

陳氏便忍着不滿沉默了。

此時的傅堂容還沒停下來,依舊十分沉浸在美食的享受中。

誇了一通,鼻尖聞着濃郁的魚湯,傅堂容又忍不住吃了幾口,然後又用他吃慣山珍海味的舌頭來點評:“這湯裏,有雞的香、魚的鮮、肉的葷,高湯的做法,倒是和江南一派相似的。裏頭放了枸杞、紅棗黨參……不對,不是黨參。”

傅堂容的舌頭毒得很,會吃,能吃,也能點評,雖說他是個不下廚房、不沾油煙的,但是個老饕,一道菜的做法,知道得半差不離,說起來大差不離。

他擺開架勢,就如同平時下館子嘗鮮時那樣,打算對熬制湯底的材料好好說道說道,認認真真分析一下這道菜的優劣。

只是說到後邊的時候,傅堂容忽然卡殼了。

這湯中的味道,多了一味食材,有點像日常放的黨參,但又不像,有點藥材的香味,但又有甘甜之味,回味無窮且悠長。

如此美味,到底是如何做出來的?

頓了頓,傅堂容實在品嘗不出來了,笑着問:“母親,兒子着實嘗不出來最後一味是什麽了。”

老夫人也笑了起來,心情終于舒暢了,一掃不能下江南的郁結之氣,只覺得心中暗爽起來。

去不成江南也沒什麽,路途颠簸舟車勞頓地受罪,看傅堂容這樣子,估計好吃的也沒吃上幾樣,還比不上她這個待在府裏的老太太喽。

想到這,對于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盡孝,盡心盡力的大孫女,老夫人是更加疼惜了。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回答了傅堂容方才那個問題:“你若是真想知道,不如自個兒去問問廚子。”

“兒子正有此意!”聽到老夫人願意将廚子介紹給他,傅堂容看到了以後借廚子的希望,越說越來勁兒,“就是不知這廚子,如今人在何處?”

心底期待,他的語氣不由得跟着染上迫切。

傅堂容急切的樣子,極大地取悅了老夫人,她笑彎眼睛,“正在此處。”

“何處?”傅堂容一怔,聽了老夫人的話後,下意識在木樨堂裏頭巡視一圈,發現并無生人。

此時正在用餐的,除了他和老夫人,也就一個陳氏,一個傅瑩珠,和一個傅明珠。

何來的廚子?

傅堂容收回目光,正想詢問老夫人有何用意,卻瞧見她笑得有幾分促狹:“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是瑩兒出的主意,找廚房的廚娘們做的。”

“??”傅堂容表情僵住,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才好。

瑩兒?

是他想的那個嗎?傅瑩珠?

不是吧?

這些菜肴,居然是她搗鼓出來的?

這還是他印象中,刁蠻跋扈、不講道理的傅瑩珠嗎?在他的印象裏,傅瑩珠可是看了書就要頭疼,完全是一塊開不了竅的榆木疙瘩。

想他剛剛還大誇特誇,還是當着傅瑩珠的面誇的,如今這些話可都收不回來了。

若是平時,他也是這麽對傅瑩珠說話的也就罷了,尴尬一笑也就算過去。可問題是,他們父女兩人的感情并不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劍拔弩張、水火不容。

更甚之,前段時間,傅堂容還大發雷霆,把闖了禍的傅瑩珠關在祠堂裏,重重罰她,還破口大罵。

罵的什麽來着?

約莫是有一些,“丢人現眼”、“不守婦道“、”枉為人子”等等等詞彙。

具體是怎麽罵的,傅堂容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的傅瑩珠哭得十分傷心,跪在地上,脊背卻依舊直挺挺的,不肯低頭。

冥頑不靈的樣子,看在他的眼裏,簡直讓他氣瘋了,更覺得傅瑩珠頑固,一怒之下,将病中的傅瑩珠留在了府中。

可如今再次想來當時的情形,傅堂容也覺出自己當時是在氣頭上,失了分寸,罰得稍微有些重了,不由得尴尬起來……

一時間,傅堂容心底閃過太多的思緒,都忘記了掩藏,一五一十從臉上反應出來,臉上的神色分外複雜,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即使往日罰得重了,他也斷然是不能給傅瑩珠低頭道歉的。他是侯府的主人,傅瑩珠只是個不聽話的女兒,即使在關傅瑩珠禁閉這件事上他确實處理得有失偏頗,但也絕不能向他低頭,失了他侯爺的體面。

傅瑩珠倒是面色平靜。

她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唇邊,這才慢悠悠道:“父親想知道,問女兒便是。”

她從沸騰的魚湯裏,夾出一小段淡黃色的根須一樣的東西,問傅堂容:“父親問的,可是這個東西?”

