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打下那座城(三)
柳四娘一直在後邊遠遠瞧着,見大帥扔下個什麽東西便走了,緊趕慢趕地上來牽住了馬缰,繼續為暮芸駕車。
簾子蓋着,她有心想問兩句,卻總不知道該怎麽和暮芸開口。正不知該怎麽辦時,幾個年輕後生便嘻嘻哈哈地追了上來,神神秘秘地向往轎子裏瞧:
“柳嬸柳嬸,這裏邊就是大帥擄來的小娘子嗎!”這些士兵也不過十五六歲,頑皮得很:“這可太好了,之前大夥還以為大帥他好,好那個……”
“男風!”
“對對對,還以為大帥喜歡男人呢!”
柳四娘煩得沒着落:“滾滾滾,便是好南風也好不到你們這些歪瓜裂棗頭上,都給老娘滾回去,誰再伸頭伸腦,牙都給他打掉!”
“瞧瞧嘛,”年輕士兵們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不高興地扁着嘴道:“因為這輛大車,咱們隊伍都走不快,難道還不興瞧了?”
車駕裏傳出一個慢悠悠的嬌柔聲線:“無妨,我也喜歡臉嫩的小男孩,若是姿色好,我便養了也沒什麽。”
單是聲音便有說不出的柔媚,年輕士兵們哇地一聲,更覺得裏面坐得八成是個神仙,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車裏人說的“養了”是什麽意思。
柳四娘登時怒了。
“你也給我閉嘴!”她唰一下在馬車上站了起來,那架勢簡直比守護城門還悍勇:“都給我該幹嘛幹嘛去!除了大帥,誰也不許見!”
另一邊,顧安南打馬趕向前隊,臉色沉得厲害。
找了他半天的何三軍師好不容易才追上他,一邊喘一邊說道:“鴻軍師已将事情都辦妥了。他飛鴿傳信回來,說是現在正跟着一隊行腳商人,請咱們這邊派一隊人接他回來。”
“矯情,”顧安南眉梢一擡:“他自己不能回?”
“老顧你忘了,鴻軍師跟你一樣,是路盲啊。”何三抄手唏噓道:“也是難為他了,一個走出三步都能找不回來的人,竟然還能離間茫茫草原上的匈奴十八部,真是運氣!”
“……哪又來一隊行腳商,”顧安南抹了把臉,想了想道:“你和鐵三石前後壓陣不變,我帶幾個人去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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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三稀奇道:“你親自去接?”
顧安南眉毛一揚:“不行?”
“沒沒沒,”何三:“那我馬上列個單子給你,這些行腳商人身上通常帶着藥,跟他們買一些,也好趕緊将殿下的潮熱退了,再耽誤幾日可就燒傻了!”
不等顧安南答話,何三忽然仰了仰頭,目光變得朦胧起來,他幻想道:“其實燒傻了也是好事,笨蛋美人豈不更加可愛,芸殿下現在就是有些太聰明了,我怕你将來算不過她啊。”
“沒有什麽将來,”顧安南擡起眼,夜風将發絲垂落,滑在他的鼻尖上;那一片快要蔓上臉頰的大片刺青下,是靠得極近才能發現的燒傷:“我早晚是要殺了她給師父報仇的。”
顧安南手中握着大漠的寒風,眼中卻仿佛藏了江南的桃花;可惜江南已經淪陷,過去也回不去了。
何三忽然道:“老顧,我有一個好辦法。”
顧安南側頭看他。
“不如我娶了殿下吧!”何三還穿着他那身不倫不類的道士長袍,一拍手道:“朋友妻不可欺,你就不用殺她啦!”
顧安南額頭青筋突突直跳,他忽然開始質疑,自己帶着這幾個貨打江山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滾吧,”他打馬便走:“讓我多活兩年!”
暮芸就是他娘的有這個本事,舉凡是個愛好正常的男人,只要見過了她就沒有不日夜想着的;若暮芸只是個尋常美人倒也罷了,偏偏她那個已經死球了的皇帝大哥對她過分溺愛,将她這個帝姬養得十分奇怪——
暮芸此人,頗為好色。
舉凡是碰見個漂亮男人,她總是要風度翩翩地請人家喝頓酒,吃盞茶,欣賞個一時半刻才滿意;且對于這種事情,暮芸幾乎從不避諱自己這個未婚夫,有時候甚至會邀請自己一起欣賞“美人”。
這些男人對于她來說,就像精致可愛的首飾匣子,總是忍不住多瞧上兩眼;且不單單是瞧,那些年她身上常年帶着許多特制的玉佩玉珠,瞧見喜歡的就給一個,只說是“留個紀念”。
留個鬼的紀念?!
那些男人得了東西,高興得就跟得了玉帝給的瓊漿玉露一般;一個一個,忒沒見識,就這麽點東西至于寶貝成那樣嗎?!
他這個“正宮”就不稀罕。
……不就是個玉佩麽,顧大統領才不想要呢。
“沒良心的狗東西,”年少的顧安南曾盤膝坐在桌子上,居高臨下地暗示小帝姬:“禁軍裏那些毛頭小子都收過未婚妻的情書情詩,我呢?別說是什麽彩箋尺素魚雁傳書了,便是傳話的小厮都沒見過一個!”
