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

往街上疾馳這一圈, 體力消耗不小,沈朝青肚子本就餓了,分外期待今天的晚餐。可如今……

看着手裏厚厚的詩詞經貼, 沈朝青頭都大了, 面色陰郁得仿佛要下雨般, 偏偏心中十分敬重舅舅, 是以忍着,不敢發起脾氣來。

沈朝青十歲那年, 父親公差時意外離世,從十歲開始便寄居在周家,與周光茂這位舅舅極其親近,某種程度上, 像敬重父親一樣,敬重這位舅舅。

沈朝青心中自省了一番, 思考自己做錯了什麽, 讓舅舅這樣罰他。

這一想,心中冷不丁想起了傅瑩珠的事情。

莫非方才他領着傅瑩珠的馬車到處瞎逛的事被舅舅發現了?

不該啊, 明明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

雖是不明所以、不情不願,沈朝青還是先從小厮那将那一疊詩文接了過來,嘟嘟囔囔地問:“我犯什麽錯了?就要罰我。”

小厮道:“老爺讓小的給表少爺帶一句話, 叫您去領人, 給領到哪兒去了?”

沈朝青:“……”

果然是為了傅瑩珠的事責難他來了。

只是他做得如此隐蔽,舅舅是如何知道的?

沈朝青雙眼一眯,表情變得憤然起來:好啊,肯定是傅瑩珠找他舅舅告狀了!

真是好人成佛得歷經九九八十一難, 惡人成佛卻只需放下屠刀。舅舅不記得當初傅瑩珠對他們周家做下的惡行,竟然還幫着傅瑩珠來罰他。

這傅瑩珠果真也是個小人, 一回外祖家,就露出個狐貍尾巴來。好好的親不省,就愛做背地告黑狀,背後做小人的行徑。他就說,有傅瑩珠的地方,總不能安穩,總得弄出什麽風浪來。

這不,這風浪就沖着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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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朝青氣壞了,本來拿到經文往自己的院子裏走,忽的拐了彎,偏要去找周光茂辯一辯誰對誰錯。

今天罰他可以,袒護偏心傅瑩珠不行。

這一拐彎,先撞上了周光茂那個還沒走遠的貼身小厮。

“且慢。”沈朝青喊住他,“同你打聽件事,傅大姑娘是怎麽在舅舅面前說我的?”

周光茂的貼身小厮細細回憶了一下,卻道:“方才傅姑娘與咱家老爺他們敘舊,并未提及表少爺。”

沈朝青:“?”

傅瑩珠這麽不把他放在眼裏嗎?呵呵,說不定傅大小姐告完他的狀,就把他抛之腦後,不理會了呢。渾然不知,他有可能因此受累,受罰。

沈朝青心中又生出了另一種不快,聽小厮這麽一說,仿佛剛才他騎馬揚鞭帶着傅家的馬車繞了五圈,結果傅瑩珠渾然不在意,累着的只是他自個兒。

沈朝青心底別扭起來:“不對。”

他又道:“她什麽都沒說,那舅舅從何知道我帶她繞遠的事?”

“表少爺您有所不知。”小厮道,“二小姐見您遲遲未歸,怕出了什麽意外,派人去看了兩眼,這才看着了表少爺的所作所為。”

二小姐稱的便是沈朝青的母親,周光柔。

她自丈夫去世後,便帶着兩個孩子回了娘家,并未再嫁,府裏的人依舊按着她沒出嫁時的稱呼,喚她二小姐。

小厮這樣一說,沈朝青鬧了個臉紅。

這一番,倒是他誤會傅瑩珠了。原不是她告的狀,是母親自己的主意。

他以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堪稱天衣無縫,實際都落在了自己母親和舅舅的眼裏,這叫沈朝青着實羞愧,瞬間有了種再厲害的猴子都翻不出佛祖的五指山的無力感。

當即字也不抄了,将這疊詩文交到了自己小厮的手中,“這詩文我等回去再抄。”