傅堂容看了兩眼,頗覺眼熟,忍不住便沉默了會兒,想要盡力想起來這到底是什麽,也免得要問傅瑩珠。

可他也只是看着眼熟,并不能分辨個準确,糾結了一會兒,才萬分為難的點下頭來,等着傅瑩珠的解答。

他恨死自己這根大舌頭了,偏偏想要炫耀那點本事,非得要評上幾句,搞得自己下不來臺,多難看?

若這道菜,真是廚子做的,傅堂容還不會有此想法,可是傅瑩珠做的,面對一個曾經被自己大罵特罵,最不成器的女兒,自己還要低頭向她請教,這等行徑和反轉,可就真考驗他一個作為大家長的心态和自尊了。

在傅堂容的心态快要碎得七零八落時,傅瑩珠輕聲道:“也難怪父親嘗不太出來,這些參須不是平常的參須,是祖母送給女兒的那五百兩人參的參須,喝起來,自然格外清甜,回味無窮。”

傅堂容:“……???”

就這麽……把人參給做了??

還是他花千兩買來的人參?

這人參他送給自己母親都覺得心疼,傅瑩珠就這麽拿來炖魚湯了?

啊,敗家女啊敗家女!怎麽比他還能敗家啊!!!

方才那點尊嚴受挫的痛苦頓時算不上什麽了,傅堂容只覺肉疼無比。

就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怎麽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聽到湯底有人參,陳氏猛然一驚,擡頭、詫異且難以相信。

傅明珠一樣滿臉震驚。

老夫人也是詫異不已,望向傅瑩珠的眼眸裏,卻充滿了柔和,笑道:“你倒舍得,也難怪了,這藥湯滋補,我可多喝點。”

說着,果真又低頭喝了幾口。

傅瑩珠笑道:“祖母喜歡便好,孫女日後再多做些您喜歡的食物來。這些人參本就是父親送給祖母的東西,孫女不過借花獻佛罷了。”

老夫人連着說了好幾個好字。

一碗熱湯下肚,老夫人感覺自己的心也跟着熱熱的。

若是剛才,這魚湯雖然好喝,但遠不止于讓她身心熨帖,可如今知道孫女是為了自己才花了這麽大的心思之後,果真是通體舒暢、渾身舒服,沒有一處不滿意的。

只是,一旁的傅堂容簡直要吐出血來,一張臉漲得異常難看。

五百兩,那得是多貴的人參啊?就這麽輕飄飄一頓飯菜,就給做沒了!

要知道,傅堂容從江南回來後,暗地裏找過郎中把脈,郎中說,他身體積攢了濕氣,一回到京城,乍然有頭昏目眩之感。

這個症狀并不嚴重,只需要開點藥吊吊便好。

此番在江南花銷頗多,傅堂容不敢再大手大腳地過活,即使事關自己的身體,傅堂容都沒敢用太貴太好的藥材,只是随便應付了事,更不可能把送給老夫人的人參要回來,做出如此丢臉的行徑。

但他确實有動過将人參要回來的心思,心裏暗暗在想若是人參沒送出去,還留在自己手裏就好了。

可傅瑩珠倒好,就這麽把人參給嚯嚯了!

五百兩,那是白銀,她以為是用石頭買的嗎!

傅堂容氣得不輕,剛剛吃進肚子裏的魚湯開始翻湧,搞得他差點反胃,連忙又喝了幾口,壓住翻騰的感覺,這才舒服了一點。

這麽貴的玩意兒,他得多喝幾口,才能回點血,不然肉疼死了。

他勉力維持着平穩的臉色,一臉麻木地看向傅瑩珠,問道:“你幾時會這些了?”

