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 (1)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 這位文掌櫃臉上的笑意看上去憨厚又真誠,華掌櫃心裏哪怕已經滔滔不絕地口吐芬芳,也不好朝他擺臉色, 勉強扯出一個笑來, 幹笑道:“路過、路過。”
說話間, 華掌櫃看着文招財的臉。
沒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一點病恹恹的痕跡, 華掌櫃簡直失望極了。
再仔仔細細一看,文招財非但沒有病容, 反倒雙目炯炯、聲如洪鐘,簡直像是能扛起一頭牛來一樣的強壯。
一時間,華掌櫃的心态有些崩潰了。
這真是人嗎?同樣是夜晚不得安眠,同樣是被傅瑩珠的約定絆住, 為什麽人和人之間,竟是如此不同!
想他們一衆老掌櫃, 病的病, 倒的倒,哪怕是沒病倒的, 也快要被逼瘋了。
可文招財呢?跟個沒事人一樣。
他精神奕奕的臉仿佛在告訴所有的人,他還能再幹五百年!
因為文招財的表現過于離譜、過于異于常人,華掌櫃不得不覺得, 文招財可能是有什麽強身健體的良方好藥, 可以延年益壽、永葆活力。
來都來了,華掌櫃決定問問。
他上前一步,走到了文招財面前,仰頭看着這個比他高出不少的青年, 說道:“小文啊,華叔才見你第一面, 就看出來了,你不是池中之物,會有大作為啊。”
做商人的,嘴上功夫最是了得,甜言蜜語張口就來,白的能說成黑的,黑的能說成白的。
雖然華掌櫃心裏恨不得文招財能原地去世,但面上還要做出一副和和氣氣的模樣,甚至對他大加贊譽。
文招財腼腆笑了笑,正要自謙兩句,華掌櫃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緊接着便是語氣一轉,沉了不少:“只是你這……日日夜夜待在店裏,未免太刻苦了一些,我的鋪子裏,前些日子病倒了一個夥計,也是像你一樣賣命幹活的。可人家那是要糊口,上有老下有小的沒辦法,你光杆一個,這兩年正是逍遙的時候,又何苦呢?”
“你還年輕,覺不出什麽來,可等你老了,你就要受罪了啊。”華掌櫃擡了擡手中的藥包,給文招財看,“你看,我這便是年輕時操勞得過多,留下病根了,這到了暑末,身上的毛病就現出來了。身體哪兒哪兒不舒服,胃口也不好,脾胃不消,哪怕是有家財萬貫,空有山珍海味,想吃口好的,都得吐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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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啊,勤勞能致富,可勤勞過了頭,就物極必反了啊。”華掌櫃語重心長地對文招財說,“叔叔我這都是肺腑之言,是一見你便覺得像年輕時的自己、心裏覺得親切,才對你說這一番話,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啊!”
華掌櫃心道:快聽他的話吧!別再耗下去了,他真的撐不住、快要油盡燈枯了!
有財大家一起發不好嗎?想想辦法一起對付傅瑩珠不行嗎?為什麽非得要擠死同為生計操勞的同行,讓傅瑩珠坐在那兒悶聲發大財呢?一起努力貪東家口袋裏的錢不好嗎!
倘若跪下有用,華掌櫃此刻一定給文招財跪下了。
但他還要面子,而且又拿準了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性,與其卑躬屈膝,不如說一套假意關懷的話,萬一這年輕人就上鈎了呢?
對于年紀不大的小孩,華掌櫃不由自主帶上了幾分輕看,總覺得他們人情世故上,比不上他們這種老人更老辣。
這一番話一說完,他便用一種長輩特有的、帶着點對于時間流逝的感慨的那種對小輩十分關懷表情,看向文招財,希望文招財能懂事一點,聽懂他這番話裏的深意,日後,與他一起走上貪東家財的道路,那才是做一個掌櫃該做的事啊!多快樂啊!