“這會兒我也要到正堂那去迎接表妹。”沈朝青說道。

雖是誤會了她,讓他有些許愧疚,但在這個家裏,他曾經做過得最錯誤的事情,就是對傅瑩珠抱有同情和愧疚,是以,這股情緒很快被他壓下去,心中又只剩下煩躁和冷硬。

一想到傅瑩珠已經來到了周府,沈朝青就定不下來心神。

往前她作妖胡鬧的場景歷歷在目,他總覺得她安分不了多久,指不定下一刻就會鬧出什麽幺蛾子。

明豐堂。

周光柔與周光茂兄妹二人将傅瑩珠迎入府後,周光茂在前引着路,将她往周老爺的明豐堂帶,時不時與傅瑩珠閑聊兩句,免得四下無言,氣氛過于尴尬。

而周光柔跟在兩人身後,雖是一腔的話想問想說,但這多年的隔閡擺在那,一時找不到什麽話說,只好落在兩人身後,悄悄打量着傅瑩珠的背影。

削肩細腰,長挑身材,豐盈合度,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美。

到底是姐姐的親骨血,不少地方,能讓她看出來他們周家血脈的影子。

單說這高挑的身材,只指望那位傅侯爺,怕是生不出這麽高挑的孩子。

說到底,傅瑩珠是流着周家血液的孩子,見傅瑩珠出落得亭亭玉立,周光柔心底自是驕傲萬分。

原本傅瑩珠到來之前,她還有種種擔憂,可等到傅瑩珠一來,看到她那張盈盈帶笑、和她姐姐如此相似的臉,周光柔的心就軟了。

只是再一想傅瑩珠當初種種行徑,這般好的人才,若是不明事理,過得像往日一樣糊塗,周光柔不知有多惋惜。

然,這一路走來,聽着前頭傅瑩珠與她大哥的對話,見傅瑩珠對答如流,言談間頗見修養與學識,再也不似當初那般乍乍乎乎,舉止張揚輕浮,不懂禮數,周光柔心中不由得又生出幾分期待,萬一真的如同他大哥說的那樣,傅瑩珠是長大了懂事了,那就好了。

家和萬事興,周家祖業傳承這麽多年,世世代代都最講究一個和字。只有“和”,才能一致對外,同舟共濟,遇見難關,自然也就什麽都不怕了。怕的,就是人心不齊,四分五散,力不往一處使,只會撿了芝麻丢了西瓜。

正這樣想着,明豐堂到了。

明豐堂內,周老夫人一身極為端莊的打扮,鬓發亦梳得整齊,一絲不茍,人卻十分的坐不住,目光頻頻往明豐堂外看,等一聽到外頭的動靜,整個人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被周老爺用目光示意,才穩住身形。

而周老爺看似穩重,實則抓着拐棍的手心,已經要冒出汗來了。

簾子一掀,兩位老人紛紛擡眼去看。這一眼,包含了多年的期盼和孺慕之情,沒人能見之不動容。

見先是周光茂進來,他們不約而同眸光一黯,轉瞬就聽到周光茂身後傳來一聲“外公,外婆”。

這聲音——

周老夫人連忙探頭看去,只見從周光茂身後,她那幾年未見的外孫女真的出現了。

周老夫人的手輕顫了兩顫,傅瑩珠快步上前,規規矩矩地在兩位老人面前站正,福禮:“問外公外婆安。”

“這些年沒來外公外婆身邊服侍盡孝,還望外公外婆寬恕。”

後面,周光柔與快步跑過來的沈朝青一道進來。

沈朝青生怕傅瑩珠見了他外公外婆之後出口不遜,這一路步伐頗快,到了明豐堂時,有些氣喘籲籲,可等來了明豐堂,看着眼前那個朝着他外公外婆行禮的背影,規矩典雅,一舉一動,挑不出半點錯處。