他伸出手按在她的發頂心,将宮裏嬷嬷們廢了好大心思盤的發式揉得亂蓬蓬的。
“好好好,”暮芸的頭發都被他揉得亂糟糟的,一雙眼卻妩媚可愛得過分:“今後一定多多地給你寄情書,寄它個百八十封,看到你煩為止好不好?”
少年顧安南嗤了一聲:“誰稀罕?”
他嘴上說着不稀罕,其實天天都在等,然而真他娘最是薄情帝王家,帝姬言而無信,說過的話轉頭便忘了,簡直比一陣煙散得還快。
一直到自己“死”,都沒見過哪怕一封這樣的信。
顧安南就這麽亂七八糟地想着,竟是不知不覺中已經找到了那隊行腳商人;商人們早就聽過他的名號,一見他頸下大片的刺青便認出了是誰,全都誠惶誠恐地趕過來行禮。
“聽聞顧大帥擒了大單于!真是了不得啊!大帥想要些什麽?小老兒絕不要錢的!”
“就是就是!大帥太給咱們荊人長臉了,軍中将士們缺什麽您盡管說!”
顧安南擡了擡手:“最近別往匈奴王庭的方向去,近幾年最好還是去犬戎或大月氏地盤做生意。”
他只是随口一提,行腳商人們卻不敢不認真聽。
畢竟行腳商人們是非常神奇的存在,他們中有胡有漢,帶着各種物資在大漠裏流轉,一年四季都很少回家;無論是荊人還是胡人都不會随意傷害他們,哪怕是他們誤闖了戰場,也會先讓行腳商人們撤離再打過。
不為了別的,就為了行腳商人們攜帶的珍貴物資,這在草原或是大漠裏,可是能救人一命的隊伍。
“多謝大帥提點!都仔細記下了,大帥你來瞧瞧貨吧!”
商人們将貨物卸下來擺好,簡直就像是一個被縮減過的部落,顧安南拿出了一袋碎銀買了些東西,又找到了一個長于炊事的老婦。
他大刀金馬地坐在老婦的帳篷外面等,閑來無事,便橫刀在膝慢慢擦拭。
“天爺,找到老婆了你就這麽高興嘛!”遠處忽然傳來一個十分清朗的聲音,滿帶高興地嫌棄道:“主公嗳,你還能不能有點出息啦?”
顧安南循着聲音看去,發現那邊走來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那人牽着頭小青驢,正哼着輕快的山野小調朝他笑吟吟地招手。
此人膚白體瘦,容貌俊俏,穿着一身半新不舊的破胡服,滿頭烏發松松垮垮地用草繩束成一個髻,嘴裏叼着茅草棍,姿勢标準得仿佛好幾年都考不上秀才的浪蕩子。
然而又不知為何,這家夥身上仿佛有種天然的疏朗之氣,雖然是這副姿态,卻并不讓人感到輕佻。
其實昨天也遠遠地見過一面了。
匈奴單于栾提頓奉他為座上賓,封他為伊稚訾王;何三和鐵三石這些軍營舊部,也都得叫他一聲鴻軍師。
本事奇大,臉蛋奇嫩,若叫暮芸見了,肯定又要兩眼放光;畢竟單論姿色,這小子也算上上之選,暮芸要是有條件,肯定是要大把大把掏出她那些玉珠玉佩塞給人家的。
“張鴻,”顧安南眼睛微微眯起,開口就叫了他的本名:“匈奴事了,該回來了。”
“事情辦完自然就回來了呀,”少年張鴻将驢子拴好,笑吟吟大咧咧地盤膝坐在他旁邊:“倒是你,搶婚成功很高興嘛!”
顧安南臉都黑了:“有屁快放,栾提頓回王庭後如何了?”
“你可真行啊我的泥腿子主公,有了娘子就不認人了!”張鴻扁扁嘴,從他那破破爛爛的胡服裏抽出把羽扇,簡直跟變戲法一樣:“要不是我傳信與你,告知帝姬有危險,你如今哪還能抱得美人歸呢?”
顧安南忽然感到一陣絕望。
手下一共兩個軍師,一個是碎嘴子的假文士,一個是不正經的小白臉;前朝百代的開國皇帝身邊都是張良蕭何,他身邊這倆算個啥?
真他娘是卧龍鳳雛啊。
“果然,女子就是麻煩。”張鴻還以為他是在為帝姬憂心,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水:“當年我勸你先打服栾提頓的時候,你連個眉頭都沒皺,現在帝姬回你身邊不過幾日,你看看你為難成什麽樣子了?”
“女人啊,”張鴻仰起一張可愛巴巴的臉,深沉地說道:“猛過大單于啊。”
顧安南一手抓刀:“有完沒完?”
