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打下那座城(六)
翌日,牧州城郊大寨。
全寨上下張燈結彩,除了仍需日常操練和巡邏的士兵們,其餘人等全在熱火朝天地忙;這寨中除了士兵外,還有他們随行的家屬,老人女子孩子都不少,幾乎各個都在臉帶笑容地奔忙。
但今天着實不是個好天氣。
先是一大早便起了西風,到得上午,更是連着打了幾道悶雷,天空中陰雲密布,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天色也是一陣暗過一陣,明明是正午時分,屋子裏甚至需要點上燈才能看清楚東西。
即便如此,顧安南的士兵們也依舊非常熱情。因為他們都知道今日是南郡九州會盟的日子,而他們的顧大帥就是會盟之主,既然是要宴客,那自然不能落了下乘。
一片歡欣之中,唯有兩個人在愁眉苦臉。
娃娃臉的張鴻騎在窗框上,都快将他那本就有點禿毛的羽扇扇爛了:“裴姑娘到底遇上什麽事了,怎麽竟然還不來?沒有她這個主母,還真有點不好交待。”
“快別扇啦,為兄僅剩的這點精氣神都快讓你扇沒啦。”何三扶額蹲在窗外:“你真以為主母不來就是最大的問題嗎?”
張鴻笨拙地翻過另一條腿,和他并肩蹲下:“怎麽說?”
“你去匈奴時間太長,不大清楚當年老顧打九郡的時候是怎麽約定的這個會盟。”何三搶過他的羽扇給自己扇,試圖消去頭上的熱汗:“如今我們所在之處乃是牧州城郊,但當初我們約好的會盟之處,可是牧州城裏。”
張鴻嘴唇張了張:“可牧州知州符盈虛十分擅長守城,南境各郡早都淪陷了,唯獨牧州還在朝廷掌控之內。這,為何會約在城裏?”
“那自然是因為,得先把牧州打下來。”何三意味深長地說道:“不過不是咱們打,而是南境九郡自己打。”
當年顧安南帶着人依次挑了南境九州,本該當時就将城池占了,但一來他不願那麽早就出頭,二來他還要趕着去搶親打匈奴。
若按常規做法,自然便是像楚淮那樣走到哪屠到哪,好歹也得将地方守君殺了才是。但顧安南之所以放過了這些人,是因為守君們答應了一個條件——
那就是在顧安南打退匈奴之後,南境九郡會一起将重鎮牧州打下來,送給他這位新任主君當“上任禮”。
“明白了,”張鴻點頭道:“打匈奴這事聽着就跟摘星星差不多,這幾位守君可能原本就不覺得大帥會活着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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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自然也就沒有打牧州的必要了。
何三重重嘆了口氣,往自家大腿上狠狠一拍:“但是牧州對咱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他将羽扇往地上一放,指着它說道:“牧州西靠玄灰山脈,東依大荊願江,只要打通這個節點,無論是想要北行去打陪都,還是更進一步與楚淮決戰,牧州都是必行之路。”
可他們兩個也都知道,牧州城高樓堅,如果沒有南境九郡的助力,單憑眼下他們手裏這些人是決計攻不下來的。
“約降本是好計策,”少年軍師垂下眼眸:“只是大帥手裏總該有些制約他們的東西才是。”
何三沉默良久:“鴻啊,你以為咱們為什麽需要一個主母?”
張鴻擡眼看他。
“你以為人家南境九郡就不想求個穩嗎?”何三撓頭:“這九位守将各有愛女,都主動提出要将女兒許配給老顧,便是做妾也沒什麽關系——反正将來若是事成,那便是尊貴的妃位貴妃位,正是兩邊得宜,大家都安心!”
張鴻:“倒也是個法子。”
“誰說不是呢!我一個文人,都去給他跑保媒拉纖的活了,老顧他卻怎麽都不點頭!”何三甩開他那文士袍的袖子,指着心口老媽子一樣地心酸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給誰守身如玉!”
張鴻很懂地哦了一聲。
何三:“你哦什麽?!”
張鴻看向他身後:“在想這也不能怪大帥,他擇親的标準确實有些高。”
何三道人跟着他視線回頭,整個人都僵硬了一下,登時磕磕巴巴地問了聲好:“殿,殿下大病初愈,怎麽出來吹風了?”
廊下轉出一個笑吟吟的美人。
明明是粗布荊釵,卻能一笑生花,就連這樸素的議事堂後院也因為她的存在而顯得華貴了不少。
暮芸示意他不用起身,帶着點笑意說道:“我大荊都亡了,何三當家又何必這麽客氣?”她靈動的眼睛閃了閃,看向了張鴻:“倒是探花郎,既然親手從本宮手裏接過杏枝,又為何要落寇草莽呀。”
何三唰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看向張鴻:“你中過探花?!”
少年軍師摸了摸自己滑溜溜的臉蛋:“我的長相不配嗎?”
何三快抓狂了:“這是配不配的問題麽!”