壓着火氣、随時準備好了要将人趕走的沈朝青猛然剎住腳步,一臉怔愣。

周光柔見兒子跟過來,立刻便是一眼刀子往沈朝青那邊剜過去。眼中暗含着警告:你小子就給我消停點,別作妖了,要看地方看場合。

若不是此刻場合不對,她定是要對兒子家法伺候,讓他知道知道什麽叫厲害。

周光柔也不是拎不清的人,自然知道怎樣作禮,如何待客。

傅瑩珠是他們家的血脈,是至親之人,這一點,光論親疏就不該對人橫眉冷目,故意為難。

再退一步講,來者是客,傅瑩珠是客,就該掃榻相迎,怎能故意帶人繞彎路,給人臉色瞧呢?這便十分唐突,不懂禮數了。

讀着聖賢書,卻做着流氓事,真是讀書讀傻了,狗都比他通情達理,會做事識人。

周光柔平時也是護犢的性子,可暗地裏罵人,卻毫不含糊,頗有幾分彪悍。若不是父母在高堂,真要教訓教訓才成了。

他們這種商戶出身的家庭,最是懂得做人做事不做絕,做人留一線,日後便有再來往交際、繼續做生意的可能啊。

沈朝青挨了周光柔一眼刀子,知道母親是在怪他今早出去溜了傅瑩珠幾圈,別開了腦袋,不敢對視。

這動作看上去,像是他對今早的所作所為有所忏悔和反思,可實際上——才不是那麽回事。

沈朝青想,當初傅瑩珠對他外公做的事可比他可惡多了。只不過是帶着傅瑩珠繞了遠路,這才哪兒到哪兒?

只是不懂為何這些上了年紀的人,還能對一個曾經将他們的顏面狠狠踩在腳下的人這麽寬容。他們做得出來,沈朝青卻想不通。

等到周光柔不再狠瞪着他,沈朝青才将頭轉回來,目光也放回了傅瑩珠身上。

這會兒功夫,周老夫人已經安排傅瑩珠坐下了。

老太太的眼睛,沒幾日像今日這般明亮,明亮到有些耀眼的程度。

看着眼前的傅瑩珠,都舍不得眨一下眼。

傅瑩珠的樣貌,像她母親多一些,老夫人本就是極其注重親緣之人,格外愛惜自己的兒女與晚輩,此刻見到傅瑩珠臉色紅潤、出落得亭亭玉立,眼眶甚至有些濕潤。

周老太太情不自禁地想,若是再夢到女兒,她也好交代了,不至于母女相執手,相看無語淚凝噎,竟說沒什麽好說的話。

一旁,周老爺的目光也有所松動。

周老爺不是個記仇的人,當年生了再大的氣,見外孫禮貌地坐在那兒,這氣不自覺就消散了不少。那一口氣松了,自然也就胸懷寬闊了起來。

畢竟他一把老骨頭,何必與一個十幾歲的娃娃計較?

但到底是曾經當着衆人的面被外孫女罵過、推出去過,周老爺這心裏也橫着一道坎兒,一邊想同外孫女親近,一邊又怕自己又犯了過去的錯,想着他退一步海闊天空,結果外孫那邊卻不給他面子,見他退了一步之後,又得寸進尺了。

這一糾結,周老爺面上端着的表情仍然稱得上冷肅。

堂內的氣氛,說不上太冷,可也說不上熱鬧。傅瑩珠不說話的時候,周遭安安靜靜的。

沈朝青觀察了一下堂中的局勢。

他外婆從來心軟,這會兒已經想要拉着傅瑩珠的手說話,倒是不出意料。

而他母親和舅舅對內也都是溫和脾性,還會為了傅瑩珠罰他,估計是想重新接納傅瑩珠了。

不過,好在他外公沒那麽心軟,不會那麽快就被傅瑩珠哄過去。

沈朝青立刻放心許多。

他外公可不是只記吃不記打的,這傅瑩珠若是想重新融入進來,可不是做做表面功夫就能行的。

正這樣想着,便聽到傅瑩珠又說話了。

“外公,外婆,外孫女此次回來,為外公外婆準備了一些禮物。”傅瑩珠回頭看了青桃一眼,示意青桃将禮單呈上去給周老爺看看。

青桃忙上前。

周老爺接過禮單,傅瑩珠在一旁給他講解道:“這雲羅錦、珊瑚樹擺件,還有一塊白玉紅頭仙鶴佩與紅鯉雙佩,都是祖母特意吩咐我帶過來的。也不知合不合外公外婆的心意,若是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還請外公外婆告訴瑩珠,瑩珠好好記着,以免日後出錯。”

捧着禮單的青桃一上前,堂中幾人皆是一愣。

以往,傅瑩珠到周家,向來是空着手來,可周家去侯府找她,若是不備着能讨她歡心的好禮,她定然會擺張臭臉給他們看,哪會給他們周家備禮呢?

