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深海之吻

死亡并不是一個終點。

唐都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循環。從船只沉沒到窒息而死, 他一共只有不到十分鐘的時間。

一遍又一遍的輪回,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但凡心智稍弱的人早就崩潰了,到最後, 唐都甚至出現了短暫的晃神, 當再一次回到甲板上時, 他差點兒就忘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左耳的封印水晶嗡嗡地顫動起來, 頭頂王冠上寶石閃過一道隐晦的光澤, 猶如浸泡在清涼的薄荷水中,唐都猛地睜開雙眼,向後退了一大步,劇烈地喘起氣來。

——只差幾厘米, 猙獰猩紅的血肉就要徹底吞沒他的臉頰。

“少爺!”克裏斯飛快地走到他身邊, 扶住唐都的身體,擔憂地上下打量着他面色蒼白的模樣, “您沒事吧?”

“沒事, ”唐都吐出一口氣, 他直起身子,聽着回蕩在深海中一聲聲悠長的嘆息,神色凝重道,“不過我們恐怕沒有太多時間了。”

他簡單地把自己看到的畫面給兩人講了一遍,那月皺着眉頭道:“雖然深海巨人的誕生來源仍屬未知,但從幻境中的情況來看,這些死者的怨氣仍未消散, 那麽破解這個循環應該就是解析神秘最關鍵的部分。”

唐都:“所以我打算再嘗試一次。”

他簡單地安排了一下:“這次我需要你們幫我争取時間, 因為不确定在解析過程中是否會進一步喚醒神秘。一旦出現蘇醒趨勢, 一定要盡可能地削弱它的力量, 把影響範圍控制在海溝底部。”

“交給我吧,少爺。”克裏斯立刻道。

那月卻似乎并不願意讓唐都獨此一人承擔整個解析過程,他說:“這次的神秘等級和上次不一樣,總督閣下,恐怕你還需要另一位幫手。”

“問題是,你甚至無法與神秘同頻,我就算想帶上你也沒有辦法啊。”唐都無奈道。

正說着,三人忽然同時閉上了嘴巴。

他們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源自大地深處的顫動,無數積澱在海底億萬年的泥沙被震起,攪渾了原本還算清澈的海水,一塊塊砂礫碎石從頭頂上方墜落,深藏于地底的地脈從沉眠中蘇醒,震動了永寂的黑夜。與此同時,那副覆蓋在人面上的舊神面具發出了不詳的開裂聲,一道道細密的裂縫從面具的邊緣逐漸蔓延生長,已經逐步露出了下方隐藏的暗紅面容,預計再過個十來分鐘就會徹底崩塌。

“來不及了,”唐都語氣急促地說,“就按我剛才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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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便毫不猶豫地走到人面邊上,再次伸出手觸碰神秘,任由那貪婪的血肉瞬間将自己的身體吞噬包裹起來。

望着這一幕,克裏斯瞳孔一縮,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住自己按下扳機的沖動,在危機來臨的前一秒,拎着那月的衣領就帶他跳到了距離他們所在位置約莫兩米多遠的後方。

只一眨眼的功夫,一塊尖銳的巨石從天而降,直直地砸在了他們方才站立的方位上。

泥沙遮蔽了他們的視線,那月的神經卻開始突突直跳,他下意識召喚出了收容物擋在兩人面前,果不其然,只見一條形似章魚、上面密布着吸盤與不規則凸起的暗紅色觸須探出渾濁的海水,狠狠抽在了收容物的身上。

收容物張大蒼白的嘴巴,扭曲着臉龐發出一聲人類無法聽聞的慘叫,原本如月光般皎潔明亮的銀色身軀也驟然暗淡了不少。

“啧,我最多還能再堅持挨三下,”那月沉下眼眸時刻戒備着下一次襲擊的來臨,頭也不回地問克裏斯,“你還剩多少顆子彈?”

“七顆。”克裏斯回答。

“毫不意外。”那月說着,控制着收容物死死地絞住了又一條向他們襲來的觸須,這玩意兒足足有一個成年人合抱那麽粗,“雖然很不想跟你并肩作戰,不過——”

“就是現在!”

