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打下那座城(一)

大荊北方,長安。

巍巍百年古都,繁華四百餘年,如今不過一夜之間,已大半化作焦土。遍地都是嗆人的黑煙,百姓壓抑的哭聲不絕于耳,身穿輕甲的騎兵穿梭往來,若見到還有在負隅頑抗的貴家府兵,便沖上去一劍洞穿。

城牆上,這座城市最新的占領者默然而立,正在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這座城,這座獨屬于他的,偉大的戰利品。

“都督——”傳令兵上得城牆,見到那人撲地便跪,雙手将信報呈上:“最後一隊反抗的金吾衛已然全殲,無人願意投誠;北大營統将越青被俘後于今日早間自刎,如今我們的人已經順利地将幾個大營都接管下來了。”

那人沉默良久。

他今年四十有餘,肩膀寬得過分,像這樣無言伫立的時候,簡直像一座沉默的山;即便只有一個背影,也令人不敢逼視。

這便是當今天下實力最為強悍的起義軍首領,楚淮。

他結果戰報翻看:“知道了。”

存在了四百年的大荊江山江河日下,普天下或許沒有幾個人知道如今小皇帝的名字,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沒聽過楚淮的大名。

楚淮像一場避無可避的噩夢,籠罩在整個中原的上方。

在他身後,有一具焦了一半的指揮官遺體,死前仍然保持着守護城牆的姿勢,至死都沒有退開半步。那指揮官腰配鍍金牌,正面刻着麒麟紋樣,背面刻着一個“郝”字。

楚淮将那牌子摘下來,收進腰帶裏,突然問道:“南邊的消息呢?”

傳令兵咬住下唇,把心一橫,還是将懷裏已經焐熱的那封戰報逞了上來:“這是咱們在南境邊界地區的人傳回來的。請您過目。”

“生擒大單于,”楚淮的聲音有些低沉,顯得十分厚重:“是我小瞧他了。”

南境、牧州、崖州、寧州,而後直到洛陽。

這些重鎮排成一列劃過楚淮的腦海,比輿圖還要清晰;如果顧安南要與自己争奪天下,這就是他最簡潔的攻伐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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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淮身後,一名老師爺小心地躲開地上的屍首,咳嗽着走過來:“姓顧的小子是有些匹夫之勇,但都督你坐擁北壁江山,更何況還有皇帝在手——嗤,顧賊的名字都不配和你出現在同一張紙上!”

“我也是個反賊。”楚淮眼角毫無笑意,嘴角卻輕輕勾起來:“師爺忘了。”

老師爺的臉登時漲得通紅,連番請罪,楚淮卻只是擺了擺手:“如今長安雖破,但天下還不是我的。”他沉吟片刻,忽然道:“不對。”

老師爺小心地問道:“什麽不對?”

楚淮側過身來——這一側身,昏暗的日光以一個剛好的角度落在了他的眼睛裏。

竟然不是尋常漢人的深黑,而是很深很深的藍,就像是暗夜裏最深處的海,波動着令人心驚膽戰的詭谲紋路。

老師爺情不自禁打了個顫,聽得他問道:“帝姬如今在何處?”

師爺回答不上。

他心說難道不是你親自和那栾提頓定下了盟約,騙了帝姬出長安,這才一舉攻城的嗎?

“栾提頓既然敗了,帝姬自然便在那位顧首領手中。”楚淮手指撚動,自問自答道:“不,以她的性子,一定會想盡辦法從顧賊手中逃脫。”

這話中的未盡之意他們都明白,卻沒有說。

不能讓她活着。

帝姬暮芸對大荊子民的影響力實在太大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她甚至是一個精神圖騰。只要她還活着一天,以陰詭手段奪下長安的楚淮就永遠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反賊。

更何況眼下京都雖破,大荊卻并非全境陷落,尚有一十三個州府仍在各守孤城。如今能調動它們的也就只有暮芸了。

要麽殺,要麽用,總之不能讓她緩過這口氣來。

“都督,老奴有一計。”老師爺誠惶誠恐地磕了個頭:“南境九郡雖然都已系在顧安南手裏,但畢竟還差着一個通往洛陽的牧州……牧州的布政司使符盈虛年事雖高,如今可還在呢。”

楚淮靜了靜。

“有意思,”他向前邁了一步,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投射出一片昏暗的影:“告訴符盈虛,需要什麽盡管開口。活捉帝姬,或是将顧安南的人頭送來……只要能辦成其中一樣,今後這大荊南境,便歸他了。”

老師爺立即躬身退下:“是,老奴這就去辦!”