周老爺叫小厮去将禮單接了過來,細細看了兩眼。

他行商多年,眼光老練,侯府送來的這幾樣東西,單聽名字便知道價值不低,而這禮單上,有送給他和他夫人的禮,也有給他兒子女兒的,連他那幾個孫子孫女和女兒帶回來的沈朝青、沈朝妤,都有各自的禮物,人人都給打點妥帖了。

再定睛一看,送給沈朝青的,還是塊鯉魚雙佩。

魚躍龍門,好事成雙,沈朝青今年要赴秋闱,這禮物送得實在合适極了,是個好兆頭啊。

這樣一看,再看一眼傅瑩珠,周老爺忽然就想通了。

她說這禮物是侯府老夫人給準備的,看來确實是了。也只有老夫人這種年長者,才會在人情世故上如此達練,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來。

周老爺一邊想通了,一邊又難免有些遺憾起來。

這禮物雖然樣樣件件都分外的貴重,可是……既然是老夫人給準備的,那便代表着老夫人對他們周家的誠意,他又能從何知道自己外孫女在其中費了多少心思呢?

說不定,這一次外孫女回來,也是受了老夫人的囑托而來。家裏千叮咛萬囑咐的,作為孫子孫女,自然是要聽的了。

外孫女如此乖巧懂事,說不定也是對老夫人讨好扮乖的一種表現,也許不是真心想回來看他們這兩個老人。

到底是被傷怕了,周老爺一時不敢太掉以輕心。

他神色未變,擡眸說道:“你祖母有心了,回去着,幫我多謝謝她。”

周老爺在看禮單的時候,傅瑩珠便在一旁,靜靜地候着,等周老爺看完了,她笑着回話,“瑩珠還為外公外婆單獨備了份禮,還請外公外婆笑納。”

“快拿上來看看。”周老夫人說道。

比起周老爺滿懷心事,瞻前顧後的,周老夫人的想法則簡單多了。

外孫女回來了,還帶着禮物回來了,多好吶。

她臉上已經堆起了笑意。

傅瑩珠叫青桃幫她将那副壽畫拿了過來,親自拿給兩位老人看:“這是瑩珠親自繡的,祝願外公外婆身體安康、福壽綿長。”

周老夫人将壽畫接過來,忙叫周老爺也過來看。

她自個兒用手摸着這繡畫,摸着上面一針針的行針走線,頗為感動。

而周老爺看着壽畫,表情終于一點點松動了起來。

“瑩珠手藝不佳,這禮物不算是什麽貴重東西,只是一片心意,還望外公外婆莫要嫌棄。”

“怎麽會嫌棄呢?”周老爺只覺方才心頭那點遺憾消弭許多,他自個兒看着萬貫家財,名貴的東西見過不少,府裏也收藏了許多,侯府送來的禮再貴重,他雖感激,卻并不激動。

可傅瑩珠親手繡的這幅壽畫,卻着實叫他激動了一把。

這是當朝有名的書畫先生,郗振岐先生的畫啊!他太喜歡這位先生的畫了。

外孫女送他這禮,可謂是投了他的所好,一看便是花上了心思在裏頭的。

若說之前還對傅瑩珠說要回來有些疑慮,這會兒周老爺的疑慮也開始消散了。

看來外孫女回來,是真心要回來道歉的。不然以她這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臭脾氣,誰能逼她坐下來繡這樣一幅壽畫?

周老爺臉上展露出幾分淡淡的笑容,心頭終于暖和起來,叫人将這幅畫妥善收起來,珍視的程度,比方才那些貴重物件更甚,甚至要挂到自己的卧房裏,想要日日看到。

底下,周光柔也欣慰極了,側眸看見身側的兒子擺着張臭臉,周光柔心底不免生出幾分不悅,低聲對沈朝青說道:“看來你妹妹是真的回心轉意了,那幅壽畫,我瞧着,沒半個月的功夫可繡不下來。”

沈朝青撇了撇嘴:“母親怎麽就知道,是她自己繡的了?”