幾乎是他喊出聲音的同時,一枚燃燒着純黑火焰的子彈劃破了冰冷的海水,瞬間貫穿了觸須的中心部位。

嘆息聲變成了低沉的咆哮,沉睡的深海巨人感知到痛楚,試圖從強制性的睡眠中醒來,卻因為受到舊神面具的壓制而無法喚回意識,只能憑借着本能揮動着觸須,瘋狂地在海底發洩着自己的怒火。

猶如開啓了一場末日地震,整個海溝都瘋狂地震動起來,三座金字塔逐漸被巨石掩埋,舊神面具的崩塌進程又加快了一大截。

那月和克裏斯兩人狼狽地四處躲避着,收容物遭受着一次又一次石塊的砸落,軀體表面開始變得像是電量不足的屏幕一樣閃閃滅滅。

克裏斯怒道:“又是這樣,關鍵時刻你就不能頂點用?”

那月反唇相譏:“只剩下七顆子彈的人沒資格說我。”

又是一塊巨石從天而降,兩人神色一凜,正準備全力以赴地應對,不知從何處游來的莎樂美分別抓住他們的一條胳膊,如離弦之箭般帶着他們沖出了海溝。

“來的真及時。”那月松了一口氣。

莎樂美一口氣帶着他們游到了海溝上方,但還不等兩人站定,他就焦急地問道:“小總督呢?”

這一次,那月停頓了一下才回答他。

“……在下面。”

“什麽!?你們是怎麽保護他的——”

“保護?”那月扯了扯嘴角,半是自嘲地笑了笑,“他可不需要我們保護,你沒發覺嗎,他一直認為自己才是那個保護者的角色。”

“可那也不是你們單獨留下他一個人的理由啊!”莎樂美氣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今年才剛18歲吧?別說人魚了,就算是在人類當中也只是剛成年而已,要是不聽話的話,打一頓屁股不就好了嗎!”

“你在說什麽鬼話?”克裏斯殺氣騰騰地瞪着他。

一旁的那月卻愣了一下,然後忍俊不禁道:“你說的沒錯,不聽話的小孩打一頓就好了。”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固執又倔強,用陰暗的目光與注視着身邊的一切事物,對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切生命都抱有一種極其輕蔑的态度。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如果沒有那一巴掌把他從偏激的思想中打醒,或許自己完全不會是今天這副模樣。

并且,只會更壞,不會變好,那月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

但唐都跟他不一樣,他雖然年紀不大,思想卻成熟的可怕,并且完全具備一個成年人該有的擔當與忍耐,習慣性地照料他人的感受,會在關鍵時刻毫不猶豫地站出來獨挑大梁。

可是,那月想,這也是不對的。

他會讓身邊人不自覺地信任他,依賴他,認為只要有他在就沒有什麽可擔心的,因為他是無所不能的奇跡化身——可這世上本不存在什麽奇跡,就連唐都,也只是個有血有肉,會有生老病死的普通人。

前車之鑒還血淋淋地擺在那裏,那月站起身,冷眼望着深淵下方翻騰的泥沙,心想難道自己又要不長記性地重蹈覆轍,被這種包裹着甜蜜的陷阱糾纏着,再一次落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嗎?

他忽然朝自己的左眼伸出手,摘下了一片藍色的隐形眼鏡,沒見過美瞳這種時髦玩意兒的莎樂美瞳孔地震,魚尾僵硬,差點兒還以為那月把自己的眼球摘了下來。

瘦削的白發青年站在深不可測的巨大海溝邊緣,原本被頭繩束起的半長發靜靜漂浮在海水中,當他不說話時,身上總是會體現出一種陰郁柔和的氣質,他睜着一藍一金的兩只異色眼瞳,視線緊盯着下方混沌不明的幽冥深淵,似乎是在觀察着神秘的複蘇狀況。

然而,就連平時不怎麽關注人類社會的莎樂美都知道,金眸在帝國,是最頂級貴族的象征,擁有着至高無上的地位。

據說,擁有着這種罕見眼睛的人能夠比常人更輕易地探測到神秘所在的位置,破除混沌給予它們的僞裝,是上天賜予人類的一件無上瑰寶。

可那月為什麽只有一只眼睛是金色的?

