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1)

傅瑩珠的話如同平地一聲驚雷, 讓剛剛消停了幾許的明豐堂重新沸騰起來,屋內幾人皆是變了臉色。

早逝的周光茹是周家提不得說不得的人,周老太太把她看成了心尖尖, 其他人自然不會貿然提起, 讓周老太太徒增悲傷。

哪想, 傅瑩珠一回來, 就扔下這麽個驚天噩耗。

周老夫人直接白了雙唇,瞪大了眼珠子, 極快地站起身來,拉住傅瑩珠的手:“什麽?你說什麽?”

周老夫人急火攻心,又站起來得太快,眼前一黑, 身形瞬間踉跄,搖搖晃晃, 傅瑩珠連忙将她攙扶住:“外婆, 您當心身體,聽我慢慢說來。”

“我這把老骨頭撐得住, 現在還死不了!”周老夫人緊緊攥着傅瑩珠的手,蒼老的聲線裏帶着顫音,語氣又快又急, “你快同我們說說, 你母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她那語氣含着萬般情緒,對逝去的女兒那化不開的思念裹挾其中,一雙眼睛滿是焦灼,仿佛世間沒有什麽比這更要緊的事了。

周老爺子的臉色也失去了一開始的冷肅, 變得動容起來,十分悲切憤怒的模樣。

這情狀傅瑩珠見了, 眼眶也不禁一紅。

白發人送黑發人,從此生死相隔,果然是這世間極其苦澀的事。

若非事情緊急,她也不願意在這個當口上,往兩個老人的傷口上撒鹽。

傅瑩珠連忙攙扶住這位滿鬓風霜的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地說道:“去年冬天,瑩珠生了一場大病,繼母陳氏請了一位甘郎中來給瑩珠看病,說甘郎中是慣常給府中各位主子看病的,據說,這位甘郎中的醫術醫德都十分過得去。”

“那郎中給開我了治病的方子,藥按時服下,日日熬着,可我的身子卻不見好轉,反而一日不如一日,漸漸的,人變得形銷骨立,幾近油盡燈枯。”

“我心起疑窦,找來醫書翻了許久,才發現他給的方子藥不對症,照着他的方子治我的病,身子只會越來越差,沒有好轉的可能。若非及時發現,恐怕今日外孫也站不到外公外婆你們面前了。”

一旁,青桃回憶起往事,心疼到淚光在閃,也插了句話:“去年冬日,姑娘差點死了,還好老天保佑,再加上姑娘福大命大,憑自己撐了過來,沒讓那庸醫奪走性命。”

周家人一臉詫異、沉重,傅瑩珠想抓緊時間将事情講清,便又接過話來,“這事件糟心事,但我只當自己命不好,遭了小人算計,也沒太放在心上,直到前些日子,有人給我寄來一封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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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說,我母親的死另有隐情,叫我好好查一查甘郎中。”

“我這才知道,之前母親的病,也是由甘郎中來治的。因于我自個兒有了先前的經歷,便對這甘郎中不是那麽信任,決心要來查上一查。”傅瑩珠道,“此番找到外公這裏,是怕打草驚蛇,不敢對外宣揚。我先問問外公外婆,我母親當年的事,你們可還能記得清楚?”

傅瑩珠說的這些話,簡直令周家人大駭!

周廣茂一臉沉重,周光柔直接紅了眼眶,眼底霎時兩行清淚劃過,目光悲憤交加,整個身體都在抖:“我這就拿刀去砍了那狗郎中!竟是他要了我姐姐的命!”

雖然只是傅瑩珠一番口頭之言,但周家的人已經對她信了□□分,直接把這殺人兇手和甘郎中挂鈎了。

畢竟周光茹還未出嫁時,身子可是十分健康的,心思也清明,沒有犯過軸,如此一個能跑能跳、能吃能喝的姑娘,嫁到了侯府之後,忽然撒手人寰。這豈能不叫人多想?

只是苦于沒有證據,周家人也就不好發難,一直以來都壓在心裏。

如今傅瑩珠這樣一說,倒是證實了本就萦繞在心的猜測,成為了一道宣洩的口子。

被傅瑩珠攙扶住的周老夫人已是無法自持,嗚嗚嗚捶胸痛哭:“我兒啊!我兒!”