周光柔的聲線壓得低,然而沈朝青卻沒太壓制聲量,這一聲,屋子裏頭不少人都聽見了。

瞬間,剛才其樂融融的明豐堂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将壽畫帶下去的小厮腳步一停,而周老爺的笑容僵在臉上。

傅瑩珠歪頭,看了眼沈朝青,眼睛一眨。

這個表哥……對她意見,好像很大的樣子。

周光茂斥了一聲:“朝青,你別亂說話。”

周家規矩不嚴,沒其他高門大戶那麽嚴苛,因而周家的小輩頗為敢言,尤其沈朝青,他站起來說道:“我說真的。”

此時主位上的周老爺子和周老太太面色也已然有些陰沉起來,被氣的。只是不想壞了氣氛,沒有當場表露出來。

沈朝青縮了縮脖子,有些氣虛了,但依舊固執道:“我……我有同窗,要完成先生教的課業時,就是讓小厮代筆寫的。”

“你們怎麽知道她這壽畫,不是找了繡娘幫忙繡的?外面不都說傅府的大姑娘不學無術,琴棋書畫、女紅繡活一樣不懂嗎?”

周光茂沉默起來,而主座上,周老爺與周老夫人探尋的目光則是投向了傅瑩珠。

進到明豐堂待了這麽久,傅瑩珠大抵也瞧出來了周府各位對她的态度。

像老夫人與她該稱之為姨母的周光柔,第一眼見了她目光裏便是藏不住的欣喜,心軟到叫傅瑩珠有些心疼她們。之前種種恩怨,在這一次會面中,早就煙消雲散,化解了。

至于她的舅舅周光茂,雖然沉默寡言了一些,可态度也是溫和的,周老爺對她多有戒備,可一想到當初他的心被傷過多次,傅瑩珠便理解了,不會過多責怪。

如果是她自己,放下面子退讓多次,卻還是被晚輩一次次傷了心,莫約也沒這麽好的脾氣的。

這些,都是傅瑩珠自己曾經犯下的錯,她認,且甘願認。

其他的與她同輩的,态度明顯是跟着大人的态度走的。

對她意見最深的,反倒是這個與她年紀差不了兩歲的表哥,沈朝青了。

面對沈朝青的質疑,青桃立刻就要替傅瑩珠聲辯。

姑娘如此盡心盡力,給自己做飯都沒這麽認真努力,天天就守在繡墩那兒,拿着繡線和圖案,仔仔細細的比劃,端詳着。

那模樣,別提有多認真,多孝敬了。

晚上時,還點着蠟燭,熬夜的繡。

青桃和紫葡萄都勸她,仔細傷眼睛,不要熬夜了,可是姑娘不聽,紫葡萄想要替她繡,她也不樂意,非得要自己繡。

等繡完那幅圖畫,指尖都不知道被紮了多少口子,流了多少血。

如此誠心誠意送出去的禮物,卻被人懷疑用心和誠心,實心眼的青桃簡直要忍不住撸袖子了。

傅瑩珠摁住了青桃。

她今天是來握手言和的,不是來挑事的。對待敵人,可以像秋風掃落葉般冷酷無情,但是對外祖家的人……該有的溫暖,還是要有點的。

傅瑩珠笑了笑,道:“表哥的話,并不是沒有道理。弄虛作假的事情多了,真真假假,誰又能分得那麽清呢?表哥或許是自己經歷過,所以才如此敏銳,如此一針見血,還請外公外婆,先不要生氣,免得傷了身體。“

後面那一句是對着高堂上的周老爺子和周老太太說的,成功把兩個老人的情緒安撫下來,話說得十分漂亮。

且,這句話表面上是給沈朝青說情,有了一個可以下的臺階,但卻在陰陽怪氣沈朝青,沒讓他舒服。

俗話說的好,當人以我有一個朋友開篇說話時,那個朋友往往就是他自己,這個道理,古今皆宜。

沈朝青經歷過,經歷過什麽呢?

是小厮代抄呢,還是禮物作假呢?

如此敏銳,如此心細如發,表哥啊表哥,你這是挖坑給自己跳了。

傅瑩珠看到沈朝青的面色變得難看起來,心中暗暗冷哼一下,把沈朝青的臭脾氣和臭臉色四兩撥千斤推了回去。

周光柔狠狠瞪了沈朝青一眼。

這孩子,說話真是越來越不顧場合。

有些時候,事情不宜深究,深究到底,太過苛刻,兩頭傷心。

傅瑩珠能帶着禮物過來,已經是很大的誠意了,至于壽畫是不是她自個兒繡的,若是真是她自己繡的自然最好,若不是……沒看到他外公外婆高興的樣子嗎?便哄着老人家開心開心不行嗎?