“總督剛才已經下達了命令,”那月淡淡道,“他負責解析神秘,要我們盡可能地削弱神秘的力量,延長它蘇醒的時間。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現在的話,把你們能派上用場的戰士都喊過來幫忙。”

聞言,莎樂美猛地收回心神。他緊抿着唇,雙手握拳,看上去似乎很想一拳揍上那月那副平靜的毫無波瀾的面容,但自責和愧疚的情緒卻讓他更加厭棄自己的所作所為。因此他只是沉聲道:“他們已經來了。”

那月和克裏斯回頭望去,這才發現人魚族的戰士們已經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整齊列隊,對着深海之淵的方向嚴陣以待了。

老國王已經聽莎樂美講述了與玫瑰教團起沖突的前後經過,也知道唐都至今都還在下面為了處理神秘而生死一線,他來到那月和克裏斯的面前,對着漠然看着他的兩人,面帶愧疚地深深低下頭顱:“非常抱歉,兩位,我……”

“你要道歉的人不是我,”那月冷淡地打斷老國王的話,他對這個算計他們的人魚國王沒有半點好感,就算知道這也是多年來人類自己種下的因結出的果,也絲毫不妨礙他因為惦念唐都的安危而記恨對方,“等總督閣下平安回來,你再親口對他說這些話吧。”

“好。”老國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沒有計較那月這個年紀只有他零頭的人類用這副硬邦邦的口吻對自己說話,反而把自己的态度又放低了一些,“到時候,我會親自給總督閣下賠罪。”

“父親……”莎樂美喃喃道。

然而那月已經扭過頭去,不打算再理會他了。克裏斯更是從頭到尾都沒分給這幫人魚半點眼神,他們的視線緊盯着海溝深處的場景,希望能感知到唐都的存在,只是如今下面的情況已經完全被逐漸蘇醒的深海巨人攪成了一灘渾水,除了那些瘋狂亂舞的觸須外,哪裏能看到半點白發少年的影子?

無奈之下,他們也只能先加入到了消滅這些巨型章魚觸須的戰鬥中。

克裏斯握緊了裝着最後四顆子彈的彈夾,莎樂美從一位戰士的手中接過了自己的骨色彎刀,那月則負責感知觸須的攻擊方向,并在關鍵時刻用封印物保護衆人的安全。

此時此刻,無論是人魚還是人類,想法都出奇的一致——

至少,得先為小總督/少爺/總督閣下減輕一點壓力!

而此時被所有人挂念着的唐都,卻沉浸在幻境之中,努力掙紮着找出破解循環的方法。

他開始嘗試自救,首先要做的就是割斷綁在手腕上的繃帶,這裏唐都非常慶幸自己曾經了解過許多危急時刻的救生知識,趁着教團的人鑿船的功夫,他費勁地把同樣被綁起來的雙腳挪到身後,用身體遮擋着自己手指的動作,一點一點地把鞋帶拆了下來,然後再通過摩擦穿過雙手的繃帶內,綁在船舷的欄杆上,雙腳抵着船舷,用力往前一蹬——

繃帶應聲開裂,但因為動靜鬧得太大,引起了那些教團信徒的注意力,正在鑿船的首領罵罵咧咧地舉着匕首走了過來。

唐都眼前一黑,之前的努力前功盡棄。

第一次循環自救失敗。

但他沒有放棄,而是在第二次循環開始後,又重複了一次之前的操作。但這一次他學乖了,在教團衆人坐上皮劃艇走遠後,這才把自己的繃帶掙開,又借着船舷的遮擋,趴在甲板上用同樣的方法拆開了腳上的繃帶。

周圍同樣被綁住的人們嗚咽着望向他,一雙雙眼眸裏閃動着渴望與乞求的光芒,唐都知道這些人也算是情緒的一部分來源,所以他在自救成功後,并沒有第一時間去船艙底部填補漏洞,而是開始轉而幫助其他人脫離困境。