“怪不得常常入我夢來!她含着怨,離了這人世也不得安生,我兒來夢裏看我,是想叫她娘為她申冤啊……”

屋內頓時哭聲一片。

周廣茂雖然沒哭,可一張臉黑沉到了極點。

他眼若寒潭,上前扶住自己號啕痛哭的母親,看向了傅瑩珠,因極力控制着即将爆發的情緒,嗓音變得格外沙啞低沉,含着恨意:“一個小郎中沒本事、也沒那個膽子這樣害人,背後定然還有主使之人,你說說,背後主使之人是誰?”

傅瑩珠搖了搖頭:“舅舅,外甥正是因為不明狀況,才到你們這裏來問的。”

她的神色頗有些為難,遲遲沒有說話的周老爺此時終于發話了。

他将傅瑩珠叫到跟前,一雙眼睛裏含着慈愛而又悲傷的目光,問傅瑩珠:“告訴外公,方長這些話,你可同其他人說過?”

到底是吃過的鹽比其他人吃過的米多,周老爺子很快壓住心中的感傷,說起了正事來,很能鎮得住場子。

“未曾。”傅瑩珠搖頭道。

“你祖母呢?”

“也……未曾。”傅瑩珠還是搖頭。

未曾就好,未曾就好辦了。

如今事情還未明朗之際,任何人都可能是幕後黑手,任何人都可能有嫌疑,指不定幕後黑手就藏在傅府中,是傅家人也說不定。

外孫女此番,确實足夠的小心謹慎,令人刮目相看,竟然知道,不把所有的話都說給旁人聽,尤其是信不過的人……

想到這,周老爺忽的悲上心頭,嘴唇顫了兩顫,拉過傅瑩珠,摸了摸她的腦袋:“你受苦了。”

他外孫女是傅府的人,出了這樣天大的事,卻不敢找傅府的人說,只能想盡辦法回到他身邊來。

傅府那邊竟然連一個能真正全心全意、不問道理就護着他外孫的人都沒有嗎?!他外孫可也是他們傅家的血脈啊!

周老爺忽的悔恨起來。

原來叫他有些怨恨自己這個外孫女的往事——被當衆推出門種種,在生死這種大事面前,瞬間變得不值一提起來。

他埋怨起了自己,若非他冥頑不顧,不認外孫,同一個十幾歲的小孩置氣,這幾年傅瑩珠在傅府的日子也不會過得那麽苦。

不會有苦無處訴說,更不會差點沒熬過上個冬日。

一想到外孫女可能死在去年的冬天,周老爺心中自責的情緒高漲,看向傅瑩珠,顫聲問:“你怨不怨外公?”

傅瑩珠沒有搖頭,亦沒有點頭。

周老爺這話,問得不是她,而是已經死去的原主。

她答不了,也不能答。

她只輕聲說道:“外公,當務之急,是要趕快查清我母親的死因。”

“這是瑩珠此刻唯一的心願,其他的,并無功夫去想。”

傅瑩珠的話輕輕柔柔的,落到周光柔耳朵裏,她哭着的聲音小了些,抽泣着恨聲道:“對!要先給姐姐報仇才是,我這就找人去把那個畜牲郎中給綁了過來!”

說着周光柔就要往外走,被周老爺呵斥住:“胡鬧!”

周光柔停住腳步,回頭,她咬着牙攥着手,目光中滿是不解與委屈。

“無憑無據,你鬧?你鬧什麽鬧?捉奸捉雙,捉賊拿髒,這個道理,相信你們都明白。如今不是沖動的時候,就連瑩珠都明白不要打草驚蛇,怎麽你這個做長輩的反而不懂了?”

周老爺子的語氣嚴苛,把周光柔呵斥住了。

周光柔被罵,才冷靜下來,只拿着袖口擦擦自己的淚珠,心裏仍然難受極了。

眼見她情緒穩定下來了,周老爺道:“光茂說的對,只一個郎中,哪有那麽大的本事,幕後主使是誰,要查個清楚才行。抓個小喽啰沒什麽意思,要抓,就抓個大的!”

周光柔回頭,撲入周老夫人懷中哭了起來,周老夫人摸着小女兒的頭,也再度止不住哭聲。

周老爺見她們只在落淚,唉聲嘆氣,叫周光茂将他們帶了出去,先恢複一下情緒。

真是……還不如一個小輩了。

看一眼眼眶微紅,卻依舊鎮定的傅瑩珠,周老爺子嘆了一口氣。

看來他這個外孫女經過這一番事情之後,是真的成長了,他與她一老一小,便是這屋子裏頭遇事最鎮定的兩個。

這外孫女,像他啊!