她亡羊補牢,忙柔聲道:“快把壽畫拿過來,讓姨母看看。”

小厮将壽畫交到周光柔手中,周光柔低頭看完,心裏卻有了判斷。

“這畫一定是瑩兒自己繡的了。”

“這手藝,和我姐姐的手藝真是太像了。”周光柔笑了起來,“你瞧瞧這邊的走線,彎彎曲曲的,像個小蜈蚣。”

“瑩兒,告訴姨母,你平日裏,沒怎麽拿過針線吧?”

傅瑩珠:“……”

萬萬沒想到,她那殘缺的手藝,此時竟然也成了證實她親自動手的證明。

看來,姨母的心是暫時便向自己的,不然也不會出來打圓場,還給出了這麽個看上去無厘頭但深思卻十分有道理的理由。

傅瑩珠這一次回來,還有正事要做,若是能就此平複下去,不在這種小事情上耗費太多精力,于她自然也是好的。

傅瑩珠便也沒有繼續自證清白,而是款款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瑩珠疏于練習,确實沒怎麽拿過針線。”

“瑩兒有心了。”沈朝青這麽一鬧,倒是讓周老爺與周老夫人心頭更下放心了不少,再度叫小厮将那壽畫收好,仍是打算挂到卧房去。

唯獨沈朝青尤在嘴硬:“繡成這樣,也好意思送出來。”

周光柔不客氣地回嗆道:“你若是個女兒身,恐怕也繡不出什麽好繡樣。”

“真當你本事大過天嗎?自家人不說兩家話,你怎麽對你妹妹這麽多意見。”

沈朝青:“……”

真是夠了。

看着自己的母親,和傅瑩珠在那兒,一副其樂融融,滿室溫馨相處的場景。沈朝青只覺得刺眼睛,感覺自己十分多餘。

不知道的還以為傅瑩珠是母親的親生女兒,而他是撿來湊數的呢。

傅瑩珠到底給他們灌了什麽迷魂湯,一個兩個的,全都幫傅瑩珠說話。

沈朝青不平衡了,到底是年輕人,年輕氣盛,被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訓斥,下不來臺,說的話又被怼了回去,心中自然不快。

于是,沈朝青又再一次沒有眼色的做了一件十分令所有人都不快的事情。

沈朝青道:“我知道母親偏袒表妹,只是做人如同做學問,是馬虎不得的。這幅畫,不是說繡得差,就是親手繡的。繡得差,反倒成了好處了。我學問做得差了,可考卷卻是我親手寫的,難不成閱卷的考官會因為是我親手寫的,而對我格外縱容,手下留情嗎?”

傅瑩珠:“…… ”

周老爺子要發飙了,周老太太要發飙了,但體弱沒發出來,只是虛弱地咳了兩聲。

見母親有氣沒出,周光茂和周光柔已經排好隊,要發飙了。

這沈朝青真是夠令人操心的。

傅瑩珠心中暗暗搖頭,随後,趁着周家衆位長輩發飙之前,傅瑩珠又笑盈盈接過話茬來,道:“表哥說得極為有道理,确實是這麽回事,做人不能太敷衍。這是送給外公外婆的禮,我之前傷過外公外婆的心,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這壽畫,确确實實是我親自繡的。”

“表哥若是還不信,大可以仔細看一下,這幅圖上的用色,有一處是和原圖不同的。”傅瑩珠轉過頭去,看向周老爺子,輕聲道,“圖畫上的山頂,用的應當是黛藍的顏料,原畫是金青石着色,可是這幅畫裏,卻是朱砂紅。那是因為……瑩珠繡的時候,不小心紮破了自己的手,出了血,弄壞了畫,只能便宜行事,改了顏色。”

“原以為是極小的一件事情,血跡也小,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瑩珠覺得,滴了血有些許不吉利,是以沒說清楚。如今表哥存疑,瑩珠也就只好為各位解惑了。”

周老爺子一聽,再次把畫拿過一瞧,果然看到上面本來是黛藍顏色的峰頂,有一些紅色的顏色。只不過那裏,正好是旭日東升的地方,所以不仔細看,根本發覺不了。

他平時也是最喜歡這幅畫的,哪裏有什麽,哪裏有改動,心裏跟明鏡似的。剛才心中欣喜,竟然沒看出來,此時被提醒,自然就知曉了。

再把畫放在鼻尖一問,果然是有些淡淡的血腥味。

外孫女說的,一字不差!