誰料,文招財聽完後,卻驚訝道:“華叔,您病了?”
他看向了華掌櫃手中的藥包,關懷的語氣不似作假,“病得重不重?”
“快快快,是我粗心大意了,竟然一直站在外面說話,華叔,快進鋪子裏面來,我叫店小二給您煮壺茶水喝。”
文招財如此利落殷勤,華掌櫃倒是頗為受用,進了鋪子裏,目光掃到這鋪子裏琳琅滿目擺陳着的各種式樣的布匹,華掌櫃心裏又泛起了酸水。
這文招財确實有幾分本事,看看這些擺出來的貨,簇新,一點灰塵都沒落上,不是倉庫裏擠壓的囤貨,而是新進的貨。
也就是說,之前的布匹,全賣出去了,有多少賣多少。
再看看那些暗紋,看看那些花裏胡哨的顏色,別說那些夫人小姐的樂意來買,他自己看了,都想裁一身新衣裳了。
眨眼功夫,文招財端着熱水出來了,十分殷勤,就像對待顧客一樣分外周到:“叔,給。”
“這兩天的天氣,白天還好,夜裏寒冷,過兩日立秋的節氣一過,天氣還會變得更加寒冷,您可要好好注意身體。”
文招財的話說得貼心極了,華掌櫃喝了一口熱水,卻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文招財,“方才華叔說的那些,你可都記在心上了?”
“你以後是個會有大作為的孩子,可不能叫眼前的蠅頭小利,限制了日後的作為,不管做什麽,都要悠着點,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身體最要緊吶。”
快點歇一歇吧,再這樣下去,他這把老骨頭真要耗死在這幾個月的比試裏了。
文招財道:“我倒也想歇一會兒,可時間不等人啊!”
他抑揚頓挫地說道:“我在我爹墳頭起了誓,三年要娶上好媳婦兒,五年要在京城有自己的宅子,還得感謝大姑娘給我這個做掌櫃的機會,我自然要竭力而為,不能愧對我爹、愧對傅大姑娘。”
“誓言已經說出去了,就不能食言,不然我爹把棺材板掀了,半夜來找我算賬來了。我可不能做這等不肖子孫,所以只要幹不死,我就往死裏幹。日後我還要多多努力,要更加努力,回報傅大姑娘的知遇之恩,也讓我爹看看,他兒子的本事。”
文招財越說,一雙眼睛越亮,果真是一副幹勁十足的模樣,“您說讓我逍遙這兩年,可這兩年我若逍遙了,那娶來的媳婦豈不是要跟着我受苦了?”
“苦誰不能苦媳婦兒,我以後定要更加拼搏!”
華掌櫃:“……???”
還要多多努力?這還不夠努力?
“至于身體,您別擔心。”文招財神神秘秘笑了一笑,“華掌櫃你有所不知,我有秘訣。”
華掌櫃正喝着熱茶的動作一停,看向文招財。
只聽他說道:“我每日晨起都要挑水十擔,晚上做一套五禽戲,一整天下來都活力無窮;您喝的這茶也是我常常喝的,有補充氣血的功效,至于天冷天寒,我一個布行老板,怎麽會讓自己凍着呢?”
文招財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見牙不見眼,揪着自己的衣角給華掌櫃看,低聲像在介紹什麽好東西:“這布是渠縣運來的布,那邊的蠶絲比起其他地方,不知好多少,這料子夏日不沾汗,秋冬能禦寒,這兩天雖說天氣冷了不少,可我一點兒都沒感受到。”
“華叔是自己人,這話我也就只告訴你。這渠縣離着京城遠啊,想進他們的布可不容易,就那麽幾十匹,我得留給那些常來的老主顧。”文招財說完,聲線又壓低了幾分,“華叔可千萬別往外說啊,這貨可金貴,好多人等着要呢。”
華掌櫃一臉震驚地盯着文招財身上的布,他也是個商人,平日裏說話半真半假的,對文招財的話并不全信。
可一看文招財那生龍活虎的模樣,再一想,其他幾位掌櫃都病倒了,唯獨日夜不歇的文招財,還是龍精虎猛、鬥志昂揚的模樣。
莫非……玄機真在這布上?