等周光柔和周老太太下去之後,明豐堂裏只剩了周老爺子與傅瑩珠祖孫二人。

看着傅瑩珠,周老爺子眨動了兩下眼睛,眼眶竟也是慢慢紅了。

不怪妻子和女兒控制不住,連他也想哭上一場,為他那命苦的女兒。

只是,比起哭上一場,周老爺更着急的,是要查明事情的真相。

他揩了揩眼角的淚,眼底滿是痛苦神色,卻沉了沉語氣:“想要你母親命的人,定然是覺得你母親礙了她的路,這礙了她路的。若非有利益沖突,是下不了如此狠手的。”

世人多為求財,害命的少。若非窮兇極惡之徒,那便是有舊怨。可他女兒養在深閨,幹幹淨淨,清清白白,他周家行事自來光明磊落,能招惹到什麽人?

既然都不是,那就是犯了小人,招來無妄之災了。

周老爺正欲提到陳氏與傅堂容,可又想起傅瑩珠曾經極其信任她的繼母,偏袒繼母可比偏袒他這個外公還要更厲害,一時竟是把握不準,能否在傅瑩珠面前懷疑陳氏。

一句話就這麽将說未說,卡在了嗓子裏。

傅瑩珠卻直接接過話茬,順着說道:“嫌疑大者,不過二人。”

“我父親,我繼母。”

周老爺微微有些詫異。

外祖父相信自己,又是個聰明人,傅瑩珠也就不打那些啞謎官司,有什麽說什麽,直言不諱,有話直說。

“這話由我來說,是天大的不孝,可瑩珠還是要說。”

“我聽府裏的老嬷嬷說,我母親和父親感情不和的傳言,由來已久。若是兩人私底下有什麽沖突,旁人也不知道。如果父親一怒之下犯了錯,也不是沒有可能。”

“至于繼母陳氏……她看上去面慈心狠,經常诓騙于我,假裝是個僞善的好人。我以前年紀尚輕,被她蒙騙不少時日,現在算是看清她的真面目。不過關于此人人品如何,我們先暫且不提,就說結果——我母親去世後,父親立即迎娶陳氏進門當續弦。讓她從一個家世不顯的九品芝麻官女兒,搖身一變,變成了侯夫人,這一步,可謂一步登天。如此大的好處,能落在她身上,那麽嫌疑自然也是要多擔幾分的。”

有條有理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傅瑩珠擡眸一看周老爺子,見他眼神若有所思的模樣。傅瑩珠不由得暗暗後悔,如此冷酷清晰的話,似乎不應該在一個未出閣的少女口中說出來,她也就不再扯這些有的沒的,直接道:“外公,我年紀小,很多事情都是打聽來的,聽過沒見過,當不得真。有些事情的真面目,只能回來問問。”

周老爺子聽了,就順着她的話茬,說道:“此事說來話長……”

“當時,我們舉家搬遷至京城,初來乍到,總是要被欺生的,日子不太好過。當時我和你舅舅一直在外奔波,廢了好大功夫,花了許多錢財,卻不得門道。後來你母親見我們如此,便說,自古以來,最方便最簡單維持關系的方式,就是結兩姓之好,她要去給他們周家找一個能說得上話的夫婿來,這一找就找到了你的父親,傅堂容身上。”

“傅堂容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花名在外,是個不成器的纨绔,當時我們都勸過你母親,但她是個有主意的,決定的事情就不會輕易改變,就這樣,她嫁給了你父親傅堂容。”

說到這裏,周老爺子的語氣開始變得酸澀懊悔起來。

外人傳得多難聽,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真真切切,再回不來的女兒啊!

頓了頓,他緩了緩情緒,繼續道:“我們出身卑微,害怕被高門大戶的侯府看不起,怕你母親嫁過去之後,被人瞧不起,日子過不好,就準備了很多豐厚的嫁妝。本以為,有嫁妝傍身,好處實在的拿在手裏,男人靠不上,日子也總是好過的。哪想就嫁過去兩年,第二年生下你之久不久,就……人沒了!”

傅瑩珠聽了,緩緩點頭,然後給情緒十分激動的周老爺子順順氣。

到目前為止,周老爺子說的事情,和她猜測的大差不離。

周老爺子繼續道:“世事本就無常,我們當時也沒多想,只是……你母親去世後不久,你父親就發來帖子要再娶。我們自然是不答應的,哪怕人微言輕,如此行為也是把你母親,把我們周家的顏面踩在腳底下!”

