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白月光
夢境如水墨般淡去。
唐都的耳畔卻一直回蕩着辰宵最後的那句話, 他現在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唐覺當初拿槍指着辰宵,對方卻根本沒有發怒或是被冒犯的跡象了。
辰宵看似瘋的厲害,但卻比誰都要清醒。而唐覺,就是他給自己設下的最後一層保險。
唐都想, 那這是否意味着, 他雖然看似對人生已經了無生趣, 但其實對這個世界還是有所留戀的?
而且他在夢境裏說的那句話實在是讓唐都很是在意, 什麽叫“唐覺親手殺了他的兄長”?要知道, 沒人比唐都更清楚他大哥究竟有多麽在意家人了,這份愛不僅僅是對他的,還是對唐家所有小輩的。
唐都曾經好幾次聽到唐覺在總督府的走廊上打電話詢問本家的情況,身為家主, 他甚至還會過問那些孩子們的學業成績, 并叮囑管家要好好照料那些因為神秘早早失去父母的旁支孤兒們,尤其是撫恤金的發放, 更是每個月都要親自過目才放心。
這樣的唐覺, 要說他會親手殺了自己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恕他實在無法想象。
不過就算确有其事……
唐都毫不猶豫地想,絲毫沒有自己偏心都已經偏到姥姥家的認知。
——那肯定也是死者的問題。
“少爺,您醒了。”克裏斯的聲音将他從沉思中喚醒,唐都朝門口的方向望去,穿着一身熨帖燕尾服的黑發男人正恭敬地端着一碗醒酒湯敲門請示,“您有感覺到頭疼嗎?”
“還好吧,”唐都說, 他饒有興致地盯着克裏斯在床上支起小桌, 把醒酒湯放在自己面前, “你為什麽不敢直視我?”
克裏斯的動作頓了一下。
“結果還是跟大哥一樣啊。”唐都嘆息一聲, “所以克裏斯,你為什麽會成為我的管家呢?也是因為那個唐先生的命令嗎?”
克裏斯很平靜地回答道:“并不是的,少爺,這是出于我自己的選擇。”
“在我最絕望的時刻,是唐先生給了我希望;而少爺,您給了我身為人的最基本尊嚴,和除了複仇外活在這世上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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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也沒做什麽吧?”唐都捏着勺柄深思起來,“……除了在海底一巴掌把你打醒了,那也算嗎?”
克裏斯的臉上浮現出一點笑意。
“不,”他輕聲道,“您有,少爺。只不過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您大概已經忘了。”
唐都很想問究竟是什麽事能讓你發生如此大的轉變,他可沒忘記克裏斯剛叛逃時那副滿身戾氣要拉着全世界一起下地獄的惡鬼模樣,但他又擔心萬一露餡了怎麽辦,畢竟穿越這事兒确實沒辦法解釋。
“我現在大概是多少歲?”他一邊喝湯一邊問道。
“不到三十,等明天中午之前就會完全恢複了。”克裏斯有條不紊地向他彙報着,“今天下午神秘概率已經正式下降到了9.5%,第二座星級機場也已經開始投入建設,截止目前,海塔爾的安全區距離已經擴大了五十米,範圍達到十八萬平方米,政府已經派人草拟了新的開荒建設計劃,您明天就可以過目了。”
唐都點點頭:“還有一件事,我大哥他們馬上就要走了,可以開始籌備歡送宴會的事情了。”
“明白。”
等克裏斯留下一句“晚安,祝您一夜好夢”離開房間後,唐都掀起被子下床,來到了卧室的鏡子前。他看着鏡中身材高瘦的長發青年,伸出手,解開了衣領最上端的兩顆扣子。
白皙的皮膚上出現了一個芝麻粒大小的黑點,形狀類似菱形,如果不注意觀察很容易會把它誤以為是痣或者是什麽污漬,但只有唐都才知道,它是一個标記。
證據就是他的人物面板:
【姓名】:唐都
【身份】:唐家養子;生命星Y018現任總督;邪神眷屬
【生命值】:100
【好感度】:★X12
【精神力(SAN值)】:97
【神秘收容卡牌】:1.風之眼;2.黑暗火種;3.回溯迷宮
身份那一欄多出來的新稱號讓唐都暗暗心驚,他就知道那個灰眸青年肯定不是什麽簡單角色,但現世邪神這種角色……未免也太刺激了些吧?
