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魚的眼淚會變成珍珠嗎?
克裏斯望着唐都那雙含着笑意的清透眼眸, 和還帶着一絲稚嫩的精致面容,唇角不易察覺地勾了勾。
他毫不猶豫地半跪在地,垂下頭道:“我唯一的企圖就是得到您的垂憐,少爺。”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腳尖前的地面, 語氣中帶着一絲深沉的、近乎于偏執的執念, 這讓他的聲音聽上去比平時更加沙啞了幾分:“您什麽都不用做, 只需要像這樣, 一直注視着我就好了。”
唐都又把頭轉回來, 有些無奈地朝莎樂美笑了笑:“所以,就是這樣。”
莎樂美足足沉默了好幾秒,然後嘆了一口氣,難以理解地搖搖頭:“我大概是永遠也沒辦法理解你們人類的情感了。”
人魚對于同族很少會抱有什麽負面的情感, 因此他有十六任王妃, 絕大部分都是莎樂美兒時的玩伴,他們有男有女, 彼此之間相處得非常融洽, 哪怕不想當王妃想去和其他人魚好了, 也只需要和莎樂美打一聲招呼就可以了。
在見到唐都之前,他已經獨自度過了大概整整三十年的時光。
莎樂美偶爾會在卧室內翻着從人類世界裏找尋來的一些話本小說,看到一群人為了一個皇後之位鬥得死去活來,在覺得新奇有趣之餘,也常常慶幸自己是條人魚而不是人類,盡管體會不到這樣激烈的情緒,人生的确少了一些樂趣, 但也免去了人類因為情感而遭遇到的種種揪心之痛。
但是唐都身上仿佛就有一種魔力, 莎樂美捂着自己呯呯直跳的心口, 想到克裏斯方才臉上那副像是最虔誠信徒跪在神明腳下祈禱的神情, 和那月不經意間望向他背影時眼中氤氲的深沉情感,覺得自己在這一天中,恐怕是把過去三百年人生……魚生的情緒波折都體會了一遍。
“真可怕啊,小總督。”他低聲說。
唐都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明明什麽都沒幹,這種評價放到克裏斯身上還差不多。
“該解決正事了。”他說。
唐都走到克裏斯身邊,淡淡地說了一句“起來”,雙眸卻一直凝視着不遠處張牙舞爪的暗紅觸須,思考着該如何處理這個尚處于沉睡狀态下的污染源。
現在它是受到舊神面具壓制,因此除了大量孕育神秘眷屬外,并沒有表現出太過強大的殺傷力,一旦過程中出了什麽岔子,在這樣惡劣的深海環境中,恐怕不僅在場幾人兇多吉少,到時候海洋和陸上受其牽連的生靈更是不計其數。
那月走到他旁邊,輕聲說道:“先讓我來試試吧,總督閣下。”
漂浮在他身後的收容物-【萬物之母】也随着他的走動一起飄了過來,鬥篷的下擺在黑暗的水域中灑下淡淡的銀輝,如果不看那張臉的話,還真挺有守護靈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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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乖巧,唐都想。
對付神秘眷屬不需要那麽麻煩,如果實力足夠的話暴力破解也沒問題,在那月的指揮下,收容物上前一步,張開自己的雙臂,輕輕環抱住了那些蠕動着的肉須,身上的披風随着水流如波浪般蕩漾展開,将整個根部都籠罩在了其中。
沐浴在銀色的光輝下,那些神秘眷屬逐漸變得安靜、遲緩,最終如燃燒後的餘燼在深海中消逝無形。
但在場幾人都清楚,如果不解決身為力量源頭的神秘現象,這些神秘眷屬要不了多久就會再度卷土重來。
然而,解決神秘的最關鍵一步——解析,目前能獲取的線索卻少得可憐。
仿天體之音的聖歌來源是玫瑰教團用來對付克裏斯的手段,深海巨人的出現很有可能也是他們搞的鬼,原本用來壓制神秘的舊神面具此刻卻成為了收容過程中最大的阻礙,因為唐都他們根本不了解這個尚處于沉眠中的神秘究竟誕生于人類的何種情緒,甚至,它是否是因為人類而誕生的神秘都仍未可知——畢竟在這廣袤海洋中,還生存着人魚族這樣一支龐大的智慧種族。
“要不要冒險釋放它?”那月提出了一個建議,他的臉色因為剛剛大量消耗精神力而微微泛白,說話的語調卻依舊鎮定清晰,“舊神面具的破裂也需要時間,盡管短暫,但這似乎是我們解析這個神秘的唯一辦法了。”
“不行,”克裏斯卻立刻反對道,“你怎麽能保證你在面具徹底碎裂前就能将它收容?”