“我不松口,傅堂容就一直來下帖子,後來,漸漸的,忽然流言雀起,說你母親當時未出嫁之時,就是個不貞不潔之人,她給自己挑選了一個什麽如意郎君!嫁給傅堂容,是給我們逼的!狗屁的如意郎君!你母親至孝之極,她給自己挑選的丈夫,就是你父親傅堂容!”

“當年你母親的病久治不愈,那時我也覺得是侯府請來的郎中本事不濟,只是這甘貫軒好歹也是京中有名的郎中,侯府又是高門大戶,總不至于連個像樣的郎中都請不起,竟讓我一時失了警覺,只想着尋到一位醫術高明的神醫,再去提換郎中的事,哪想到……”

周老爺子說起這些往事,實在氣得狠了,忍不住劇烈咳嗽,看上去面色紫紅起來。

傅瑩珠趕忙給他順順背,又倒了一杯溫茶:“外公,順順氣。”

雖說周老爺敘述的這些,和她猜到的大差不離,但還是稍有差異。

果然人言可畏,立場不同的人,表述同一件事時,可能就有截然不同的效果。連伺候過周光茹的老嬷嬷,都說周光茹嫁給傅堂容是被家裏逼的,可見當時府中的流言可怕到了什麽境地。

許久之後,周老爺子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件事,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圈套!我們苦于沒有證據,抓不到把柄,也就只能打掉牙往肚子裏咽。幸好有你呀。這甘郎中,是道口子,哪怕時隔多年,我女兒若是含冤泉下,我即使散盡家財,丢了這條老命,也定是要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幸好有你,幸好有你…… ”周老爺子大喜大悲大恸之下,如今看着傅瑩珠好生生立在他眼前,竟有了種劫後餘生之感,“幸好你機靈,沒被陳氏搓磨死!老天有眼啊!”

“生了一場病,瑩珠便看清了誰是真正待我好的人。”傅瑩珠說道,“這些事情,都太過湊巧了,巧得仿佛是一個局。空穴必定來風,雁過必定留痕,一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只不過瑩珠一個閨閣女子,手段有限,這事交給我來,并不好查,只能指望外公了。”

傅瑩珠知道,不管是人脈、閱歷,還是對十幾年前事的了解情況,周老爺都比她好出太多,原身母親的事,交給周老爺來查,比她自個兒想辦法更合适。

“不論幕後主使是誰,害我母親者,便是與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道。

周老爺子當即點了點頭,應了下來:“豁出去這條老命,也絕對不讓他們逍遙法外!”

而周老夫人離開明豐堂後,痛苦良久,最後悲傷難抑,昏了過去,周光柔與周光茂兄妹兩人連忙找來郎中,來給母親探了脈,開了方,待到周老夫人醒了,這一家子的兵荒馬亂才算告一段落。

周老夫人一醒,便喊傅瑩珠的名字:“瑩兒呢?她走了嗎?”

語氣焦灼,一副怕傅瑩珠在她睡着的這段時間離開的樣子。

目光也是四下探尋,唯恐傅瑩珠不見了。

“外婆,我在這呢。”

周老夫人應聲看去,只見床頭端坐着一個女子。

老太太剛剛醒來,頭還有些昏沉,瞧得不是很分明,只聽着覺得這聲音陌生又熟悉,再擡眼一看這影影綽綽的身影,這身段這坐姿,又不是屋裏丫鬟能有的,當下便知道是她的外孫女,傅瑩珠了。

和周老爺在明豐堂裏聊了幾句,将要緊的事情全部告知之後,傅瑩珠便也來到了周老夫人的卧房,看着郎中給她治病,等着老夫人轉醒。

周老夫人叫人扶着撐坐起身,将傅瑩珠喚到跟前:“瑩兒,過來讓外婆瞧瞧。”

傅瑩珠依言過去,老夫人忙拉住她的手,一副稀罕得不得了的模樣。

再擡頭一看窗外,支起隔扇的窗子外面,天色陰沉,黃昏将近。

她轉回頭,看着傅瑩珠:“瑩兒……今日天色已經晚了,不若,你在外公外婆這兒多留兩日?我叫人去收拾出一間廂房,給你居住。”

“對對!”周光柔語氣憤然,“那傅府實在不是人待的地方,姐姐含冤,瑩兒也差點被那庸醫給治死了,就這麽回去,我放心不下!我們好好的姑娘,已經搭進去一個了,還要再搭進去一個不成?”

