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打下那座城(五)

“小夫人,我原是牧州陸縣人,知州符盈虛的妻弟要拓建宅院,我不肯,他就派人将我全家一十三人殺了個幹淨。”另一人冷笑起來,握拳在自己鼻子下面一擦:“我之所以跟着大帥,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親手宰了那畜生,大帥能做到的,律法可做不到。”

符盈虛。

你可真是給朝廷長臉啊。

大荊一共有三十三州,占地十分遼闊,但細數起來,由于地形地貌的緣故,通常是幾個大州府攢在一處。若按老百姓的說法,便是分成“東南西北中”五個大部——

在她出京之前,北面被楚淮占據,西面由世族陸家把守,中部則由大荊朝還在堅持的朝廷坐鎮。楚淮誓取江山,相當于北面已經淪陷,西面雖然沒明着說要反,但陸家掌握着中原之地最适合種植的沃土,代代相傳,已經熬死了好幾代的朝廷。

至于中部的朝廷,現在也已經沒了。

唯有東面和南面,總共有十七個州,其中各色勢力星羅棋布,各不相同;有些州府已經被打着各種旗號的起義軍占領,有一些則還由殘餘的大荊知州們掌管。

細細想來,牧州應當還是由幾年前她親自任命的符盈虛掌握着。

不過……

符盈虛雖不是個東西,他轄下的牧州到底也還勉強算是朝廷的地界;若想脫離顧安南的掌控回京都去,大抵也只有趁亂進入牧州這一個機會了。

她心裏拿定了離開他的計劃,卻仿佛想起了那兩塊小小的紅糖餅。

“只是為了哄你畫堪輿圖罷了,”暮芸在心裏鄙夷自己:“還有那麽大的仇在,人家肯定讨厭死你了,你到底是在期待什麽呢?”

她這麽想着,便要撤回馬車裏,卻突然碰到了一個圓圓的滾軸,正是她這幾日幫顧安南繪制的南境堪輿圖。

“等等,”暮芸腦中靈光一閃,忽然坐直了身體:“既然顧安南要去牧州參加會盟——那現在又回他這個寨子裏作甚?”

“作甚?自然是走投無路了!”

牧州城中,最繁華熱鬧的一處戲樓裏,一人嗤聲笑道:“姓顧的以前就是個給人打架賣命的拳奴兒,竟還妄想要符大人您的牧州,這不就是個笑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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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樓裏喧嚣吵嚷,接天紅綢從樓頂披挂下來,将整個樓子都映出一片暧昧的紅影,戲臺上扮虞姬的角兒正自咿呀呀地唱,一雙含情目橫波流轉,不住地往二樓遠臺上瞧。

被她瞧着的人摸了摸嘴唇,頭也不回地擺手道:“嗳,也不要這樣說,畢竟是剛擒了蠻子頭領的英雄人物——這個唱得好,去,叫上來我瞧瞧。”

符盈虛親自開口吩咐了,一旁候着的戲樓老板二話都不敢說,立即下樓去叫那旦角上來;符盈虛身後奉承的人半跪在他的椅子旁邊:“符大人是擡舉那姓顧的啦。”

這模樣比狗還謙卑的人姓陸名祿,乃是符盈虛元配夫人的親弟弟;數年前符盈虛的元配夫人不明不白地病故了,一衆親信都等着陸祿這個妻弟倒臺,不料此人的阿谀功夫十分了得,竟能“聖寵不衰”,直到今日,他依然是符盈虛身邊最得力之人。

陸祿目光一轉:“不過大人,聽聞那顧奴兒已經握了南境九郡在手裏,那些郡守早在他打匈奴之前就已經向他投誠了。而且……”

符盈虛摸了摸懷裏娈童的小手,不悅道:“而且什麽?”

陸祿壓低脖頸擡臉道:“而且‘那位’也送了信過來,說是這些個郡守承諾幫顧安南把您的牧州打下來,還要在此地會盟!算算日子,顧安南的大軍也就該在這兩日到啦!”

話音落下的同時,那個戲臺上的角兒也被“請”上來了,符盈虛慢悠悠地在娈童的攙扶下站起了身,一雙有些肥厚的手便摸上了美人的臉頰。

符盈虛大笑起來,那美人下意識一躲。

“陸祿,瞧瞧你那沒膽色的樣子!”符盈虛當即不高興了,嫌惡地收回了手:“南境九郡的守官都不是吃素的,難道他們真就服了顧安南麽?”

陸祿膝行上前:“您的意思是?”

“九郡守君,裏面總有些不齊心的。”符盈虛重新坐回椅子裏,示意娈童繼續給他捶肩:“再者說,這裏面不是還有一個跟咱們關系不錯的嗎?”

陸祿一怔,而後大喜道:“是是!我這就着人備上一份厚厚的大禮,馬上給零州那邊送去!”

符盈虛慢聲道:“着人?”