至于什麽挑十擔子水,五禽戲什麽的,怕了怕了,打死華掌櫃他都做不來。養尊處優多年,華掌櫃上個佛塔,都要氣喘籲籲,還五禽戲呢,不被戲擒就差不多了。自然也就只能把目光放在布匹之上了。
華掌櫃一時心動起來,想要摸向自己荷包的手有些控制不住,又聽文招財說道:“華叔,這茶你喝着可還好?若還好,待會兒你走着,我給你拿上一包。”
文招財十分熱情,華掌櫃實在招架不住,加上他心裏頭确實對文招財這些寶物有些垂涎,推托兩下,便将茶收下了。
茶都收下了,再加上那布料,那豈不是文招財不生病的秘訣就全到手了。
華掌櫃在心裏一盤算,清了清嗓子:“小文啊。”
他道:“你這渠縣進來的布料,還可有剩?”
“剩是還有剩。”文招財眨了眨眼睛,“只是……華叔是替人打聽,還是自己想買呢?”
“若是替人打聽,那我确實找不出來多餘的布了,得自己留着,可若是華叔您自己想買,我把那匹給自己留的給您!”
文招財憨憨笑了,“華叔簡直像親叔一樣關照我,我這個做小輩的,當然要先把好東西留給華叔用。”
“當然是自己買了!”這樣一聽,華掌櫃立刻拍板,害怕自己晚點就買不到了,立即道,“你給我包一匹啊。”
“好嘞。”又一筆生意做成,文招財喜上眉梢,感覺離自己的媳婦兒和宅子都更近了一步,連忙叫店小二把布包好,連同茶包,親自交到了華掌櫃手裏。
這布成本五十文,他賣了華掌櫃八百文,送華掌櫃的茶葉,不過是些再普通不過的茶葉,十文錢一袋罷了。
這樣一算,這華掌櫃來了一趟,他淨賺了七百多文。
妙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文招財簡直腳底生風。
庫房裏還有一百多匹,若是都能這樣賣出去,那鋪子的進賬可是相當的可觀。
不過這樣的招數只能用一次,不能用第二次。也只能用在華掌櫃身上,不能用在別人身上。這一點,文招財心裏還是有數的。
“您穿了若覺得好,就再來啊,我想辦法再去渠縣進貨。”
“常來啊,華掌櫃!”
送別華掌櫃時,文招財朝着他的背影,熱情吆喝道。
看華掌櫃的背影,就仿佛是看一只肥碩待宰、能薅好多羊毛的肥羊。
華掌櫃提着手中的布,等回到自己的鋪子,仔細摸了摸文招財送他的茶葉,品了又品,怎麽品都嘗不出太好的味道,終于琢磨出了不對勁——
到頭來,他還是沒能說動文招財,讓這人反倒真的往文招財的布行裏送錢了!
好啊這個文招財,明明都知道他生了病,不可憐他就算了,居然還想着把手伸向他的口袋!自己人的錢都賺,真是太狠了!
說什麽他像他親叔,那時候就是想賣布給他了吧!
難道……從關懷他的病那時就開始是想賣貨的話術了?