她看向傅瑩珠,懇切道:“瑩兒便多留幾日吧,事情沒查清楚之前莫要回去了。這兩日在我們這兒,小姨親自下廚給你做兩道好菜,小姨做的菜,你從來沒吃過不是?”

周光柔方才痛哭過一場,此刻眼睛還紅着,眼白裏多了血絲,樣貌不可謂之不狼狽。

可看向傅瑩珠的目光卻是柔和的,語氣甚至帶着幾分懇求的意味。

經過這一場折騰,她根本不想再計較以往的過錯,只想珍惜當下。

外甥既然心意回轉,那她便好好待她,再像是從前沒被傷過時一樣就好了。

周光柔的神色,傅瑩珠收入眼底。

這是真的想把她給留住啊,傅瑩珠想。

周家現在把她當成心肝寶貝,她能感覺得到。

她垂了垂首,說道:“若是這樣,我須得給家中祖母寫一封信,免得多日未歸,祖母擔憂。”

“那便寫一封信!”周光柔聽她這意思便是要留下了,立刻喜上眉梢,生怕動作一慢,傅瑩珠就改了主意,扭頭便吩咐丫鬟,“快!快去為表姑娘備紙筆!趕緊送過來。”

小丫鬟腿腳也麻利,得了主子吩咐,诶了一聲,一溜煙跑了出去,又是小跑着回來,将筆墨紙硯全備齊了。

傅瑩珠正正經經給老夫人寫了信,說是外祖父外祖母身體不便利,她放心不下,就多留幾天。想必老夫人通情達理,是不會多想的。

侯府與周家的事情,也到了該解決的時候。不管于公于私,老夫人都斷然沒有阻止的道理。

只要老夫人沒有阻止,那麽陳氏那邊,就是要翻出風浪來,也是不行的了。

陳氏哪怕是孫猴子,也翻不出老夫人的五指山,得乖乖認着。

心裏一通思忖,手上的筆卻不停不亂。

随着傅瑩珠的動作,一列列清秀漂亮的小楷就展露在紙上,寫得有模有樣,分外好看。

這個字體,不似女兒家的娟秀圓潤,而是多了幾分男子氣的根骨,有些許氣勢。

不過到底還不夠火候,只是跟着買來的那個小郎君字帖描字聯系,只是空有型而不得其神,所以沒有那個小郎君寫得好,但此時也是十分拿得出手的了。

周老夫人和周光柔見着了,都是目露滿意之色。見字如人,外孫女的字這樣好看,周老夫人心中自然是自豪極了。

看來外頭的傳言不盡是真的,什麽不學無術,哪家不學無術的孩子能有這樣一手好字?

外孫女如今乖巧懂事,聰明伶俐,真是沒有一處不好的。放回傅家去,遭了磨難于針對,倒不如放在自己身邊。雖說少了尊貴與體面,但吃穿不愁,還有人疼,總比放在狼窟虎穴裏強,至少還能活着,有家人的關懷與疼愛,不會有人平白無故,想要對她不利。

周老夫人心思轉了幾轉,已經是決定要多留傅瑩珠一些時日了。

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很快,傅瑩珠寫完了信,放進信封裏,漆了漆印,讓人趕緊捎到侯府去。

傅瑩珠挨到周老夫人身邊坐着,手被周老夫人牽着,她順勢反握住周老夫人的手,說道:“外婆,來,伸手。”

周老夫人不明所以,但還是将手指伸開。

傅瑩珠用自己指甲尖,沖着老夫人的中指端掐摁了兩下:“您這中指內廉尖端,是心經脈氣所出之處,名叫中沖穴。”

“我聽郎中說,多按按這裏,有清心洩熱、蘇厥醒神之效。”

周老夫人不由得愣住,一臉詫異的看着自己的外孫女。

旁人若是關心身子,至多也就是口頭上問個好罷了,哪還有自己上手的?