只是,船沉沒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快,唐都分身乏術,剛救了二十來個人,海水就再次淹沒過了他的頭頂。

他是會游泳的,然而茫茫大海上,哪裏能找得到漂浮物呢?唯一的島嶼旁還有那麽多教團的信徒駐守着。

唐都遺憾地松開了手,窒息感瞬間湧來,他再次進入了下一次循環。

第三次循環開始後,他總結了一下自己前面兩次失敗經歷的教訓,開始了第三次集體救援行動。

“把鞋帶拆下來,對,就像我剛才那樣綁……動作小心,不要被那些人發現……”

他一邊救人,一邊對着船上的其他人輕聲說道。這艘船上的受害者衆多,足足有上百號人,光靠唐都一個根本不可能救得過來。但根據他之前的觀察,這些受害者基本都是以家庭單位出現在這裏的,光是女人和孩子就占了一半以上。

因此他轉變了策略,并沒有先去救那些老弱婦孺,而是專門挑力氣大的成年男性,讓他們在掙脫束縛後成為自己的助力之一,再去救其他人。

如此一來,果然效率高了許多。但新的問題很快又出現了——作為祭祀,這艘船上當然不可能有什麽修補工具,船艙內除了被血跡塗滿的詭異圖案外,連把榔頭都沒有。

這個問題幾乎接近無解,在又經歷了三次失敗的循環後,唐都終于徹底放棄了帶着幻境中所有人活下去的這條路。

他做不到。

第七次循環開始時,唐都的精神已經極度疲憊了,種種負面情緒全部被他的大腦全部接受,神經極度緊繃後,整個人呈現出了一種近乎麻木的狀态。

依舊是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安靜地躺在甲板上,聽着周圍傳來的嗚咽聲,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甚至就想什麽也不做,反正也已經死了不止一次了。

就這樣任由海水吞沒自己吧,他只想好好睡一覺……

覆在深海巨人上的舊神面具已經坍塌至了三分之一,只剩下上半張臉還剩下一部分,越來越多的觸須從地底攀爬上崖壁,托舉着巨人的頭顱也開始緩緩離地上升,長達數千米的龐大的身軀還未完全蘇醒,便擁有了足以攪動一方海域的力量。

生活在碼頭的人們從睡夢中驚醒,打開窗戶望向海面上波瀾起伏的浪濤,心中驚疑不定。唯有知曉一切的珍妮守着一盞在風中飄搖的提燈,獨自一人坐在碼頭邊,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着總督一行人平安歸來。

随着神秘力量的蘇醒,那月他們的壓力逐漸增大,人魚族戰士中已經開始陸續出現了傷亡。

“那是……少爺嗎!?”

克裏斯餘光一頓,失聲道。

深海巨人的頭顱部分呈現出淡紅色的透明狀态,像是一顆變異後的心髒,随節拍不斷鼓動着。白發少年低垂着頭,悄無聲息地沉睡在最中心的位置,無數血管一樣的筋脈糾纏在他的四肢上,還有一部分已經深深紮根在了他的皮膚內部。

就連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也開始出現了腐蝕潰敗的跡象,若是這個進程持續下去,相信要不了多久,唐都的整張臉都會被腐蝕殆盡,變成和深海巨人類似的猙獰面容。

“小總督!”莎樂美驚呼一聲,想要游過去把唐都從裏面拽出來,但卻由于觸須的攻擊根本無法靠近對方。

那月咬着牙,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空白卡牌。

盡管他很清楚,一千多年來,試圖強行收容這種力量達到N級以上神秘的人,最終無一例外,沒有一個能夠幸存下來的。但是這種情況下,似乎也容不得他考慮更多了,畢竟——

“等一下!”

莎樂美忽然喊道,那月也同樣感受到了深海巨人攻擊的遲緩,他忙朝唐都的方向看去,發現那裏果然出現了和方才截然不同的異象,盡管舊神面具基本上只餘下一些零星的殘骸,但深海巨人那失去了皮膚覆蓋的面容上卻露出了痛苦猙獰的神情,它的無數條觸須都在顫抖着回縮,大張的唇齒間不斷湧出駭人的粘稠暗紅色液體,像是一個垂死之人在仰天發出最後的哀嚎。

“小總督他……成功了?”