所有神秘學書籍和前人血淋淋的前車之鑒都在告誡着後來人,千萬不要将神秘視為具有同理心的智慧生物,它們不具備任何人類的情感,只是存在于另一維度的某種“現象”而已。
但那個灰眸青年顯然與它們不同。
唐都不是什麽戀愛腦,覺得自己魅力大過天能吸引到舊神為他誕生人類的情感,這種事情就和老虎為愛吃素一樣可笑。因此,他第一反應就是這其中肯定有貓膩。
最關鍵的是,對方為什麽要對他進行标記?
唐都的腦子裏轉過許多可能性,但都因為沒有證據支撐無法判斷真僞。他沉着臉想,還是情報不足的原因,不僅對灰眸青年身世的調查難以開啓,就連隐藏在幕後再三搗亂的玫瑰教團,都很難追蹤到他們的蹤跡。
從沒有這一刻,唐都如此渴望建立起專屬于自己的情報體系。
他不自覺地摩挲起左手小拇指上的那枚戒指,這是那月送給他的大禮,然而對于現在的唐都來說,卻根本無法發揮出它的千分之一作用。它更适合那月這樣四海為家浪跡天涯的情報販子,唐都總督的身份讓他多出了一條官方渠道,卻又在另一方面也讓他分身乏術、屢屢碰壁。
只能說,有失必有得吧。
唐都在心裏默默嘆了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未來自己接近一米八的身高終于給他帶來了一絲慰藉。他打了個哈欠,醒酒湯到底還是無法完全清除酒精對精神的麻木,這會兒才醒不久就又感覺到了睡意,不過現在接近淩晨,倒也正好是睡覺的時間。
熄了燈,他把白沙沙漏放在枕邊,腦海中種種複雜沉重的思緒随着白沙的傾瀉漸漸遠去,只剩下一片平和安寧的溫涼,就和那個灰眸青年給人的感受一樣。
在沉睡之前,唐都腦海中最後一個念頭是:如果白沙繼續保持這樣的速率流動的話,大概還需要十天就能徹底清空了。
十天後,會發生什麽嗎?
……他就先保持期待了。
但還不等十天過去,唐都第二天早上起來時,整個總督府就快翻天了。
一晚上的時間過去,他現在的狀态大概是二十六七的模樣,看來完全恢複的時間要比克裏斯預想的稍晚一些。唐都一邊換上克裏斯為他找來的大一號襯衫,一邊漫不經心地想道。
可他卻忽略了這張臉對身邊人的影響。
那月清早起床,一出門就看到了披散着霜白長發的青年站在走廊的晨光裏,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的腳步猛地頓住了,唐都臉上詫異的神情告訴他自己剛才究竟露出了怎樣失态的模樣——所以,真的不是他在做夢嗎?
“總督閣下,”他的語氣有些艱澀,垂在身側的手指痙攣性地抽動了一下,“您這是……”
唐都心道果然如此,淡定地解釋道:“昨天下午剛解決了一個和時間有關的神秘,過一段時間就能恢複正常了。”
“……這樣嗎。”
那月喃喃道,那雙一金一籃、宛如波斯貓般的異瞳難以自禁地盯着唐都的臉龐,熟悉的面容讓他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很輕的嘆息,腳下卻自動走到了對方身邊:“沒想到總督閣下成年後真的還能長高,是晚發育嗎?”