不過被外孫女柔柔的指尖摁着,倒也舒服,所以周老太太也就由着她去,并未阻止。

“都說久病成醫,我之前卧榻多日,多少練出一點本事,方才雖然一直在說正事,但我觀察到外婆的面色不對,唇色泛白幹裂,眼睑微紅,這是內熱之兆。”

“不過外婆也不必憂心,不過是小問題罷了,只需要好生調養,假以時日,定然能養回來的。”

就如同當時的老夫人,被她好吃好喝伺候着,現在早已是紅光滿面,精神健碩。

周老太太的病也不是病,多半是心病,積郁多年,就成疾了。

有道是,心病還需心藥醫,如今自己在這裏,就是個藥引子,餘下的那部分,就只能只希望,外公和舅舅兩人快些把當年的事情查清楚,給逝去的母親還一個公道,也解解活人的心結,不再為此消瘦難熬了。

聽着傅瑩珠的話,周老夫人連連點頭,心中受用極了,看着傅瑩珠動作輕柔地給她摁着指尖,心口暖得像寒冬臘月照進來一縷暖陽那般。

摁掐穴位,一時半會看不出成效,但能被自己外孫這樣對待,周老夫人心中滿足。

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外孫女還能回到自己身邊,又是如此的乖巧懂事。

尤其傅瑩珠的動作不輕不重,指腹還有些熱,摁揉着她的指尖,确實是一種享受。

只是怕累着傅瑩珠,周老夫人總想往後縮手,反叫傅瑩珠狠狠抓住。

“方才聽說您暈倒了,外孫可吓壞了,外祖母,您便讓外孫好好給您按按,若是這回回來,叫外祖母壞了身子,舅舅和姨母肯定饒不了我了。”

聞言,周光柔急道:“姨母怎會無緣無故地怪你?”

先前怨她怪她,那都是因為傅瑩珠真做錯了事。她是性子急切,直來直去了一些,但賞罰分明,恩怨分明,既然以往的誤會和恩怨都解開了,自然沒有再揪着不放的道理。

“若是你沒做錯事,姨母才不做那等冤枉人的事!你外祖母氣出病來,也是被那奪人命的歹人氣得,怎麽會怪你呢?!”

周光柔急着聲辯,周老夫人搖了搖頭:“柔兒,是你不懂你外甥的意思了。”

“她是在誇你大哥和你孝順呢。”

瞧見從小就是小木頭疙瘩似的小女即使成了兩個孩子的媽了,還是直來直去、聽不懂別人的話中話,原來,竟是從小木頭疙瘩長成了大木頭疙瘩,周老夫人看了覺得好笑,眼底升騰出點笑意,終于叫那滿目哀色退卻許多。

傅瑩珠在旁看着,心下也是放心了幾許,欣慰極了。

方才周老夫人突然暈倒,心疾大過身體上的病症。

這會兒見老太太眼底露出點溫暖的笑意出來,知道了她心情轉好,這就是個好兆頭。

原本,這回來周家,要緊事只有将周光茹的死因查明一件,但等到來了,與周家人打了交道,傅瑩珠卻又默默在心裏給自己添了件要緊事。

她答應多留幾日,不是想留在這享福的,而是真真切切有事要辦。

這周老爺與周老夫人,是真心疼愛她,即使她行有不端、話有不對,都能包容下去,是當真打心底對她愛護極了。

這樣無條件愛護她的兩位老人,傅瑩珠懂得投桃報李的道理,是以,在見到他們後,便生出了新的想法。

她早聽說周老爺子與周老夫人身子不好,來了一看,兩位老人瞧上去确實不夠精神。

既然是愛護她的長輩,那她這個做晚輩的,便想做點力所能及的。

就如祖母那樣,哪怕奴仆成群,但終究沒有自己細心照料來得舒服。她多留在周府兩日,既等着他們去查甘郎中的消息,又能照料兩位老人幾天。

傅瑩珠做好了打算,等到兩位老人身子好轉,再想回侯府的事。

晚膳時分,傅瑩珠寄回侯府的信,被周府的小厮快馬加鞭送到侯府。

木樨堂中,老夫人拆開信一看,見傅瑩珠說周家人都待她很好,要在周府多留幾日,猜到周家不計前嫌,重新包容傅瑩珠,當即露出欣慰的笑容來。

如傅瑩珠所預料的那樣,老夫人心中并無不滿,反而滿心歡喜。

修複和周家的關系,也是老夫人這麽多年來的心願。此舉若是能成,也就了了夙願了。

飯桌另一端,陳氏見老夫人看了從周府寄過來的信後笑了,心情卻沒那麽爽快。

就以老夫人對傅瑩珠的偏愛,能叫她露出笑意,那這信上寫的,定然是令她不快活的事。

陳氏相由心生,臉色頓時有些不痛快,打探道:“母親,不知咱們大姑娘何時能回來?”