“做出任何決定都需要承擔風險,”那月淡淡道,“克裏斯先生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吧。”
克裏斯面沉如水:“但我絕不會拿少爺的性命來冒險。”
莎樂美在一旁沒說話,但也暗暗地贊同了克裏斯的觀點。這麽做一不小心海底就會被攪得天翻地覆,屆時該如何收場,恐怕就不是他們幾個說了算了。
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唐都的方向,希望由他來決定接下來的策略。
唐都沉思片刻,卻并沒有在那月和克裏斯的想法之間做出選擇,而是提出了第三條思路:“先用共感試試看吧。”
“不行!”“太危險了!”
克裏斯和莎樂美幾乎是同時叫出聲來。
莎樂美因為之前的事情對克裏斯的态度還有些別扭,他用餘光瞥了一眼似乎沒注意到自己、一心一意只盯着唐都的克裏斯,臉上的神情微微不自然了一瞬,但很快又把視線轉向唐都,帶着一絲憂慮朝他說道:“小總督,這樣太冒險了,雖然我不知道你以前是怎麽解決這些神秘的,但是對于污染源級別的神秘,共感後的下場基本不是死就是瘋。”
共感,顧名思義,就是用精神力去感知隐藏在神秘深處的欲.望本源,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行為,因為很可能在解析出神秘的同時,精神污染就會使人陷入無法挽回的瘋狂之中。
但正如那月所說的那樣,他們現在的确沒有其他辦法了。
他像是早有預料唐都會這麽做一樣,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激烈地提出反對,只是深深地看了唐都一眼,說道:“總督閣下,即使是使用共感,也會有一定幾率喚醒沉睡的神秘,一旦發生最壞的情況,您的應急預案做好了嗎?”
唐都微微皺眉:“你說的沒錯,确實該讓上面的人先有所準備。”
莎樂美原本在一邊茫然地聽着兩人的對話,忽然就發現唐都關注的重點已經移到了他的身上:“莎樂美,你先去通知你的族人,讓他們先去碼頭附近避難,防止被神秘複蘇牽連。”
“人類沒有一個好東西”,長老們信誓旦旦的發言猶在耳畔回蕩,面對着唐都認真的叮囑,莎樂美幾乎想要落荒而逃了。他抿了抿唇,扭着尾巴,既羞愧又不安地問了一句:“那你……們呢?”
“你不用擔心我們,”唐都說着,掃了一眼身旁的兩人,“我們可是專業人員。”
“……我通知完了就回來找你。”
莎樂美聲音沙啞地留下一句話,剛要離開,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折返回來,摘下頭頂上的智慧王冠,鄭重其事地将它戴在了唐都的頭上。
“希望它能幫到你。”他低聲說。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這的确是他目前唯一可以為小總督提供的幫助了。
由寶石和金銀制成的枝葉王冠沉甸甸地壓在少年微微卷翹的霜白發絲上,唐都眨了眨眼睛,模樣像極了一位剛剛登基不久、才剛剛褪去些許稚氣的小王子。他盯着莎樂美微微泛紅的眼角和漂浮在空中的海藻長發,好奇地用指尖觸碰了一下,笑着問道:“人魚的眼淚會像是童話故事裏寫的那樣,一流出來就變成珍珠嗎?……不過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少年的笑容并不張揚,卻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自信與篤定,莎樂美怔怔地望着他,垂下眼眸,輕輕“嗯”了一聲。
望着人魚匆忙離去的背影,那月忍不住感嘆道:“總督閣下馭人了得,從今往後,您又要多一位忠實的擁護者了。”
唐都:?