陸祿連滾帶爬地起身,谄笑道:“我親自去!”

符盈虛這才滿意地轉回了目光。

陸祿當即便要出門去置辦厚禮,冷不防腳下踢到個什麽東西,往下一瞧,竟是剛才戲臺上那個嬌滴滴的美人,此刻正跪伏着打着冷戰。

戲班老板顫聲道:“陸爺,昙幽是咱們班子的當家花旦,煩請您給符大人說說情吧,便是叫她當牛做馬也願意的!”

陸祿的脊背直起來了,不耐煩地啧聲道:“你懂不懂事,只要是符大人召見過的人,便是他瞧不上,将來也不許別人玩,速速帶下去處理幹淨了,別讓大人聞到血腥氣!”

言下之意,是要直接殺了。

牧州守君符盈虛有個怪癖,他愛玩漂亮女人,玩膩之後,卻不許這些女子活着。

花旦的腰一塌,臉上浮現出絕望的神色,可她卻優雅地推開了那些要來抓她的壯奴,自己抓着欄杆從地上站了起來。

“符大人,昙幽走之前,還有一句話要問您。”她憑欄而立,窗外鑽進了一縷清風,将她散落的鬓發輕輕吹起:“大人可曾見過帝姬暮芸?”

符盈虛在聽見這個名字的一瞬間,眉頭緊皺,眼睛也危險地眯起,而後他眼中不知怎地,竟浮現出一絲回憶之色,緊跟着露出了淫邪之光。

“帝姬高義,為家國和親匈奴;”昙幽撫上了自己的鬓發:“雖然昙幽只是一屆賤奴,卻也想為牧州城的百姓做點事。”

她話音落下的瞬間,突然拔下頭上的發釵朝着符盈虛狠狠紮去!那發釵不同尋常,尖端竟是格外鋒利,朝着眼睛紮過去的時候,符盈虛幾乎看見了上面閃爍的寒芒。

然而符盈虛連躲都沒躲。

暗處的武士瞬間出手,一掌打在了昙幽的胸口,将她直接打飛了出去!

這一刻仿佛變得無限長。

二樓的看臺原本就是半空的,昙幽的身體就像一朵被秋風吹落的花,層疊華麗的戲服在空中輕盈地唰然開散,戲院頂棚的陽光落下來,終于照亮了昙幽的臉。

真是一雙含情橫波目,似悲似喜,似愛似怒。

“唰——”

芬芳的血夜綻開,驚慌了一衆看客,唯獨臺上仍在唱戲的新角不敢走,即便是被滴滴殷紅濺上了臉,腳下也還是一步也不能亂。

新角眼裏含了淚,蘭花手發了顫,婉轉的唱腔裏卻多了許多難為人知的決絕:

“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且待那肅肅秋風殺徹遍,芳魂且盡看,只等着大廈傾來天下安!”

—— 番外一 ——

數年前。

小帝姬很喜歡鳥雀,此事長安城中人盡皆知。她親哥暮苑貴為帝王,在溺愛幼妹這件事上卻從來沒個節制——他甚至放着照州的海防與寧州的大旱不管,專門撥錢給他的妹妹建了一座“慕羽園”。

園中是舉全國之力進貢的珍奇鳥獸,空中以細到看不清的銀絲結網,輔以琉璃碎片做頂。白日裏看,琉璃牆猶如一道天幕中披挂而下的紛彩;夜幕中看,銀絲會将宮燈的光華片片撕碎,就好像有一整座波動的星空罩在夜幕之中。

小帝姬經常讓人搬一張椅子放在園子正中,自己在那裏呆着,看被剪了羽尖的孔鳥在高高的穹頂上盤旋,一看就是一整日。

除了照料鳥雀的侍者,她誰都不讓進,就連她的皇帝大哥也不行。慕羽園是芸殿下的秘密花園,宮中甚至曾有傳聞,若敢擅闖那處,便會被削皮剝骨。

但世上就是有那麽一些不要臉的登徒子,越不讓進的地方越愛進!

彼時十九歲的顧安南剛混進金吾衛沒多久,旁的新人都老老實實地貼在牆根底下聽師哥們的教訓——唯有他,上不服天下不服地,仗着有些輕功身法,沒事兒就在皇城裏頭摸黑到處飄。

說出來都沒人相信。

他之所以幹這種缺德事,一不為財二不為色,懷裏成天揣着一紙包小魚幹,就為了能趁着夜色偷偷去撸皇城裏到處亂跑的小貓!

