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孤獨的神
長發青年在說完這句話後,便又恢複到了一言不發的狀态。
纖長的睫毛低垂着,平靜空茫的灰瞳盯着前方的空地,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就連雙手也戴着黑色的皮質手套,他就像是一個游離在這城市街道上的黑色幽靈,永恒地被固定在了死亡的瞬間,失去了感知溫度、情感與時間變化的能力,與周遭的一切喧嚣生機都是如此格格不入。
老人盯着他看了一會兒。
“小夥子,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他重新坐了回去,扭頭問道,“如果不嫌棄的話,跟我這個老頭子講講吧,我活了這麽大歲數,總歸也是有些經驗教訓的。”
長發青年卻只是安靜地發着呆,不再開口。
“好吧,讓我猜猜,”老人見他不答,便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你這個年紀的話,應該不會有什麽身體上的煩惱,那就是家庭?金錢?還是感情上的?應該是最後一個吧。”
“唉,小夥子啊,我跟你講,到了我這個年紀,凡事早就看開了,人世間就是聚散離合,除了生死之外,根本沒有什麽真正的大事……對了,還一直沒問你的名字呢,小夥子你叫什麽?”
幾秒鐘的等待後,他得到了一個簡短的回答:
“應天。”
“哦,那你應該不是本地人吧?這附近的人家我都認識,沒聽說過有叫這個名字的。你是哪兒人啊?”
老人話頭上來了,熱情地問他。
但這一次,他還是沒能得到任何回應。
“算了,不想說就不說吧,”老人嘆息道,“那你明天還會來嗎?”
“……不知道。”
“雖然不知道小夥子你住在哪兒,但是最近海塔爾可不怎麽太平,記得千萬別往莫頓區那邊去啊,”老人好心提醒道,語氣有些惆悵,“那裏住的都是未登記的難民,亂的很,聽說最近總督府還派人去了內河附近探查,因為懷疑有高等級神秘從禁區順着河流潛入了莫頓區。唉,這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就又折騰出事情來了。”
“你說,這世上這麽多亂七八糟的舊神和神秘異端,怎麽就沒有一個好心的神,願意保護人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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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他的還是一片沉默。
老人搖搖頭,嘆息一聲,拄着拐杖慢慢離開了廣場。
應天望着他遠去的背影,過了一會兒之後,也默默站起身,往西南的方向徑直走去。
他一路穿過混亂肮髒的莫頓區,順着那條飄滿了垃圾和浮萍藻類的河流,來到了被當地人稱為“禁區”的城市邊緣地帶。
“喂,不要再往前走了!”
剛剛搭建起來的瞭望站內,一位站崗的士兵沖他喊道:“前面就是混沌之地,去了就回不……”
話音未落,那名士兵的雙眼便失去了神采,變得呆滞一片。
應天沉默着與他擦肩而過,漆黑的長發在空中随風揚起,身影就此消失在彌漫的灰色濃霧之中。
即使是最蠢笨的小動物,出于生存的本能,也會遠遠繞開被濃霧覆蓋的區域。
因此,這大概是十年之內,第一次有人踏上這片生靈禁入的區域。
應天擡起頭。
入目所及,是一片堪稱魔幻的廢土末日景象。
曾經繁華的城市早已化為了一片廢墟,高樓傾塌,道路開裂,詭異的暗紅色植物覆蓋大地,繁茂的根系深深紮入地下,就如同人類的毛細血管一般,在瘋狂汲取着地心的某種養分壯大自身的力量;
天空中游蕩着無數大大小小的彼岸生物,異端甚至是污染源級別的神秘都随處可見,城市中心的最高樓上還攀附着一條長滿了肉瘤的巨型蠕蟲,作為這片區域內等級最高的神秘,它是已經無限逼近了P級-混沌支配者的存在,口中長滿了螺旋形狀的尖齒,一口下去,鋼筋混泥土的摩天大樓頂層直接崩塌碎裂,無數石塊從百米高處砸下,激起遮天蔽日的揚塵。
整座城市,沒有陽光,沒有風聲,也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跡象。
但奇異的是,這些兇神惡煞的神秘就像是無視了應天的存在一樣,對于這個擅自闖入禁區的陌生人類根本熟視無睹,任由他繞過城市中心神秘最密集的地帶,來到了莫頓區內河的源頭——