自己剛才又幹什麽了?不就是很正常地說了幾句話嗎。
他用系統檢測了一下在場三人的精神力值,那月和克裏斯一個是67,一個是71,對于他們這樣意志力堅定的人來說,深海的黑暗其實并不能造成太大影響。他自己則是84,不得不說,精神力值90以上,每增加一點就是一個分水嶺,像是他雖然只比那月高了4點,但如果真的面臨生死危機時,他起碼能比對方多撐上好幾個小時。
大概就和蘋果的最後百分之一電量一樣,相當于一種玄學吧。
“少爺,如果一定要使用共感的話,也請讓我先來吧,”克裏斯上前一步,誠懇請求道,“我對那些敗類的手段很熟悉,精神污染對我造成的影響也會比常人更輕一些。”
他說的的确有道理,所以唐都只是略一思考,便同意了他的請求。
克裏斯看上去稍稍松了一口氣,很快又恢複了平時那副嚴肅板正的模樣,伸出戴着深藍色鯨皮手套的五指,輕輕按在了人面下方那看着就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血紅肉塊上。
鯨魚和海豚是兩類對神秘異常敏.感的海洋生物,使用它們的骨骼、皮膚制作而成的工具,在近距離接觸的條件下能實現人類對神秘誕程的共感,這是人類在經過千年與神秘鬥争後發現的一個奇妙神秘學知識。
但神奇的是,克裏斯的掌心并沒有傳來按壓的觸感,而像是浸入到了某種非牛頓流體之中,眨眼間便被蠕動的肉塊包裹了起來。
這一幕光是看着就讓人SAN值狂掉,不僅那月露出了一臉嫌棄的神情,就連唐都的眼角都不禁狠狠一抽。
但克裏斯卻像感覺不到那惡心黏膩的觸感一樣,仍舊面不改色地繼續将手探入其中,直至整個臂膀都被肉塊完全吞沒。
“感覺到什麽了嗎?”唐都問他。
克裏斯沉默地感受了近半分鐘,最終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這些肉塊也帶有腐蝕性,長時間停留會造成潛水服的損毀,因此他也只能放棄繼續探查了。
“還是我來吧。”那月說。
然而,他的情況和克裏斯十分相似,除了在最深入其中的時候,那月說他隐約聽到了一些類似于嘆息的聲音之外,同樣也什麽都沒有感覺到。
“共感的成功率其實很低,”那月把手臂從裏面抽出來,繃着一張臉在水裏反複洗了幾遍,看得唐都不禁有些好笑,他以前真不知道這位居然還有潔癖,“雖然還沒有具體研究證實,但民間的确有一種‘頻率’的說法,與神秘越同頻的人類就越能實現共感。”
“不過,這類人也更容易遭受神秘的精神污染,”他又接着說道,“所以,這其實并不是什麽好事。”
唐都:“你這話就很像在立flag。”
那月好奇問道:“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被你這麽一講,我覺得我就是那個容易與神秘同頻的倒黴蛋。”唐都面無表情地回答道。他一向對自己的運氣不抱任何信心。
那月幹笑起來:“這個……也不一定吧?”