這一天,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夏日夜晚。

十五歲的帝姬剛剛按照流程完成了她盛大的及笄禮,隔壁的祈年殿裏是專門為她舉辦的盛會,然而這場大宴的主人卻穿着一身華麗繁複的禮服,屏退下人,只留零星的幾盞宮燈,安靜地坐在慕羽園中。

她孤身一人,坐進蕭蕭繁華之外。

玄裳缟衣的鶴飛過滿天星辰,發出悠長的唳聲,兄長在極盛的樂聲之下問她的話,仿佛還回蕩在耳畔。

“阿芸,你成年了。”那時他們站在繁華的中心,接受着所有人豔羨敬畏的目光,兄長仍含笑看向衆人,卻低聲問她道:“別聽別人瞎說——你哥寧可亡國,也不會用你的婚事做籌碼。”

青年帝王陰狠的目光柔和下來,他對着她時,總是柔和的:“所以阿芸想嫁個什麽樣的人呢?”

她不知道。

所以她坐在這裏想。

長安的俊俏少年她都快見個遍了,春風得意的狀元,溫柔明秀的探花,芝蘭玉樹的世家嫡子,驕烈張揚的戎馬侯爺。

各有各的出彩,也各有各的平平無奇。貴女擇婿不就那麽回事麽?或者不嫁也行,反正她還有一整座錢莊,大不了就每樣找一個,輪班養着玩,這又不是養不起。

就像她的慕羽園一樣,收集天下“奇珍”,豈非樂事一場?

天地間獨一份的青鸾鳥一左一右落在她身上,一個去叼她金燦燦的釵環,一個去啄她肩膀上點綴的珍珠,發出清脆又歡快的“嘟嘟”聲,仿佛在無聲地譴責她的“三心二意”的流氓想法。

“不行嗎?”小帝姬被逗得笑了起來:“那就選個最特別的吧,但怎麽着才算特別?會飛?”

然後某人就飛着來了。

小帝姬震驚地看到,一個男人手上不知抓着什麽東西,整個人竟是蕩秋千一樣“咻——”地穿過了整個慕羽園!

“蒼天,”她瞪圓了一雙初露媚色的杏眼:“該不是昨兒個進的傳信烏鴉成精了吧!”

當然不是。

烏鴉精顧某人追着一只短腿小黑貓一路穿牆,冷不防這不要臉的小東西嗖地一下鑽進了禁地的狗洞,顧大金吾衛高腰腿長,自然是鑽不進去的(如果能鑽就鑽了),于是他很缺德地想了個招。

他将自己的夜行衣撕成了布條結成繩索,輕巧地丢上慕羽園的銀絲網,給自己做了個強有力的鈎索。緊接着他躍上牆頭,輕巧地一跳,整個人在空中畫了個巨大的半弧!

“他奶奶的,”少年金吾衛在心裏笑着罵道:“繩子竟然做長了!”

照這個長度,他會直接從另一邊蕩出去!

“管不了那麽多了,”顧某人把心一橫,在電光火石間做了決定:“蕩到中間就跳下去!”

但他沒跳。

因為就在他滑至園中的那個瞬間,他忽然在明滅暧昧的燈火下,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她乖巧地坐在園中心,身邊百鳥垂羽歸服,睫毛纖長,鼻尖挺翹,夏夜晚風拂過秘密花園,吹動了她淺金色的裙角。

如夢似幻,不惹凡塵。

而後她看過來了。

只這麽流光溢彩的一眼,快得讓他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模樣,心頭砰砰跳動的瞬間,他整顆心一片空白——

自然也就忘了松手。

于是這個烏鴉精二傻子,就這麽撞碎了滿地琉璃,從另一邊的宮牆直接蕩出去了。

顧安南:“……”

巡夜的禁軍聽到聲音,以最快速度趕到了現場,躲在陰影裏的顧安南飛速解開身上的繩子,帶着金吾衛特有的騷氣金甲,亮閃閃地從另一邊大步跑了過來,滿臉正氣地朝着宴會的方向吼道:“賊人哪裏逃!”

“什麽?陛下還在那邊!”

“還不快點跟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顧大流氓太有統領氣質,一群禁軍竟然想也沒想,跟着他“哐切哐切”地跑掉了!

“哥問你的話你想了沒有,想要個什麽樣的夫婿?”第二天,青年帝王暮苑擔心妹妹夜裏受了毛賊驚吓,特地來找她一起用早膳,垂眸淡然道:“哥要提前物色了。”

小帝姬的貝齒咬了咬象牙筷:“唔,特別點的吧。”

“有多特別?”

“烏鴉精怎麽樣?”

暮苑:“……”

內侍官已經習慣了無條件服從,不過腦子地說道:

“精怪這東西可能不大好找,要麽去護國寺讓方丈去捉兩個吧,實在捉不到就自己培養幾只……陛下?陛下你怎麽噎住了?!宣太醫啊啊啊!”

# 那一天,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夏日夜晚,天上紅鸾星動,她與他險些在盛夏相逢。

番外一 ·那個平平無奇的夏夜 · END

作者有話說:

寶們,我現在渾身酸痛,好像是那啥了——周日想請假一天(周一就會恢複更新!)在本章末尾更了一個小番外聊做補償,希望大家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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