想通這點,華掌櫃氣怒難當,口中吭呲吭呲喘着氣,回過味來後,只感覺眼前一片黑暗,眼冒金星,腦子渾渾噩噩,什麽都瞧不分明了。
一陣天旋地轉,華掌櫃就暈了過去。
被文招財這麽一氣,華掌櫃的病更重了。
可他惦記着狠人文招財還在那鬥志昂揚地賣他的布,不敢久歇,只能強撐着病體,挖空了心思,來做自己糧油鋪的賬面。
就這麽以帶病之軀強撐了幾日,華掌櫃終于撐不住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此時的他,就像是一支蠟燭兩頭燒,身子骨本身就不好,又不是當打之年,不比年輕人。之前,只是憑着一口氣在撐着,可是被文招財騙過錢之後,怒急攻心,再也沒有撐住的那一口氣,整個人就洩了氣,振作不起來。若是強撐下去,只怕是一條小命兒都要交代在這裏了。
思忖過後,華掌櫃心有不甘,于是寫了一封信,找人偷偷帶進了侯府。
帶去了陳氏那兒。
侯府。
布行的吳掌櫃一走,文招財一來,陳氏那想等着鋪子經營不下去老夫人和傅瑩珠求着她回去的美夢便徹底破碎了。
傅瑩珠不僅将鋪子管好了,還管得比她在時還好。
不僅有辦法叫那些油滑會偷懶的老骨頭們認真做事,竟然還找來了一個本事不小的年輕掌櫃。
眼看着幾間鋪子的生意紅紅火火,想着這陣子所有的掌櫃和莊頭倒戈、傅瑩珠院子那邊的進賬越來越多,陳氏也差點病倒了。
強撐着使她沒有倒下去的,便是她的女兒傅明珠。
一有功夫,陳氏便寫信寄往別莊,教導傅明珠要吃苦耐勞、忍辱負重,想着女兒在別莊裏磨煉出來的心性與品質,心中便多了慰藉,能叫她不倒下去。
如今女兒不在侯府,若是自己倒下了,沒有人為她籌謀劃策,怕是再也回不了京城,到時候哪怕是吃再多的苦,磨練再好的心性也是無用。
是以,陳氏一直很愛惜自己的性命。
只要她還活着一日,她就還是侯府的侯夫人,青山依舊在,依舊有柴燒,待到把女兒接回來,她就還有翻盤的機會,也有那個位置,好替女兒謀個大好前程。
這日,見一小丫鬟在屋子外面探頭探腦,陳氏還以為是傅明珠的信寄回來了,沒想到等小丫鬟把信交到她的手裏,卻是華掌櫃寫來的信。
華掌櫃自知贏不過文招財,今日傅瑩珠辭走別的掌櫃,他還能看看熱鬧,可長此以往下去,被辭退這事,遲早會輪到他的頭上。
其他幾個掌櫃,華掌櫃已是信不過了,不會再與他們商讨對策,但留他一人,獨木難支,也有些進退維艱,難以施展,他便想重新找個可靠的夥伴,一起謀大事。
華掌櫃想到了陳氏。
此時的華掌櫃,對傅瑩珠已經不再是之前讨好的心境,對陳氏的态度,自然也就跟着變了。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他想對付傅瑩珠,那陳氏便是可與他合作之人。
華掌櫃專程寫信來給陳氏,又是認錯,又是懇求,說他前些日子會轉頭投靠傅瑩珠,不過是為了生計的無奈之舉,又将傅瑩珠一頓貶斥,說自己如今過得有多凄慘雲雲。
信的最後,華掌櫃懇求陳氏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說他已經受夠了給傅瑩珠做事了,要重新為陳氏奔走,就如同往些年那樣。如今陳氏只需要和他裏應外合,一棍子打死傅瑩珠,兩人就還是合作夥伴。
這信上寫的東西不能讓外人看見,陳氏閱後即焚。
她一邊燒着信,一邊唇角忍不住勾着笑。
曾經狠狠打了她臉的華掌櫃今日如此卑微地回頭求她,這怎麽能令她不痛快?!