城牆上再次靜了下來,只剩下士兵們清理城牆上屍身的聲音——昨夜戰到最後,正經兵馬早就打沒了,這些屍首裏面還混着穿着家丁衣裳的男人,穿着正襟官服的文臣,甚至還有抱着祖宗牌位的女子。

死國者也,何須身份。

那活生生被血液浸潤的城牆缺口上還伏着一個半大孩子,手中握着一柄和他整個人一樣大的巨弓,死前尚未松手。

“那是鎮國公家最小的兒子,今年十四。”城牆後側的階梯上,傳出一聲輕盈的嘆:“年前鎮國公在南境打蠻子,陣前暴病而亡,這位小世子剛襲爵沒多久。”

是個女人。

楚淮将那小世子的屍身抱下來,放平了,頭也不回道:“城牆上風大,你回去吧。”

女人沒應聲。

楚淮想幫那孩子把失神的眼睛合上,女人卻立即道:“你別碰他。”而後她蹲下身來,恭敬地用柔軟潔白的手合上了這年輕鎮國公的眼。

這女子舉手投足間仙氣飄渺,一襲紫色紗衣無風自動,恍如姑射仙子;俯身的時候,就像一尊空洞又哀傷的美人像。

她腳上還結着一副長長的鐐铐,随着走動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那女子的聲音有些冷:“你明明答應過我,只要我都說了,就放我回去參加南境九州的會盟。”

楚淮任由她動作:“裴璐。”

她沒有擡頭。

“顧安南也是反賊,你分明是支持他的。”楚淮的聲音依然不疾不徐,語氣卻分明有質問的味道:“為什麽你就不願意好好跟着我?”

裴璐指着被他鐵蹄踐踏的長安城,簡直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裴璐,你還不明白嗎?你是我的。”楚淮半蹲下去,灼熱的大掌握住了她纖細的腳踝——那裏有一副叮當作響的腳鐐,沉甸甸地鎖住了她:“想讓我放你回去給顧安南當夫人,那絕不可能。”

裴璐避過了他的目光,極目遠眺,看向了南方。

可沒有了自己這個夫人,顧安南又怎麽可能順利地參加南境會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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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有想到,暮芸進帳子換個衣裳的功夫,豎着進去,竟然是橫着出來的。

她病倒了,且一昏就是一整日。

她從京都長安來到大漠草原,本就被長途奔波損耗了精神;剛一到地方,又先後設計殺死了左賢王和右谷蠡王,前前後後整整三日都沒閉過眼,更別提她身上還有一道柳四娘打在她身上的鞭傷。

本就有傷,又落了水,若不是當時被顧安南撈了起來,說不定現在魂都飛回大荊皇室的祖墳裏了。

夢裏日夜深長,暮芸鼻塞頭暈,整個人都是昏沉的,似乎有人在身邊大聲吵嚷,其中一個女人的嗓門格外大,聽着倒像是柳四娘在喊:

“必須馬上找大夫!她那小身板弱得像雞崽一樣!挺不住的!”

被她懇求的人似乎沒有應答,安靜了一會兒,還是何三的聲音在說:“柳四娘,牧州那邊等不得,各路守君都已經到了,七月中咱們必須得到——你就不要為難大帥了。”

牧州?

牧州兵強馬健,城高樓堅,更何況還有符盈虛那個老不死坐鎮,難道也淪陷了嗎?

暮芸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似乎是被擡到了一個不算暖和的地方,整個世界都在晃,但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更加昏沉的夢境。

“你看你,弱得像只黃毛小雞。”似乎有人在摸她的頭發,無奈地同她說話:“阿芸起來,喝了藥再睡。”

是大哥啊。

好些年了,總算是夢見他一回,要不就說這當皇帝的全都負心薄幸,死了這好些年,竟連親妹妹的夢也不怎麽進。

暮芸半夢半醒,只留一絲清醒的意識,整個人仿佛一分為二,一個還停留在當年的年幼的軀殼裏,另一個則虛浮地留在半空靜靜地看着。

小時候自己總是生病,雖然住在偌大的皇城,卻也沒人将她和哥哥當成正經主子;每到病得重了,也只有哥哥一個半大少年笨拙地熬藥煎茶。

“我不想喝,”暮芸仿佛看見那個年幼的自己埋在大哥懷裏,又小又肉的一個,嬌蠻又委屈:“嘴裏好苦呢。”

十七歲的大哥穿着身半舊的錦袍,此時的他還沒來得及成為滿身戾氣的暴君,眉眼依舊鮮活生動:“就知道你不會乖乖聽話——把藥吃了,哥給你弄個紅糖餅去。”

“真的?”年幼的暮芸霎時開心起來,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手交餅一手喝藥,你先拿出來嘛!”

大哥暮苑笑着垂眸,從懷中慢慢拿出了妥帖藏好的油紙包,可就在他将東西遞過來的時候,舊日宮殿卻唰然破碎,一霎時天地重塑,哥哥的衣裳成了龍袍,鮮活的少年皇子就這樣在她眼前一點點被改變了。

變成了滿眼戾氣,一身血腥的青年帝王。

而他手中還哪有什麽溫熱甜暖的紅糖餅,在他寬厚的掌心,只剩下了半只玄色虎符。

“阿芸,現在沒人能控制得了顧安南了。”皇兄一個人擋住滿朝憤怒的文武,對自己輕聲說道:“他帶兵去鹹陽對敵,半年來數次違抗皇命,我們沒有辦法了。”

暮芸聽見自己頭上的步搖簌簌而響:“他不會反。”

皇兄沒有再說話,暮芸昏沉的意識卻看見,當年的自己攔住了哥哥,而後從他手中拿走了那塊虎符。

她聽見當年的自己輕聲說:“我來解決吧。”

那時的帝姬暮芸是如此堅定,可現在夢中的暮芸卻感受到了如江河湖海般浩大的悲痛同時湧了過來。

作者有話說:

本文1V1!顧大帥這輩子就芸妹一個,和裴璐沒有特殊關系,後面會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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