唐都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實話也不用全說出來的,謝謝。”
那月悶聲笑起來,在唐都看不到的地方,他擡起手,似乎是想觸碰一下那猶如月光般的發絲,但最終還是瑟縮般地蜷起了手指。
克裏斯站在卧室的門口,冷冰冰地注視着他。
像是永遠伫立在國王身邊的忠誠騎士,但在那月眼中,這不過只是一頭需要被缰繩束縛的惡犬而已,無論主人是誰,他的忠誠都是一成不變的。
而他鄙視這種可笑的忠誠。
盡管外在表現得并沒有克裏斯那樣激烈,但這麽多年積攢下來,那月內心的陰暗髒污其實一點兒也不比對方少。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他對唐都的确抱有一定的好感,但和将全部心神都傾注在唐都身上的克裏斯不同,那月将記憶中的那個人與唐都區分得非常明确。
所以他才會在辰宵發來相關情報時,毫不猶豫地向唐都提出離開的請求。
因為那月很清楚,他的宿命就是不得善終。
那次瀕死之際,那月曾躺在病床上,安靜地在腦海中回顧自己的一生。
結果他發現,自己這輩子,活得好像蠻可笑的。
這些年他居無定所地漂流在星際之間,見過了許多那個人曾見過或沒見過的風景,他曾站在星際艦艇的落地窗前凝視着黑暗宇宙中流動旋轉的銀河,品嘗價值上百萬星幣的昂貴紅酒,也曾像逛超市一樣出入最高檔的宴會酒吧,和所謂的“大人物”們言笑晏晏地交談,心照不宣地交換着能夠影響某個地區甚至是一整片大陸的第一手消息。
然而,那些他過去無比向往的上流社會富裕生活,如今卻只帶給他深深的疲憊和孤獨感。
他用仇恨驅動自己,向憎恨自己一樣平等地憎恨周圍的一切,不知疲憊地為每一份情報四處奔走。唐覺告誡過他哪怕複仇也要保持理性,不要一直讓自己深陷于仇恨的情緒,否則這樣下去遲早會玩火自焚。
當時那月卻想,可除了這份仇恨外,他早已一無所有了。
在遇到唐都之前,他完全不是現在這樣放松的狀态,就像是戴上了假面的行屍走肉,麻木而緊繃,虛假的笑容是他一成不變的僞裝。那個人曾經給他在家中辦過一場生日宴會,坐在搖曳的燭光後,他許下的願望是考上大學進軍娛樂傳媒行業,因為他聽說當明星很掙錢,那明星的老板肯定更有錢,雖然那個人從來不缺他吃穿,學習方面更是毫不吝啬,但至少別讓家裏窮到隔三差五就得修這修那,連家具都要縫縫補補又三年——那時候他還不明白,為啥那麽多家具裏面為啥就屬床壞得最勤快。
想到這些往事,那月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角。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嘗到生日蛋糕的滋味。
再後來。
年齡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了意義,無論歲月流逝,每一年生日,他的願望都始終如一——
他要找到那群人,然後,拉着他們一起下地獄。
走廊內,那月行走的步伐越來越慢,逐漸落後唐都一個身位,淺色的瞳孔注視着青年挺拔瘦削的背影,目光專注而深邃。
唐都很好,他不是瞎子,當然能看到對方待自己是發乎真心。可就算他是克隆的産物,環境不同也會造就人不同的性格,然而無論是外貌也好,性格也罷,甚至就連某些時候的小習慣,兩人也幾乎一模一樣——就仿佛記憶中的影子又再度鮮活地站在了他的面前,這種感覺,幾乎讓那月困惑到夜不能寐。
這世上,當真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嗎?
真相似乎觸手可及,但他不願意讓自己再繼續深思下去了。
這種思考對于現在的那月來說太過殘酷,不亞于把血淋淋的傷疤再一次撕開,或許是這些天在總督府的生活讓他失去了麻木的能力,重新恢複了對疼痛的感知,所以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你已經足夠幸運了。
能夠在遇到那個人之後,又認識唐都,在總督府得到一段短暫的休憩時光,這是那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一星期後辰宵和唐覺就要離開,第六主星的情報再不去處理也會失去時效性。雖然今早唐都沒有提這件事,但昨晚唐覺在告訴他自己将要離開時,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那月大概率也是會和他們一起走的。
這一次,他沒有再挽留那月。
“怎麽了?”唐都走了一段,發現身旁的人沒有跟上,有些疑惑地轉頭問道。
那月的睫羽輕顫了一下,毫無異狀地微微笑道:“沒什麽,就是想到我好像有份情報忘記更新了,需要再聯絡一下線人确認。抱歉總督閣下,您先下樓用早餐吧。”
如果用一個星期的時間來習慣分離,是否就能逐漸淡忘這份讓他變得優柔寡斷的思念?
唐都沒察覺到什麽不對,随意地點點頭道:“那我讓後廚幫你留一份,記得早點下來吃。”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了樓梯口。
那月收回目光,低頭凝視着自己的手掌。
清晨明媚的陽光落在他蒼白的皮膚上,讓他有種即将消隐在光中的錯覺。
他沒來由地又想起了那個寂靜的雪夜,唐都靠在床頭望着窗外飄雪出神的畫面。
那時的唐還沒發現自己就坐在床邊,可能是因為剛從昏沉的夢中醒來,又覺得自己在房間中只是獨自一人,那雙如晴空般湛藍的眼眸染上了一絲朦胧迷茫的霧氣。這份脆弱,是從來不會出現在那個人臉上的神情,作為他的教導者,那個人永遠表現得随性而強大,即使溫柔也是游刃有餘的。
可那月的心,卻在那一瞬間猛地被觸動了。
他知道,唐都不是他的月亮。
但有那麽一刻,月光确實照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