一座足足有三千多平方公裏的大型淡水湖。
巨型蠕蟲的尾端正深入其中,劇烈收縮擴張,在湖中心掀起了足足有三層樓高的波瀾,而若是仔細看去,就能發現它其實是在産.卵,無數顆鵝蛋大小的透明蟲卵被源源不斷地傾瀉入湖水,又在巨型蠕蟲的攪動下,被泥沙掩蓋,深深埋入湖底。
之前雷蒙德感受到的不适感,正是來源于這些順流而下的神秘蟲卵。
只不過因為單個蟲卵的顏色透明,力量相對微弱,而莫頓區的下游水質又太過肮髒,一時間難以發現罷了。
這條巨型蠕蟲誕生于人類對一切蟲類生物的恐懼,若是等這些蟲卵孵化出來,集體爬上岸占據陸地,開始為母體汲取力量源泉之時……
恐怕,就徹底來不及了。
事實上,以海塔爾目前的經濟和軍事實力,哪怕再加上唐都和那月他們這些高精神力者,想要趁着蟲卵未孵化前将這只巨型蠕蟲收容,估計也是遠遠不夠的。
哪怕最後收容成功,他們所付出的代價,一定也極其慘重。
應天在湖畔半蹲下來,摘下左手的手套,将手掌浸入冰涼刺骨的湖水中。
剎那間,黑色的火焰點燃了廣袤的湖面。
湖水內部所有的蟲卵都在瞬間被火焰升華,感應到眷屬大量死亡的巨型蠕蟲張大黑洞般猙獰的圓形口器,對着天空發出一道令所有生靈肝膽俱裂的恐怖嘶吼聲,扭動龐大的身軀,朝着應天所在的方位直直俯沖了下來。
就在它準備用口器撕碎這名不知死活的闖入者時……
它的身體猛地凝固在了半空中。
明明沒有任何視覺器官,巨型蠕蟲卻清晰地“看”到了周圍所發生的一切——
那名人類緩緩從湖畔站起身,面朝他的方向,平靜淡漠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相較之下,他的體積甚至不如巨型蠕蟲的一顆利齒大,但在另一個更加黑暗混亂的維度世界中,這個人類背後的影子,卻延伸出了一道大到幾乎不可名狀的恐怖虛影,它被混沌的黑暗包裹着,只露出一只猶如神明般冰冷漠然的灰色巨眼,正居高臨下地凝視着這個維度發生的一切。
身軀龐大的巨型蠕蟲在它面前,就仿佛是一粒塵埃之于整個星球一樣脆弱渺小。
——誕生于人類恐懼情感的混沌支配者,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懼。
它像是一只被馴服的小狗一樣,顫抖着爬伏在大地上,不敢有任何動作,甚至無法升起半點反抗之心,任由那位不知名的至高混沌神明伸出一根手指,點在了它的身軀上。
只一瞬間。
虛空中掀起無邊波瀾。
巨型蠕蟲原本柔軟的身軀逐漸僵硬,原本滑膩的肉粉色表皮也變成了灰色崎岖的石塊,就像是被美杜莎石化後的遠古怪物,化為一道隆起的山岳屹立在波瀾起伏的湖畔。
唯有站在那猶如地獄入口般的黑暗洞穴前,親眼目睹到巨型蠕蟲的駭人口器時,才能窺見一絲它曾經的恐怖。
城市中其他的神秘存在,此時都像是死了一樣寂靜。
它們同樣也感受到了來自另一個維度的舊神黑暗力量,但應天卻似乎對消滅它們沒有任何興趣,依舊照着自己來時的路線,孤獨且悄無聲息地,順着川流不息的內河回到了城市邊緣。
瞭望站旁的士兵仍保持着原先的站立姿勢。
但就在應天離開後不久,他猛地回過神來,一身冷汗地大口大口喘着氣,精神力值的快速下降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恍恍惚惚的,卻根本不記得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
在試圖調出剛才兩個小時內的監控錄像時,士兵震驚地發現,屏幕上竟然是一片詭異的漆黑。
應天又回到了廣場上,照舊在噴泉邊的老位置上坐下。
他低頭從防風衣的口袋裏拿出一把陳舊的藍調口琴,含住音孔,垂眸輕輕吹了起來。
廣場上的人們聽到熟悉的琴聲,紛紛扭頭朝那邊望去。
人人的臉上都帶着笑意。然而,藍調口琴本身的音色卻帶着猶如清晨薄霧般揮之不去的淡淡憂傷,像是一個灰蒙黯淡的夢,承載在一葉小舟上,彌漫在蕩漾的森林河流間。
一曲終了。
感受到人群中那道存在感極強的視線,應天的動作一頓,放下口琴,擡頭望向前方。
出來替唐都單獨采買晚餐食材的克裏斯抱着一紙袋的蔬菜瓜果,漆黑的雙眸直勾勾地盯着應天。
他站在一群面帶微笑的人們中,神色無比冰冷,眼底更是溢滿了強烈的憎惡與恨意,男人懷中的紙袋被收緊的五指捏出一道道褶皺,手臂上甚至都暴起了青筋。
“滾。”
遠遠地,克裏斯咬着牙,用極度壓抑的嗓音對應天說道。
他知道對方聽得見。
“離少爺遠一點——有多遠滾多遠。最好這輩子,永遠別讓我再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