莎樂美不敢置信地低語道。

幻境中的唐都又不知經歷了多少次循環,雖然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着放棄,可他到底還是爬了起來。這一次他并沒有想方設法地帶着所有人一起逃脫,而是第一時間告訴了他們自己在無數次嘗試後,找尋到的那唯一一線渺茫的生機——

去反抗。

“船沉了,我們是沒辦法游到別的島嶼上的,”他用沙啞的聲音對那些人說道,“他們有槍,在岸上我們打不過那些人,但在水裏可不一定。我數過了,他們沒有帶多少子彈,所以只要趁着他們上岸前打開那艘皮劃艇的氣門,把人拖進水裏,他們的槍自然會報廢。”

“比起被活活淹死在海裏,誰願意跟我一起去?”

在這麽多次的輪回中,唐都差點兒就要忘了,這是一個由神秘構成的幻境,而他面前的這些人,早就在他還不知道的時候,便已經永遠地死去了。

無數次死亡的經歷幾乎讓唐都對于水産生了一種生理性排斥,而他也終于解析出了這個神秘的誕生來源——不是憎恨,因為在生死之際人的全部精力都會用于求生而不是仇恨;也不是窒息時的痛苦,其實以正常人的心肺功能,在水中失去意識也就那麽幾十秒的功夫。

最激烈的情緒,其實是隐藏在各種詛咒與謾罵心聲之下的,在眼睜睜看到水一寸一寸地沒過頭頂的漫長過程中,對自己即将長眠于冰冷深海這件事實的恐懼。

尤其是當船上很多人都明顯有着中毒的征兆時,唐都就更加肯定這一點了。

這些人的身上只有毆打的痕跡,沒有槍傷,大部分還出現了中毒的症狀,只是程度深淺不一而已。能讓生活在一座島嶼上的上百人同時中招,恐怕也只有在水源中下毒這一種操作了。毒發的感受同樣是一種令人生不如死的折磨,同時也會加劇中毒者的恐慌。

唐都不可能在這種連自身都難保的情況下替他們找來解藥,所以,他決定引導幻境中的人們,将他們對溺水死亡的恐懼轉化為成另一種激烈的情緒——

仇恨。

望着幻境中突然烏雲密布狂風大作的海面,唐都蒼白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知道,自己的解析是正确的。

那些悠閑坐在皮劃艇上遠遠觀望的教徒們顯然沒想到祭品竟然會垂死反抗,一片尖叫怒罵聲中,他們乘坐的皮劃艇飛快地癟了下來,幾人噗通噗通接連落入水中,又被紅了眼的島民們撕咬着拽入海水,所有人都跟不要命了一樣,哪怕拼着同歸于盡,也要把這些人淹死在海中——因為不遠處正在緩緩沉沒的船只上,還有他們的妻兒在等待着救援。

也正是在這一刻,那種由于廣袤深海造成的深刻恐懼感和死亡的陰影,從他們的內心徹底消失了。

現實世界中,那月感受到神秘由內而外的震蕩潰敗,立刻讓莎樂美帶着自己游到深海巨人上方,将那張空白卡牌拍在了它的頭顱上。

巨人的頭顱發出一聲不甘的咆哮,試圖用龐大的身軀掙脫來自宇宙法則的束縛,奈何力量本源已經被大幅削弱,根本無法抵禦卡牌的封印。但它瘋狂揮動的觸須與四散的能量還是在海水中形成了一個小型漩渦,一下子就把想要接住唐都的那月和莎樂美同時甩了出去。

“少爺!”