“好好好,說正經的。”張鴻立馬伸出兩指手指,在自己嘴前打了個叉:“栾提頓至少十年無法反攻,這是肯定的;當務之急還是先依照當年和南境九郡的約定,及時趕到牧州去赴宴。”
顧安南點了個頭。
“不過你真的想好了嗎?”張鴻深吸一口氣,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內裏星羅棋布,滿是認真:“咱們韬光養晦多年,就連芸殿下這個輔政帝姬都不知道咱們的真正實力;一旦此次會盟結束,就什麽也瞞不住了。”
到時候名聲天下曉,和起義軍和楚淮的決戰很快就會被提上日程。
顧安南抽出宙沉,緩緩擦拭:“怕什麽?你大帥還在呢。”
張鴻便笑了。
“說得對,主公威武。”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冊子唰唰翻起來:“你看,南境共有九郡,各有一名将軍把守,咱們……”
他話還沒說完,耳中忽然聽得一陣嘚嘚的馬蹄聲,坐在路邊的兩人尚且來不及反應,已先被猛然停在他倆身前的駿馬揚了滿頭滿臉的灰。
“呦呵!挺好挺好,一下接到兩個迷路的!”何三一撈自己的文士袍,笨拙地從馬上跳下來,樂呵呵道:“我着急給殿下煎藥,你倆先在這等一會兒,稍後我讓柳四娘來接你們。”
張鴻噗噗噗吐出嘴裏的土,因為迷了眼而不住流淚。
“無量天尊!”何三啊呀一聲,将小少年抱在懷裏大力拍了拍背:“我就知道小鴻心裏是有哥哥我的,不然能哭成這樣?”
“閉嘴,”顧安南惡狠狠地扔給他一個巴掌大的布袋子:“交給帝姬暮芸。”
何三将東西放在手心掂了掂:“這是何物?”
顧安南:“劇毒。”
何三和張鴻對視一眼,各自無聲嘆氣。
何三:“鴻啊,別擔心。”
張鴻剛擦幹淨眼淚:“唔,擔心什麽?”
何三費勁地爬上馬,一手指了指天:“天要是塌下來了,還有你顧大帥的硬嘴頂着。”
顧安南:“……還不滾?”
何三一溜煙滾了,張鴻卻還嗤嗤笑得停不下來,眼見大帥的臉色越發陰沉,鴻軍師立即正經起來:“我在匈奴這幾年發現一樁怪事,想來想去還是得報與你知道。”
顧安南眼看着他從随身的小包袱裏翻出一沓碎羊皮。
“大帥你瞧,”張鴻一秒正經,單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每年大荊那邊的鴻雁飛到匈奴地界時,總是有牧民在大雁腿上發現一些信布。”
他一邊說一邊拿出其中一條,放在顧安南手中,少年張鴻那雙清澈得仿佛能洞見世間一切的眼睛裏,極為少見地出現了幾分迷惘:“上面有你的名字,但我不知道裏面是否有什麽暗語。”
顧安南看見了那條碎羊皮上的小字:
‘顧安南,春江又綠,咱們坐過的那條船找不見了。’
‘顧安南,長安落雪了,或許冥府也會落雪嗎?’
‘顧安南,獵場楓葉都紅了,來夢裏見見我吧,求你了。’
‘顧安南,以前都不知道我大哥要處理這麽多事,我真的好累啊。’
‘顧安南……’
一筆一劃,漫不經心,瞧着歪歪扭扭的,筆鋒尾處卻總是帶一個小鈎;內容瑣碎又繁雜,簡直是想到什麽寫什麽,不似是寄信,倒像是在和什麽身邊的人說話。
“如果這是密信,那我解不出來。”張鴻耐心地将那些碎布一點點展開來給他看:“可你也并不在大漠,不知此人是想寫給誰看。”
顧安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指尖拂過那些字跡的時候,他發覺自己的手指甚至在輕輕泛着抖:“每年都有嗎?”
“每年都有,會跟着大雁一起來。”張鴻認真地答道:“其實若按匈奴人的說法,将信件縛在大雁的腿上,就能把心意送上長生天,送到已故亡魂的手中。”
寄給長生天,寄給已經死了的我麽?
‘今後一定多多地給你寄情書,寄它個百八十封,看到你煩為止好不好?’
還算你,說話作數。
顧安南低下頭,他不正經慣了,便是手底下人也常常沒大沒小地同他老顧來老顧去,好似天大的事到他手裏也只剩那麽一點——
現如今拿着這些羊皮紙,他眼中那浮于表面的浪蕩終于裂出了一個細小的口,露出了其下洶湧的溫柔。
“連個情書都不會寫,”他将那些碎羊皮貼身收起,低聲喃喃道:“蠢東西。”
數裏之外,病恹恹的蠢東西倚在四處漏風的馬車裏,正在就着小榻幾繪制着堪輿圖——一筆一劃,漫不經心,瞧着歪歪扭扭的,筆鋒尾處卻總是帶一個小鈎。
她小小地打了個噴嚏,小小聲地罵道:“顧狗無情,定是他又在念我!”
柳四娘忽然丢了一個小袋子進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手心:“是大帥讓三當家送過來的,也不知是什麽,竟這麽着急。”
暮芸解開那袋子,一看就笑了。
笑了一下,又覺得眼睛酸酸的。
是紅糖餅。
溫溫熱熱,像某人那顆不肯死盡的心。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請別心急,宇宙會将你的愛意郵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