之前明明那麽喜歡和家中的長輩對着幹,怎麽他離府幾個月,回來她就變得乖巧文靜了許多。

之前傅堂容總罵傅瑩珠不夠乖巧懂事,可如今傅瑩珠真的乖巧懂事了,他卻依然不高興。

甚至更生出了些無能為力的惱怒來,面對着這麽懂事的傅瑩珠,他簡直是有氣沒處出了。

傅瑩珠鎮定答道:“病中無聊,看了點書。”

見傅堂容對傅瑩珠頗有微詞,明明孩子在學好,不鼓勵罷了,竟然還擺臉色,老夫人重重哼了一聲:“這還要感謝你未将瑩兒帶去江南,才給了瑩兒靜思、沉澱的時間。”

生怕傅瑩珠因為傅堂容的不識時務,又變回之前和長輩對着幹的模樣,老夫人特意笑着望向傅瑩珠誇贊:“以老身看,她這陣子想通了許多事,可謂了不起。”

傅堂容心中半信半疑,臉色仍然算不得好看。

陳氏則是聽出了老夫人話中對他們不帶她去江南的責難,臉色亦是往下垮了垮,偷偷攥着的手更加用力了。

傅瑩珠不想表現得太聰明,卻也不想就這麽受着傅堂容的一張冷臉,狀若懵懂地問了一聲:“父親,您的臉色不太好,可是這魚湯喝得不好?”

傅堂容:“……”

喝得不好?五百兩得魚湯,他喝着敢不好??

傅堂容繼續壓着心底翻湧的情緒,木着一張臉,面無表情地說道:“還好,就是喝多了有點想吐。”

聽說這魚湯是傅瑩珠不知從哪搬來的菜譜,傅堂容一改之前贊不絕口的模樣,眼神裏都帶上了挑剔。

不過,傅瑩珠還怕他不說這道菜的壞話呢。

聽了這話,她便一臉了然的神色,随後又換成關切的表情,招呼着柳葉說:“柳葉姐姐,你去把父親的鍋撤下吧,給他換上一些爽口酸口的腌蘿蔔,免得吃多了,容易積食,對身體不好。”

老夫人聽了,也一臉贊同地說道:“是極,別吃了啊。”

老夫人的語氣聽起來對此事頗為重視。

老人家最注重養生了,但凡一聽有點不好的苗頭,立即掐住。

別看傅堂容現在正當壯年,但真論起來,身子恐怕都不比她這個老婆子好不了多少,早就被他早些年的聲色犬馬掏空了。

陳氏是否是真心心疼傅堂容,她不知道,但她這個做母親的,卻是真的心疼自己這個兒子。

如今傅堂容剛從江南回來,又是冷熱交替天氣乍寒乍暖的時節,正該注意着點,免得忽然撒手人寰,留下孤兒寡母的沒人照顧,那可真是要了她老婆子的命。

老夫人思及此,更是萬分贊賞的對傅瑩珠說:“還是瑩兒懂事,考慮周到。”

傅瑩珠不好意思地說道:“為人子女,應當做的。”

“對了,柳葉姐姐,給父親多擱點醋,好消食。”

柳葉領命,果然是乖乖照做。

傅堂容:“……”

傅堂容面前沸騰鮮香的魚湯被撤下,魚片也沒了,只有一盤孤零零的腌蘿蔔,看上去蔫了吧唧的,一點也不好吃的樣子。

上頭還被柳葉多擱了兩勺醋,聞着都能聞見酸味,簡直沖天的酸,酸倒牙了。

本來沒想吐,只是敷衍之詞。可此時此刻,傅堂容是真有點想吐了。

他實在不能如此委屈自己的胃,無從下手,又不能死皮賴臉留下來,把自己說的話收回來,便只能随意找個借口,灰溜溜離開木樨堂,免受那碟腌蘿蔔的迫害。

此時,木樨堂除了老夫人與傅瑩珠,便只剩下陳氏與傅明珠了。

傅堂容離開之後,陳氏和傅明珠的臉色也沒好看到哪去,一直怔怔坐在那裏。

她們如此難受,倒不是因為傅堂容吃不了這魚肉湯,而是設身處地的感同身受了一把,想起那些本該送給老夫人,卻又被傅瑩珠拿走的首飾頭面。

難怪,難怪那天來木樨堂的路上,遇見傅堂容,傅堂容說讓她們不如不送時,神色中除規勸外,還帶着心痛與哀傷,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

原以為,傅瑩珠把冰花芙蓉玉镯拿走就已經夠離譜的了,哪想就連傅堂容送給老夫人的人參,都少不了她的份兒!