華掌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
果然,風頭最終還是轉向她這邊的,當初暫時的失意,今日就都找回來了。
只不過,陳氏一邊在心裏痛快着,一邊又對傅瑩珠和老夫人怨氣深重。
沒想到傅瑩珠竟有這樣的本事,将掌櫃裏面最精明的華掌櫃都逼到了如此進退兩難的地步。
若不是離開了侯府去了江南幾個月,叫傅瑩珠找到了機會讨好了老夫人,得到了周嬷嬷的教導,她哪能原地生出這麽大的本事?
這樣一想,再回頭看看遠赴江南之前因不用帶着老夫人和傅瑩珠而竊喜的她,真像是跳梁小醜一樣。
陳氏心裏生出了無窮的悔恨,又有種雲開霧散之感。
因為,時機又轉回到她這頭了。
看看,華掌櫃這不就想要倒戈了?
不過,這華掌櫃也是好笑,當初大動旗鼓地來侯府給傅瑩珠送禮的時候,怎麽沒想着還有求她的那一日呢?
做事做得太絕,搞得她很下不來臺,狠狠下了她的面子,讓她成為府中的笑柄,陳氏對華掌櫃怨念頗深,心中對他的怨恨,不比對傅瑩珠的怨恨少多少。
若有機會,陳氏也想将這華掌櫃好好收拾收拾。
此時就是她想要的那個好機會了。
陳氏燒着信,看着被火舌吞沒的紙張,狠狠啐了句:“活該!”
這幾個月,她在老夫人那受了氣、在傅瑩珠那受了氣,回到自己的汀蘭院,女兒不在,傅堂容也日日留宿栖鶴堂不過來,她只能自我消解,沒一次能真真正正的給自己出一口氣,其中苦悶,哪是一句活該就能發洩出去的?
将信燒完,陳氏心裏也拿定了主意。
華掌櫃說,讓她救他一次,倒不是不能答應。
她也确實缺一個安插在鋪子那邊的眼線,華掌櫃此前大張旗鼓地來侯府送禮、打了她的臉,向傅瑩珠表忠心,讓他來做這個眼線,任誰都想不到的。
但若是此刻立刻就答應,那也不行。
陳氏憤恨想,若是華掌櫃只不過回頭說一兩句好話,她就幫他的忙,豈不是太過于好說話了些?這是軟弱可欺了。姿态得要做足了,這些惡仆才不敢騎到她的頭上來拉屎拉尿。
她得讓華掌櫃知道,她陳如君不是那麽好被人欺負的!
不立一下這個威,萬一華掌櫃這回承了她的恩,轉頭又去向傅瑩珠表忠心,那她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是個徹頭徹尾的冤大頭了?
已經在這個坑摔倒過一次,斷然不能再摔第二次了。如今的陳氏,已然十分謹慎,不是那麽容易就被忽悠對付的。
這樣一番考慮,手中的信紙也快要被燒完了,陳氏對丫鬟說道:“這幾日留意着一下外頭的動靜,若是華掌櫃送什麽來,要盡快告訴我。”
好歹也得讓華掌櫃多讨好她一陣,至少得兩天吧。最好把曾經送給傅瑩珠的好東西也原封不動地給她送來一份,她再決定要不要幫他這一把,那才合适。
想到當時華掌櫃帶着其他掌櫃往傅瑩珠院子裏送的那些好東西,陳氏不由得心生向往,臉上的神色也變得神采奕奕許多,簡直是期待極了。
她果然還是有幾分當家主母的本事的。
而正在病中的華掌櫃等啊等,簡直要望穿秋水,望眼欲穿,成為“望夫石”了。
只是他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卻遲遲等不到陳氏的消息。
一天過去了,華掌櫃等不來陳氏的回信,差點沒撐住,又加了藥的劑量,撐住。
兩天過去了,華掌櫃依舊等不來陳氏的回信,真的撐不住了,藥加多少劑量都是無用功,心裏苦得像吃了黃連。
他漸漸變得滿心絕望,心如死灰,身在病榻之上,恨聲道:“無情啊!無情!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冷漠絕情的女人!”