老夫人掃了陳氏一眼,嘲諷地微微一笑:“瑩兒在信上說,她在周家待得很好,要多留幾日再回來。”

這種消息,老夫人不介意讓陳氏也知道,此前傅瑩珠沒有人撐腰,才叫陳氏越過天去,可如今她若是找來裏外祖家,可就不是人人可欺的了。

老夫人如今已經極度不相信陳氏,自然該敲打的時候就敲打,剩下的,讓陳氏掂量。

陳氏:“!!!”

老夫人意有所指地說道:“不像有些人,處處令人生厭,瑩兒處處讨人喜歡,周家人想多留她幾日,再正常不過,你驚訝什麽?”

陳氏怎能不驚訝。

她等着看傅瑩珠被周家掃地出門,傅瑩珠若是待得很愉快,那她不僅落井下石不成,還要面臨一個變數,一個有後臺的勁敵。陳氏如何不怕?怎能不慌?

面對老夫人的譏诮,陳氏也沒什麽心思回怼,飯都吃不下來,簡直坐立難安起來。

幾年前的周家已經不好對付,她當時便不敢與周家硬碰硬,只敢将所有的手段化為繞指柔,以退為進,忍了數年,哄得傅瑩珠與周家斷了聯絡,從此失了外公家做倚仗,之後行事才無所顧忌起來。

這幾年,周家在京城站穩腳跟,更不好對付了。

如今傅瑩珠本就變得十分難纏,再加上周家,那豈不是如虎添翼?

這一頓飯吃得渾渾噩噩、心神不寧,等回到汀蘭院,陳氏片刻的功夫不得歇,立刻叫了心腹嬷嬷過來。

“找兩個人,到周家去把大姑娘叫回來,要快。”

心腹嬷嬷問:“用什麽由頭叫大姑娘回來?”

如今大姑娘回外祖家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好端端叫人回來,怕是不太好找借口。

陳氏略一思索,說道:“便說府中長輩身體不适,先将她騙回來再說。”

這長輩,也包括她自己。就先讓傅瑩珠以為是老東西病了,等她回來陳氏自己再裝病,如此一來,老東西那邊也堵住嘴,沒人說什麽。

夜長夢多,想來與周家的關系不是這一天半會便能修複的,此時将傅瑩珠叫回來,也有功夫叫她從長計議。

傅瑩珠與周家兩頭都是她的心腹大敵,若是真湊上塊兒,不知給她添多少麻煩。

尤其……尤其……

想到自己背地裏做的樁樁件件,陳氏便更加無法沉得住氣。

那些事一件都不能擺在太陽底下翻,得爛到地裏沒人知道,才能保住她侯府夫人的位子。

陳氏急道:“休要再多問些什麽,快去!”

心腹嬷嬷見她面色不好,也不敢多言,趕緊去了。

只見兩個家生子仆役悄悄從侯府出來,他們身形高大,可打扮卻普通,并不引人注意,出了侯府所在的街道,才揚起鞭來,策馬往周府方向去。

日落西山。

周府這邊,也到了用晚膳的時候。

一大家子人,都在桌邊坐下。

周老夫人今日一整個下午都拉着傅瑩珠的手,一刻都舍不得松開。到了用膳的時候,仍是舍不得撒手,将傅瑩珠的位子安排在了自己身旁才肯落座。

雖說周府不重規矩,卻也有一些自己的家規,吃飯入座時,要講究長幼有序,長輩先入座了,小輩才能坐下。

其他人等周老爺子與周老夫人安頓好,才陸續坐下。

只是,還沒等動筷子,只聽外面來了個丫鬟報信:“老爺,老夫人,侯府那邊來人了,說是……要叫表姑娘回去。”

傅瑩珠蹙了蹙眉,站起來問道:“為何要叫我回去?”

“那兩人說是,表姑娘您的家中有長輩生病。”

傅瑩珠想了一想,今早離開之前,老夫人面色紅潤,不像突然之間會生病的樣子。

倒是陳氏臭着一張臉。

只是陳氏病不病的,與她有何幹系?

傅瑩珠心中約莫有了個猜測,問道:“報信的人是我祖母派來的,還是我繼母陳氏?”

小丫鬟又掀了簾子出去,出去問話去了,片刻後回來,回道:“是侯府夫人讓來的。”

“他們還說,今日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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