再換句話來說,他們回來這一趟,傅瑩珠到底空手套白狼,賺了多少錢呀!

陳氏和傅明珠心裏各自糾結無比,又是眼紅又是氣悶,面色自然算不上好看。

老夫人心中對她們不滿,就沒對傅堂容那樣有耐心,和善的臉色亦完全不見,直接問道:“怎麽?你們也是吃得快吐了?”

這可是瑩兒費時費力才做出來的菜肴,若是她們如此不識好歹,說是要吃吐了,老夫人自然不會和她們客氣,是要給她們一番好看的。

有了傅堂容的前車之鑒,陳氏和傅明珠自然不敢表現出任何不滿,忙低頭喝了一口魚湯,這一喝,便是一個怔住。

這味道……這味道,也着實太好了些!

怪不得方才傅堂容為了問出廚子是誰,費了那麽多口舌。

陳氏眼睛都直了,瞬間失語,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才好。

雖然她很想嘲笑傅瑩珠的廚藝,覺得她就是個一無是處的草包,可此時此刻,陳氏也不能昧着良心,說這廚藝不行。

還以為傅堂容剛才所言,不過是在拍老夫人馬屁,哪想是真實切意啊!

傅明珠就更訝異了。

進木樨堂來,她本是一口都沒碰魚湯,只顧賭氣生悶氣了。聽到祖母誇贊傅瑩珠的話,還頗為不服氣,更對父親的口頭贊美之詞嗤之以鼻,可如今她才意識到,傅瑩珠是真有兩把刷子的!

原本以為能夠跟着父親一起下江南,是父親偏愛她的一種表現,可此刻傅明珠心裏卻生出後悔的心情。

在她在江南吃喝玩樂、人情往來的時候,傅瑩珠竟然在府中悄悄養好了身子,還學會了那麽多的東西。

只說在指揮廚娘的功夫上,傅瑩珠已是超過她了。

當下,傅明珠的眼睛就更加瞪大了一些。

不知是為了求證,還是為了什麽別的。

她低頭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有些停不下來的趨勢。

只是任憑她怎麽品嘗想要挑刺,都挑不出來毛病。

傅瑩珠,竟是如此厲害,不聲不響居然憋了這麽大一招,難怪祖母什麽都聽她的,像灌了迷魂湯似的!

一晚上下來,傅明珠和陳氏兩人都吃撐了。

她們面色不虞,讓丫鬟給扶着走回去。

傅明珠晚上洗浴時,發現自己的腰身好像被撐得大了一些,一整日的不甘與擔心自己變醜的擔憂混雜着交纏在她的心間,氣得她直接摔了浴桶裏的絲瓜囊。

次日,傅瑩珠一早便去木樨堂請安。

随後,老夫人免去她去找陳氏請安的規矩。

這遭陳氏回來,老夫人格外留意了下陳氏的舉動。

前些年陳氏表現得待傅瑩珠頗為不錯,事事都一副護着傅瑩珠的樣子,這兩年大抵是覺得傅瑩珠的名聲已經爛透,不用她再多費心思,陳氏也便露出了狐貍尾巴,收起了捧殺那一套,露出了惡毒繼母的真面目來。

之前老夫人是覺得傅瑩珠回天乏術,她自己也勾心鬥角了大半輩子,晚年實在不想摻和進府裏這些事,只想求一個安寧清淨,便對陳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傅瑩珠如今既然回心轉意,想回頭是岸了,那她自然也不想看着府裏的小輩白白被耽誤。