他為陳氏謀劃那麽多年,雖說一時轉投傅瑩珠,可說到底他也沒做出過真正損害陳氏的事,反倒是陳氏那邊,絲毫不顧他十幾年間幫她做虛賬、偷攢錢的辛勞,完完全全地置他于不顧,真是好狠的心啊!
他在信上已經說了自己的處境有多艱難了,他又老又病,簡直要活不下去了,面子都不要了,在信裏哀求,陳氏卻連找人來探望一眼都沒有?
華掌櫃心涼了。
本來他就是走到了窮途末路的困獸,已經無路可走了,才又找上陳氏,簡直是把陳氏看成了最後的希望。
與陳氏的新仇舊怨疊起來,華掌櫃的狀态已經不對了。
他的日子過不下去了,他瘋了。
陳氏如此絕情,置他于不顧,那他就來一個玉石俱焚。
他自己落不着個好,那陳氏也別想落着個全頭全尾!他自己可以去死,但也得拉個一起墊背的!
華掌櫃從病榻上強撐着起來,讓人扶着他,到了書案邊。
他強撐着破敗的身體,如同強弩之末,哆哆嗦嗦寫下來一封信。
這封信,卻是寫給傅瑩珠的。
這華掌櫃為人精明,平日裏坑蒙拐騙的行徑不少,他自個兒會坑人,也就格外防備着別人坑他。
對付傅瑩珠和文招財這種只走陽謀路子的,華掌櫃沒什麽辦法。
要說正大光明的手段,華掌櫃是沒有的。
可是,若說到要對付陳氏,那華掌櫃卻是有辦法的。
陳氏與他一樣,也是愛用陰招、背地裏給人使絆子的人,常言道,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陳氏多行不義,總能被抓到把柄。
華掌櫃知道,他為陳氏辦的事不是幹淨事,又知道陳氏骨子裏是個不講道義的小人,怕最後出了事,陳氏讓他做替死鬼,背後對陳氏多有留意,好一番打聽,手頭握了個陳氏的把柄。
而這個把柄,足夠讓陳氏再無翻身的餘地,有這個把柄在,這些年華掌櫃給陳氏做不幹淨的賬面才做得安心。
只是陳氏不知道,她做過的那些肮髒事,還有他知道,恐怕如今還在沾沾自喜,坐着美夢,以為自己還能坐穩侯夫人的位置。
陳氏既然棄他于不顧,那就休要怪他抓她一起陪葬,大家就誰都別想活了。
華掌櫃的眼中露出幾分陰狠來,提筆在一封信上寫下了幾個字,叫人帶着信,趕快送往傅府,送到落芷院的大姑娘那。
傅府。
落芷院。
吳掌櫃走了,文招財一來,幾間鋪子裏終于安排上了自己的人,傅瑩珠這些日子輕松了許多,不用操心鋪子的事情,只專注自己的生活,不是今天搗鼓這個吃的,就是明天拿着買回來的字帖描了練練。
時日久了,她本來寫得歪七扭八的毛筆字,竟也練得像模像樣,總算是能看了。
今日,落芷院的小廚房裏忙活得很。
早上,天還沒亮,青桃便帶着紅果去碼頭那邊買了二十來只漁民剛剛捉上來的新鮮螃蟹,帶回來做蟹釀橙。
文招財這麽有本事,傅瑩珠知道,她這是欠了丹寧郡主一個天大的人情,答應丹寧郡主的事,自然要好好做到。
在宴請丹寧郡主之前,傅瑩珠要先在自己的小廚房裏試一試,免得到時候出什麽差錯,叫丹寧郡主失望,辜負了人家将文招財介紹給她的恩情。
這蟹釀橙的做法,是要找來幾個橙子,內部挖空,等着備用。
又把剛剛運進來的新鮮螃蟹給蒸熟了,蟹肉和黃都挖出來,用提前攪拌好的醬料、料酒和橙汁一塊炒了。
收汁之後,把這些蟹肉往挖空的橙子皮裏塞,上籠蒸,也就成了。
只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手底下卻要有幾分火候的。
螃蟹就吃個鮮,一旦火候掌握不好,亦或者是醬料味重了搶味了,或輕了壓不住腥味了,都很要命。
是以,傅瑩珠和藍莓一直寸步不離的守着廚房,絲毫不敢懈怠。