一片飛沙走石的混亂中,身體逐漸沉入深淵的唐都勉強睜開雙眼。

望着頭頂的一線天光,他的唇邊漸漸滲出血來。

這情形……好像有點兒熟悉啊。

方才在神秘體內,他身上的潛水服基本都已經被腐蝕了個七七八八,就連皮膚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潰爛。最關鍵的是,就連他放在胸前口袋裏的那枚人魚國王給的魚鱗,也受到了非常嚴重的損傷。

海底數千米深的水壓是極其恐怖的,唐都感覺自己像是被裝進了一個密閉加壓的罐頭內,五官軀幹四肢都在遭受着沉重的酷刑,胸口更是沉悶得像是有一百頭大象在上面疊羅漢跳舞。

【檢測到宿主生命力快速下降,正在修複中……】

【當前修複進度:10%,13%,17%……滴滴,重新檢測為11%,14%……】

剛修複完畢的器官瞬間又被水壓擠壓破裂,兩相僵持,修複與受損的速度幾乎不相上下,系統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受損-修複-再受損的過程,這讓他的意識都快要麻木了。但興許是因為深海冰冷的水溫和身體自我保護機制的啓動,全程唐都竟沒有體會到多少疼痛。

包圍着他的,只有無邊無際的寒冷。

好冷啊……

唐都的眼皮緩緩合攏,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經疲累到了極點,就連思維都因為失溫症而變得遲鈍。

在神秘已經解決的當下,他現在只想好好的睡一覺,不去想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反正,就像是上次一樣,克裏斯他們肯定會找到自己的。

然而,老天似乎總是要在這種時候與他唱反調。

就在唐都即将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混沌黑暗的水域中,一只手堅定地穿過冰冷的水流,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五指幾乎要嵌入他的皮肉中。

唐都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但還不等他遲鈍的神經反應過來,身體就已經被人擁入懷中,用力吻了上來。

這個人的力氣真的很大,唐都一邊被他吻着一邊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好像要被融進對方的骨血中了。

全程他表現得異常安靜,因為唐都根本沒有力氣動彈,只能任由對方在自己的唇齒間予取予奪。

而且他很快就明白,這人是在救他。

新鮮的空氣從緊貼的唇間渡過來,他的手從剛才開始就出現了痙攣性的顫抖,像是得了帕金森一樣完全無法自主控制,這也是失溫症的其中一種表現。

那個人就用自己的手,一點一點地将他的手指掰開,五指交叉在一起,形成一個十指相扣的姿勢,用掌心的體溫去緩解他痙攣性的痛苦,兩人的胸膛緊緊貼在一起,堅定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地透過血肉、皮膚和經脈,傳導到他的骨膜上,與他自身的心跳聲逐漸融為一體。

黑暗寂靜的深海中,他們相擁着下墜。

不知過去了多久,或許只是一分鐘,又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那種被海水擠壓的窒息感覺逐漸消失了。

唐都低喘着,勉強恢複了一點思考的能力,他睜開雙眼,努力擡起手,想要去觸碰那人的臉頰,用觸覺勾勒出對方的面容。然而眼前一片漆黑,他的手指只能在海水中徒勞地摸索着。

隐約聽到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那人伸出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主動把臉貼在了他的掌心。

“你……”

一只落單的水母靜悄悄地游過。

借着微弱的生物光,唐都看到了一雙灰色的眼睛。

它比最深的海底還要深邃,濃密的睫毛在水流中微微顫動着,瞳孔周圍的放射狀虹膜宛如飄渺缱绻的煙氣,又像是宇宙中緩慢旋轉的稀薄星雲。并不多麽璀璨耀眼,但哪怕是最明淨的煙晶也無法與之比拟。

對方望向自己的眼神,讓唐都一時忘記了說話。

那是一種深沉到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情感,灰色的眼瞳深處萦繞着薄霧般的淡淡憂郁與溫柔情愫,宛如一位垂暮的老人在生命将熄之際望向枕邊人時,那雙蒼老眼眸中泛起的深刻眷戀。

突兀的愛意落地生根,剎那間就生長成了枝繁葉茂的樣子。

唐都忽然恍惚起來,他生起了一股錯覺,就好像他與面前這個人已經在另一個遙遠的時空中,相伴度過了漫長而寧靜的一生.

忍着身體內部傳來的痛苦與疲乏困意,他用力咬了咬舌尖,聲音嘶啞地問道: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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