于是陳氏一回來,老夫人種種言行,便是在向陳氏表明她的态度:傅瑩珠她會管,且會好好地管,她孫女兒如今有了她這個撐腰的人了。

表了态,老夫人便等着,看陳氏是否懂得尊重她這個老太太。

至少也要在表面功夫上做做樣子,對傅瑩珠好一點,別有太多花花腸子。

可陳氏的反應卻令她很是失望。

看來,陳氏已經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

分明是不把她這個婆婆看在眼裏,才對她傅家的兒女如此苛待。

老夫人對陳氏的厭煩更深,便直接免去了傅瑩珠到陳氏那的請安。

不僅節省了時間,方便傅瑩珠早些去找周嬷嬷,也免得陳氏那再弄出什麽幺蛾子。

被免去向陳氏請安,傅瑩珠自然樂得輕松自在。

今日唯一煩惱,便只剩下要思考她要吃什麽了。

傅瑩珠苦于思考,一時有些頭疼,沒什麽主意,便放棄了不再去想,先到周嬷嬷那,問了安。

周嬷嬷昨日沒去木樨堂用膳,不過傅瑩珠細心,支人去給周嬷嬷單獨送了一份。

沒有經歷過昨天的烏煙瘴氣,周嬷嬷只管享受美食,這頓吃得頗為開心。

昨日飽餐一頓,今日一看到傅瑩珠,周嬷嬷便笑了起來。

說是吃人嘴短也好,說是她心情好也罷,總之周嬷嬷看向傅瑩珠的目光裏多了幾分慈愛滿意的神色,态度比之往前,更好一些。

“大姑娘,昨日的魚食我吃過了,很好吃,感謝你的招待。”

經過昨日,見識了傅瑩珠打點廚娘的本事,周嬷嬷對傅瑩珠更加滿意了。

這高門貴女,琴棋書畫要懂,柴米油鹽也不能全然不通。

都是食五谷活着的凡人,又不是飲露水的仙女,當然要略微知曉一些吃上的學問。

倒也不是要親自下廚、有多好的廚藝,但至少要知道如何安排府中的廚娘與廚子。

周嬷嬷看着傅瑩珠,不由得心生感嘆,傅瑩珠倒是完美地滿足了她的要求。

如此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姑娘,又溫柔又乖巧,雖說有些方面确實不足,可完全不像是傳言中說的那樣一無是處,反而可取之處頗多,可見外面的傳言有多離譜。

至于傳言為何離譜到這種程度,之前還是猜測,這回,周嬷嬷心裏已經有了定數。

傅瑩珠笑着說:“嬷嬷喜歡便好,我平日裏就喜歡搗鼓這些吃的,嬷嬷若是有忌口的不妨告訴我,我下次給嬷嬷做些不一樣的。”

“倒是沒什麽忌口的。”周嬷嬷心裏滿意極了,臉上自然也是洋溢着笑容。

周嬷嬷受了傅瑩珠的好,又與她脾性相投,對她分外青眼,一想到此前的猜測,想到她可能在侯府裏受了什麽委屈,這心裏就難受起來。

若是與傅瑩珠無緣無份,毫不相識,那周嬷嬷哪怕知道有內情也不會去管。各人自有各人命,周嬷嬷不喜歡插手與自己不相幹的事情。

可如今,與傅瑩珠相處了這麽些天,周嬷嬷已是不能做到無動于衷的程度,也不可能像往前一樣,只打着時日一到就離開的心思,随意應付了。

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周嬷嬷還是願意幫傅瑩珠一把,也算是結個善緣。

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周嬷嬷便鄭重其事開口:“大姑娘,過兩日,六王爺家的郡主生辰,王妃擺了宴席,邀請老身前去做客。我便想着,我一個老太太,和一群年輕姑娘也沒什麽好談的,不若大姑娘跟着去,和郡主能有話聊。”

另一邊的傅瑩珠還在想今天要上什麽課程呢,哪想周嬷嬷一開口,就是如此緊要的事情。

這是……要帶着她去赴宴了?