傅瑩珠正指揮着廚藝好的藍莓把蟹肉裝進橙子皮裏,院子裏的那位老嬷嬷神色匆匆地進來,直奔傅瑩珠的方向。
等到了傅瑩珠跟前,她立刻将懷中的信取了出來,對傅瑩珠說道:“姑娘,有封要緊的信。”
老嬷嬷壓低嗓子,神秘極了:“是華掌櫃那邊的人捎過來的,看樣子對這封信可重視極了,在外面等了一天了,都不敢叫別的院子的人給捎帶過來,非要等到老奴出門,見到老奴的面,才把信交過來。”
老嬷嬷往左右看了眼,見院裏無生人在,才将信從懷中取了出來,謹慎地交到傅瑩珠的手上 :“姑娘您快看看,這信上寫了什麽。”
沒拆開信之前,傅瑩珠不懂華掌櫃這番葫蘆裏在賣什麽藥,一臉懵,一時竟想不出,她什麽适合和華掌櫃的私交這麽好了,竟還要書信往來。
等拆開信,傅瑩珠看了兩眼,卻發現,信上寫的內容,卻和華掌櫃說話風格大為不同。
在傅瑩珠眼裏,華掌櫃這個人,極愛道德綁架。
先是用甜言蜜語,将人誇上一通,叫人心裏飄飄然,再訴一訴他的付出,叫人覺得,若是不按他的說法辦事,便是對不起他。
傅瑩珠本身很不吃這一套,只是知己知彼,為了好好應付這幾位老掌櫃,把華掌櫃說話的套路掌握得比較明白罷了。
但今日這信上,華掌櫃既沒有說太多的客套話,也沒有訴苦。
信上,只有寥寥幾行字:生母含冤,九泉之下,難以瞑目,若有孝心,請往西行,尋一郎中,名甘貫軒。
字雖然簡短,但裏面的信息含量不可謂不多。
看看字體,再看底下那個華字的印章,這信确實是華掌櫃寄過來的無誤。
傅瑩珠一眼将這封信看完,蹙起眉頭,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确定沒有遺漏之後,她沉默良久,親自将信收好。
一旁,老嬷嬷與青桃一衆丫鬟見傅瑩珠臉色不對,紛紛沉默着,沒有說什麽。
将信收好後,傅瑩珠自己先在心裏盤了盤她知道的。
在傅瑩珠知道的原書劇情,原主只是個很快下線的小人物,連自己生母嫁妝的事情都不知道,對于生母的其他,比如生死大事,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如今看這封信,倒像是別有隐情。
傅瑩珠只記得,原文中有簡略提起,說是傅家大姑娘的母親是染了急病過世的,再多的細節,便想不起來了。
或者說,沒有。
就這麽一行兩行的交代,沒再有其他的旁枝末節。
事情如此緊要,傅瑩珠只好叫來了老嬷嬷,問她可還記得當時的情形。
老嬷嬷想了想,說道:“夫人并非體弱多病之人,只是從小被家裏慣壞了,脾氣不小,嫁給侯爺後,與侯爺多有口角,常常生氣,夫妻兩人感情并不算好。當時她的病來得那樣急,郎中說,除卻她體質變差,還是她郁結于心、無法疏通所致。”
其實還有些的隐晦的傳言,說夫人一開始看上的并不是侯爺,反倒已經為自己相看好了如意郎君。
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定了親事,她就不好抵抗,只能乖乖從了,才成就一雙怨偶。
只是這些事情捕風捉影,沒有确鑿的證據,老嬷嬷實在不好在傅瑩珠面前如此诋毀她的生母,是以只好按下不提,只提自己知道的、能提的。
不管夫人是不是真相看好了如意郎君,有了意中人,婚後日子過得不好,可是真切的。
“夫人剛嫁過來那陣子,候府裏頭雞飛狗跳的,哪個院子都不怎麽安寧,尤其夫人自己,日日生着氣。”老嬷嬷道,“老奴那時便擔心夫人氣壞身子,哪想到真就……”
她一時悲上心頭,無法再說。
傅瑩珠将老嬷嬷說的這些記在心間,單刀直入地問:“嬷嬷可還記得,當時替母親治病的郎中是誰?”