“我十六七的時候不懂事,被家裏逼着參加過科舉。”張鴻兩手在胸前無辜地擺了擺:“真的只是中了個探花交差便回來了,從未在大荊領受過官職。”
暮芸同情道:“畢竟是河西張氏的嫡長子,考不中确實會被打斷腿的。”
何三已經完全沒有表情了。
這一刻他突然很希望自己腦後生出一根反骨,讓他立即舉兵造顧安南的反,然後狠狠将此人捶進地裏去!
當年顧安南是這麽跟他介紹張鴻的:“姓張,讀過點書,因為讀得不好被家裏趕出來了。”
河西張氏也能叫“姓張”?!
中了探花也能叫“讀過點書”?!
全國第三怎麽就他娘是讀得不好了?!根本就是因為跟着你造反才被家裏趕出來了吧!
何三握拳:“老顧在哪,我要幹他。”
少年軍師立即沖上去,兩手一展将他抱住:“何大哥別氣,咱們眼下還得幫大帥把會盟這攤亂子擺平才是,回頭有空咱再算賬奧!”
“是呀,”暮芸自顧自地在後院找了個小石凳坐下:“另外我還想問問,你們方才說的‘主母’是怎麽回事。”
原本處在狂躁狀态的何三登時靜了。
就連張鴻,也不動了。
他們兩個維持着這個抱在一起的姿勢,內心瑟瑟強裝平靜地幹笑了幾聲。
“殿下,我剛從匈奴回來,不大清楚。”張鴻率先往後退了半步,後背重新靠在了廊下的牆上,小手往前一伸:“還是何大哥跟着大帥的時間最長,他一定知道!”
“……哈,哈,這個嘛,”何三頭上的汗啪嗒啪嗒掉下來:“老顧不肯娶南境九君的千金,但是直接說他看不上人家也不成,于是就編了一個順口的理由。”
暮芸托腮。
何三把心一橫,語速飛快地說道:“所以他就說他已經成親了!說他家裏有一個糟糠之妻!九郡的千金不肯放棄,便自認是妾身,都認了這位沒見過的‘姐姐’當主母!”
“是這樣啊,”暮芸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熱茶:“那主母是誰呢?”
“我真的不知道,殿下。”何三快跪了:“但是當年老顧親口答應過他們,這位主母會出現在此次會盟上。”
張鴻已經貼邊溜達到了暮芸身邊,十分恭謹地接過了茶壺給她倒水,繼續煽風點火:“咦?何大哥,不是你跟我說裴姑娘要來當主母的嗎?”
何三看起來快要哭了。
“想起來了,”暮芸兩掌輕輕一拍:“我一開始之所以沒注意到你們這支勢力,是因為你們一直頂着一個裴姓女土匪的名字,主母……看來就是這位了。”
何三心都死了。
等顧安南回來,要是發現他已經把裴璐的存在透給了殿下,說不定會一掌将自己打死——還不如讓顧安南死在外頭得了!
暮芸看他滿臉寫着壯烈,一時有些好笑;她走上前去将熱茶放在何三手中,淡聲道:“顧安南之所以擄我回來,是為了利用和報仇,即便他這輩子還會有兒女之情,那個女子也不會是我。”
張鴻起身,和何三對視一眼,都感到了一點無措。
“別緊張,”暮芸單手給自己捶了捶肩:“反倒是你倆,夜裏會盟之宴就要開始了,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守君過來,難道不用着急嗎?”
何三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如何不急,只是帖子已經發了出去,人家不來我們也……”
他話沒說完,外面突然傳來了九聲長長的軍號,一聲長過一聲,從山腳下漸漸傳上來,如同隐在雲中的悶雷在響。
何三和張鴻一起踏出了議事堂後院,腳步還沒來得及跨出外門,冷不防一個傳令兵就撞進來了。
何三立即緊張地問道:“是哪位守君來了?”
傳令兵:“圖州官氏父子!”
張鴻眉梢微擡,一針見血地點評道:“來了一對沒主意的和事佬。”
“和事佬也是客!”何三:“大帥人呢?客都來了,我去迎規格不夠啊!”
傳令兵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三當家,我便是來報此事的!今日淩晨,大帥突然帶着鐵三石将軍沖出去了,至今,至今……”
何三急得撓頭:“至今如何?”
傳令兵跪地磕了個頭,眼眶赤紅,目眦欲裂:“鐵将軍他自己回來了!”
“啪嗒。”
是張鴻手中的羽扇掉在了地上。
傳令兵之後,另一個鐵塔般的漢子也風一樣地沖了上來,一路跑一路大叫何三的名字,聲音裏幾乎帶了哭腔,正是剛剛趕回來的鐵三石。
鐵三石抓着何三的衣服,快要給他跪下了,那麽高大的一個人,半跪在地,把頭抵在何三身上,淚水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何三整個人都打了個晃,面色如死,連聲音都是飄着的:“三石,你跟我說實話,大帥怎麽了。”
“沒有了,都是我的錯,他沒了……”鐵三石深深吸了幾口氣,連聲音都是哽咽的:“大帥沒了!”
作者有話說:
真1V1,大帥和裴璐沒有關系哦~(下章就提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