傅瑩珠眨眨眼,想了想,大概就明白周嬷嬷的用意。

如今,她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姑娘,前不久還鬧出過在別人家的宴席上,與外男拉拉扯扯,不守規矩的事情來。

如若沒有意外,現在她應該是各種貴婦宴會上的黑名單,害怕她去了,又傳出什麽不好聽的事情來才對。

周嬷嬷常年在京城的貴女圈子中打轉,沒道理不知道這些故事。

她老人家有本事有面子,到哪兒都吃得開,可若是帶上她傅瑩珠,就不同了。

帶上自己這麽個包袱,怕是會禍害周嬷嬷的名聲。她的一言一行,若是出什麽錯,都會讓周嬷嬷丢了她的面子。

自個兒以後是要去別莊的人,這些什麽名聲,不過都是過眼雲煙,于她沒什麽緊要的。

別人不歡迎她,她就不去呗,不必眼饞別人家有、自己沒有的那一口吃的,就留在自己的院子裏,吃自己能吃到的,也能過得舒心如意。

可周嬷嬷不一樣,她家底在這裏,以後還要混口飯吃。要是這一去,因為她連累了周嬷嬷的口碑、砸了人家的飯碗就不好了。

這麽大的罪過,傅瑩珠深感自己擔不住。

見周嬷嬷一意孤行,似是鐵了心要帶她出去,傅瑩珠還以為周嬷嬷是還不知道之前的事情,便好心提醒道:“多謝嬷嬷好意,只是我之前随母親赴宴,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如今正在府中思過,就不打擾嬷嬷了。”

倘若周嬷嬷有心,回去只需要打聽打聽,就該知道,她口中的不好的事情,到底是何事。

對京城裏面有頭有臉的貴女來說,這可是大事。

“哈哈哈,大姑娘可真是個妙人。”周嬷嬷反倒笑了起來,一臉的釋然和愉悅。

本來,要帶傅瑩珠去赴宴,周嬷嬷還真有幾分忐忑。

一來,是她要教傅瑩珠,只靠口頭上教一些東西,沒有實際去看去練、來得更加準确;二來,她來教傅瑩珠之前,也是有人暗地裏在等着看她笑話的,畢竟傅府的大姑娘是出了名的冥頑不靈,周嬷嬷多少也存了點給自己争口氣的意思。

既然是要争口氣,那傅瑩珠的表現就至關重要了。她倒也怕自己看走眼,怕傅瑩珠只是在她面前表現得乖巧,心裏卻有她自己的主意,是想借着她來擺脫之前的臭名聲。

可如今,她主動抛出橄榄枝,對方卻害怕拖累自己,拒絕了。

這要是換個心思多的人來,只怕不疊點頭,恨不得立即長上翅膀飛去六王爺府上,哪兒還能如此沉得住氣,還會替別人着想呢?

傅瑩珠越是如此不在意,越是如此淡然,周嬷嬷就越是覺得她是個真真正正心地善良、會替別人打算的好孩子,便也打從心底裏喜歡她。

之前初入侯府,周嬷嬷還想着敷衍了事,與傅瑩珠相處了這段時間下來,卻逐漸改變主意,要為傅瑩珠認真打算了。

周嬷嬷是個有來頭的女人,年輕時,在宮中擔任女官不曾出宮,等出宮時,就已經是個老婦人了,家人本就不多,待她出宮,更是找不見人了。

是以,她如今雖然榮華富貴,有名氣傍身,身邊卻沒幾個要她護着的人,日子也是頗為無聊。

當她開始起了護犢子的心思時,便是動真格的了。

周嬷嬷容不得傅瑩珠拒絕,直言道:“大姑娘,老身就不瞞你說了。你之前的事情,老身都知道。”

起先周嬷嬷還沒往帶傅瑩珠出去轉轉能幫她洗清之前的臭名聲的事上想,這一提起,越想越覺得可行,對傅瑩珠說道:“這一次,便是要替你洗清這污名的。哼,且等着看吧,不過一些小把戲罷了,有老身在,沒人敢讓你受委屈!”

“不必了嬷嬷,我——”

可傅瑩珠越是推脫、越是拒絕,周嬷嬷那争強好勝的心理反倒讓她非帶着傅瑩珠去見識上一遭不可了,也好讓傅瑩珠知道她的話是對的。

于是,周嬷嬷的語氣更加果斷了:“大姑娘不必再說,我意已決!不用擔心會拖累老身我,老身有的是法子!這可是重要的課程,你斷然不能推脫。”

周嬷嬷不想太過嚴厲,緊接着語氣緩和,朝傅瑩珠保證道:“放心,這遭出去,定能為大姑娘你增長見識。”

傅瑩珠:“……”

好吧。

去見識一下別人家的廚子。

作者有話要說:

500紅包~晚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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