“是一位姓甘的郎中。”
“甘郎中?”青桃這時插進話來,“姑娘,您難道忘了不成?給您治病的那位郎中也是他啊。”
“他是給侯府看病看了十幾年的老郎中了,老奴還沒進府時,他就在了呢。”
“這郎中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當時給姑娘治的病,那叫治病嗎?!吃了他的藥,姑娘的身子卻越來越差,這簡直是庸醫啊,再讓我見了他,我定要把他腦袋給削了!”
老嬷嬷與青桃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着,這千絲萬縷的,纏在傅瑩珠心頭,一時間理不出個頭緒來。
“且讓我想上一想。”傅瑩珠擺擺手,讓她們安靜下來。
這位姓甘的郎中肯定是有問題的了。
總歸去打聽打聽,詢問幾聲,也不礙什麽事情。
可貿貿然就找上門去,指不定會打草驚蛇,好端端壞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先機,讓獵物跑了。
凡事都要講證據,沒有證據,便失了倚仗,沒了底氣。這事還真急不得。
華掌櫃為何寄信給她的動機尚不分明,傅瑩珠在心裏衡量了下,在涉及到原主生母死因的大事上,華掌櫃為何寄信給她這件事,倒是暫時可以不顧了。
事有輕重緩急,把原主生母的死因弄清楚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至于華掌櫃那邊,待到日後再議。
她院子裏的嬷嬷,雖說對當年的事知道幾分,但顯然不是在眼前伺候的人,只知道些皮毛,算不上足夠清楚。
怪不得人常說,時間能抹平一切,十幾年前的事,十幾年後再想回頭查起來,簡直難如登天。
傅瑩珠既不想打草驚蛇,又想找到對當年的事了解得清楚一些的人,最少一位。從其他人口中,恐怕能知道不少消息。
一個病人,除了給她治病的郎中,對她病情了解最多的,就是她的家人了。
傅堂容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不是真心疼愛,只怕連她吃的什麽藥都不會過問,只做表面夫妻。
甚至,外面都在說傅堂容和陳氏的感情不錯,可傅瑩珠在一旁看着,也不過如此。
這陣子聽說這兩人除去用膳與到老夫人那請安,都沒見過幾面,更別說當時就被傳與傅堂容不和的原配夫人了,原配夫人的事,傅堂容恐怕是知之甚少的。
至于老夫人……
傅瑩珠有點頭疼。
如今老夫人是很疼愛她沒錯,但十幾年的事情,還另有隐情,萬一涉及侯府謎辛之類的,只怕她此番貿貿然打聽,也不是個好計策。
傅瑩珠自己也明白,老夫人疼她,可老夫人更注重侯府的聲譽與前程,她若是過分倚仗着老夫人的寵愛,可能就要犯自視太高的錯,最後徒增失望。
這樣一番細想下來,候府裏頭是找不到什麽人可問,往外想,也只剩了外祖家那邊。
思及此,傅瑩珠的心往下沉了沉,稍稍有些為難了。
自打她穿書過來,這位傅大姑娘的外祖家,可是對她問都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