但正如唐都所說的那樣,他的指尖才剛碰到肉塊,異象便發生了。
——他聽到了一聲清晰的、悠長的嘆息聲。
而不遠處那月和克裏斯臉上愕然緊張的表情告訴他,他們也同樣聽到了這道聲音。
聲音的來源正是面具下方的深海巨人頭顱,它似乎仍舊處于沉睡之中,但那一聲聲嘆息卻久久回蕩在幽深的海溝間,仿佛地獄傳來的回音。唐都的情緒被它拖拽着不斷下沉,就仿佛胸口壓着幾塊沉甸甸的大石,某種混合着悲憤、仇恨和極端恐懼的激烈情緒在剎那間席卷了他的大腦。
唐都眼前一黑。
下一秒,眼前的場景驟然一變。
燦爛的陽光照耀着大地,他似乎來到了某個海島的沙灘上,望着不遠處戴着尖頂兜帽的玫瑰教團信徒,和本該早已化為血霧死去的首領,唐都明白了,這應該是過去的某個時間段。
“他”和上百個祭品一起被綁在船只的甲板上,動彈不得,根據嘴裏發出的嗚咽聲音判斷,這應該還是位未成年的少女。
唐都試圖用餘光觀察身邊這些人質,發現他們身上的衣服都帶有一定的民族特色,不少人的唇色蒼白烏紫,神色恍恍惚惚地靠在船舷上,衣服下的胳膊腿腳都遍布青紫傷口,無論男女胸膛的部分都裸.露在外,左心口的位置還被刻上了一朵鮮血淋漓的玫瑰和十字架圖案。
憑借理性判斷,唐都認定這次人祭就發生在荒星Y018上,先不提舊神面具的體積有多龐大,若是從外星球運進來,海塔爾機場的工作人員不可能不給總督府上報。
但這裏應該也不是海塔爾境內的任何一處地方,他想,多達百人的失蹤死亡,自打自己上任後,領地內還沒出過這樣惡劣的犯罪事件。
難道,這群人是來海島避難的居民?
唐都安靜下來,借着這位姑娘的視角繼續往下看。
這是一段絕望而無力的記憶,在看到教團的人開始鑿船時,唐都就明白了,他們這些人很快就要被溺死在海中,就連屍體也會被焚燒殆盡,變為舊神面具的一部分。
冰冷鹹腥的海水逐漸沒過了口鼻,沉入水中的人們痛苦地掙紮着,卻因為手腕被綁在甲板的欄杆上而無力逃脫自救。混亂間,某種集體情緒在快速蔓延。
好恨啊……
為什麽是我……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受害者癫狂吶喊的心聲此起彼伏,到最後幾乎變成了凄厲的尖叫。
唐都不由自主地陷入到了與他們共情的極端感受中,而在現實世界,克裏斯看着唐都緊閉着雙眼,呼吸頻率逐漸急促,整條手臂包括肩膀都已經浸入了神秘之中,忍不住上前一步,試圖打斷共感的過程,卻被那月一把抓住了。
“相信他。”那月說,盡管他的雙眼也在緊盯着唐都的方向。
唐都仍在堅持着維持理性,保持頭腦的清醒,他試圖從這些雜亂無端的情緒中分辨出最關鍵的那一種,即為神秘誕生的誘因。這也是這些神秘教團能夠通過宇宙法則的漏洞,鑽空子從另一個維度召喚出神秘的底層邏輯——人類激烈的情緒會吸引同類神秘的降臨。
是恐懼?還是憎恨?
不,這些都太寬泛了,以這個神秘的等級,必須要進一步解析才行……
深淵之底。
唐都突然弓着身子,猛烈地咳嗽起來。
他被受害者的情感影響太深了,那種焦躁和無力感讓他渾身顫抖,氣血翻騰,控制不住地從喉嚨裏咳出一口血來。
克裏斯再也忍受不了了,不管那月說什麽他這次都絕對不會再聽,可就當他準備上前強硬地将唐都從神秘中拽出來時,一塊巨石突然從深不可測的崖壁之上墜落,轟然砸在距離他們不到十米的位置。
兩人駭然一驚,戒備地擡頭朝上方望去,但除了一片漆黑無邊的海水外,什麽也沒有看到。
那月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塊巨石,卻在觸碰的瞬間發現,它竟然已經碎成了上百塊大小不一的石塊,而從側邊光滑的平面和還攀附在其上的暗紅觸須來看,它似乎不久前還是崖壁的一部分。
他費解地皺了皺眉頭,視線一轉,發現那個平面上凹下去的圖案,竟然隐隐約約很像是一個……
“……巴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