哪想,周老爺子還沒發飙呢,自覺掉臉掉到姥姥家的周光柔先忍不住大罵道:“朝青,你實在太不懂禮數了!今兒是個好日子,你表妹回來,你卻處處針對,你真是令人失望極了!還不給你表妹和外祖父外祖母道歉?!”

沈朝青的額頭一時冒出冷汗,乖乖照做道:“表妹,對不住……是我唐突了。”

他認錯的态度倒還算是誠懇,傅瑩珠笑了笑,說道:“不敢與表哥計較,表哥還是多放點功夫在科舉身上吧,如今秋闱将至,還是學業要緊。”

說着,傅瑩珠輕輕眨了眨眼睛:“萬萬不可做那等弄虛作假的事情,蒙騙自己,耽誤自己。正如你說過的,閱卷的考官并不會因為是你親手寫的,而對你格外縱容、手下留情的。可若是不親手作答,讓小厮幫忙,那可是萬萬不行的,表哥切記啊。”

沈朝青的冷汗更多了。

這傅瑩珠如何知道,當時被小厮代寫功課的人是他?

秋闱他定然是要自己上的,可年少讀書時想偷懶的時候,他也曾叫小厮代筆寫過幾次課業。

沈朝青心裏有鬼,一時頭頂直冒冷汗。

敏銳的抓住傅瑩珠的意有所指,再結合她之前的話,周光柔氣得鼻子都要豎起來了,立即對沈朝青怒氣沖沖道:“沈朝青,你之前是不是讓小厮幫你代寫功課、糊弄先生了?!”

知子莫如母,傅瑩珠這麽一說,周光柔就敏銳地想到了。

沈朝青哪來的讓小厮代寫功課的朋友?知道得這麽清楚,分明是在說他自己啊!

“怪不得你國學兩科考得這樣糊塗,功夫用得不深,如何考出個好成績?”

“你還想不想秋闱了?”

沈朝青沉默,心中被狠狠刺痛了。

心底裏認同了傅瑩珠,把傅瑩珠當作了自家人,周光柔那溫柔的表象也就忘記了維持,罵着沈朝青時,一副剽悍至極的樣子:“還說你妹妹不學無術,你才是最不學無術的那個,身為哥哥,卻不帶個好頭,你給我滾回去,抄寫詩文!”

“娘,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沈朝青也沒工夫再管傅瑩珠了,連忙求饒。

可周光柔才不管他有多委屈:“小時候的事,那也是你犯過的事,當時沒罰你,不是不報,只不過是時候未到,如今你的報應來了,給我回去抄寫詩文,不到一百遍就別出來了。”

沈朝青:“……”

沈朝青被小厮帶走了,周光柔轉頭看向傅瑩珠,安撫道:“瑩兒,你別與你表哥介意,雖說他已經到了快要及冠的年紀,但甚至比不上你們妹妹成熟穩重。若他還有冒犯你的地方,盡管來同姨母說。”

傅瑩珠乖巧點了點頭,心裏其實并沒有多少計較。

周家人對她有怨氣是應該的,反倒是他們如此寬容,叫她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這一番交道打下來,面對一個心直口快的沈朝青,倒是比在侯府與陳氏打交道自在輕松許多。

周家人明理得多,待人心寬,這樣的人,與他們打起交道來,是很舒服的。

沈朝青一走,氣氛就變得融洽起來。

等聯絡完感情,傅瑩珠也算和衆人打好了關系,至少不是之前那等劍拔弩張的氣氛,也算一家人了。

見此,傅瑩珠也終于把這一趟的正事搬上來說。

前些日子,傅瑩珠與青桃聊過,加上她剛剛穿過來時,見識過那位姓甘的郎中給開的離譜藥方,心裏便知道,這郎中身上有貓膩。

如今這屋裏面都是周家自家人,傅瑩珠說話沒什麽需要顧忌的,便道:“外公外婆,舅舅姨母,實不相瞞,我這一次回來,是為了我母親回來。”

“我覺得,她可能含冤有口無處說。”

作者有話要說:

24h內的留評有紅包~

沒有存稿更新晚了一點、

悄悄更新啵啵,寫存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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