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打下那座城(八)
山寨。
顧安南在此處駐紮的士兵足有三萬餘人,軍紀嚴明,各守各位;上層一些消息靈敏地聽說了鐵三石将軍趕回來時的異狀,心裏都在打鼓,其他一些消息不那麽靈通的,則都在口口相傳一個新消息。
這消息只有四個字,卻不得不讓人心下震悚——
“孫青來了。”
何三道人在桌面下展開了屬下剛剛遞到他手裏的紙條,又默不作聲地扣下了;議事堂中,臨時請來的舞樂班子正在起舞助興,何三卻在這和樂溫暖的環境中滴下了冷汗。
幹他娘的。
好人一個不來,惡棍到得倒是挺快!
左側下首坐着兩個神貌有七分像的男人,一中年一青年,正是九郡守君中駐守圖州的官氏父子。說來也是新奇,比起南境其他八個經營得像是“小朝廷”的州府,圖州倒被這父子倆搞成了“家族買賣”。
守君官祜傑年近五十,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跟随他管理文政,女婿樊音負責統兵守城;就連他的妻子也是出了名的農織好手,早在大荊分裂前,別的州府都因為天災而吃不上飯的時候,圖州就在官夫人的帶領下自給自足了。
然而“家族作坊”注定是難以做大的,家族嘛,平平安安穩穩當當,那就比什麽都強,因此注定了是要小富即安的;南境九郡中,圖州在地理位置上又剛好最遠,這父子倆什麽事也插不上手,是以每次其他守君見到官祜傑這位老大哥時,總是能聽見他說——
“哎呀呀,別打啦,聽我的,都坐下。”
人賜诨名“坐下君”。
“何三兄弟?”坐下君眼邊聚起了一團褶子:“宴已開了,大帥怎麽還沒來呀?”
何三一甩拂塵,慢悠悠道:“無量天尊,大帥稍後便到——不過,大帥是君,我等是臣,臣比君先到也是應該的。”
“是是,您說得是。”在旁邊做了半天的官少君官興突然開腔,話鋒一轉道:“只是南境本有九君,除了我父子二人之外,其他守君可不大守時,何道長說是也不是?”
何三放在桌下的手捏緊了那張紙條。
Advertisement
官祜傑:“咦,真的沒有別人來了嗎?”
官少君:“自然是有的。”
官祜傑:“那是誰呢?”
官少君:“要不您猜猜?”
何三暗自翻了個白眼:“好家夥,您二位是打天津港來的?”
官祜傑笑眯眯抄起了手,目光似有意還無意地往門外一瞟:“至少孫老弟是一定會來的。”
“這個自然,”官少君也跟着看了過去:“當年大帥打到零州,親手卸了守君孫青的一條腿——今日大帥做宴,他怎肯不來?”
仿佛是為了配合官少君這番話,就在他話音落下之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一下一下的鼓掌聲。
仿佛有人上得山來,走進堂前,傳來的卻并不是腳步聲,而是金屬摩擦磚石時發出的刺耳響動。
再然後,門就開了。
初降的風雨被寒氣裹挾,随着被踢開的大門一道滾進了溫暖的大堂,在堂上做舞的伶人吓得崴了腳,在驚呼聲中倒成一片,悅耳的樂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驚的懼意。
皆因那個人,他來了。
入目先是一道細而長的影,而後是淡淡的血腥氣,然而最讓人無法忽視的還要屬他的“左腿”——那本該是腿的地方空空蕩蕩,唯有一條長鐵棍,随着他的走動,一步步地砸在地面上。
此人下巴微仰,将他的“左腿”跨入了議事堂,金屬砸擊地面,發出“铿”地一聲響,幾乎所有人的心頭都跟着別別一跳。
何三深吸一口氣,扶着桌子慢慢站起了身:“見過孫守君,請坐。”
“只有你啊。”孫青的目光在何三身上掃過一遍,而後豁然笑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就像是被火熏過,聽了就讓人有種被撕扯般的難受:“果然。”
何三強笑起身,手中攥緊了拂塵:“孫守君這是何意,貧道不懂。”
孫青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他今日穿了一身皮毛大氅,這東西的毛色灰白相間,極為奇特,這些年何三走南闖北,卻竟然從未見過。
孫青脫下那大氅,随手往旁側一扔;官祜傑父子立即起身讓出上首第一位的位置,孫青看也不看便直接坐下了;随手扯過一個吓得躲在後邊的樂師當做“靠枕”,而後将整個身體都向後仰去。
那樂師瑟瑟發抖,手腳都在顫,卻一聲也不敢出,一下也不敢動。
孫青箕踞而坐,“腿”一擡,直接放在了桌子上:“孫某人前來拜見咱們南境九郡的主子,那可不是空手來的。”
“我給他準備了禮物。”孫青看向了空空蕩蕩的主座,而後一笑:“現在看來,他應該已經收到啦。”
---------
山寨五裏外,密林。
落雨了。
先是細密的雨絲,星星點點地穿過樹葉的縫隙,而後雨水越發大了,将被風吹個不停的葉子打得噼啪作響。
一絲雨不偏不倚,乘風從九天而來,穿過萬千樹隙孔洞,唰然在光華中劃過,照亮了女子剪水般的雙眸。
又靈又媚,清貴中暗含決絕。
她手裏提着一盞燈,風将她的布裙吹出翩翩波紋,瞧着她不像是摸黑連滾帶爬上山來的,倒像是在風雨中,從雲朵裏落下來的玄女。
“玄女”暮芸優雅地擡起手,将被風吹拂到前臉的鬓發拂到耳後——順手将臉上的泥也擦了。
“顧安南這狗東西……”她就着燈的光暈擦了擦臉:“找了半天連個動靜也沒有,到底哪去了?”
暮芸嬌氣了小半輩子,別說是摸黑爬山,往日裏就是禦花園的蚊蟲多了兩只也是不去的;眼下這山卻是不得不爬,路上也跌了幾跤,好在她方向感不錯,總算是沒有走偏。
暮芸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燈照着周圍,忽然間前面現出了一個頗高的黑影,似乎正往她的方向移動。
暮芸心中一喜,心頭繃着的那根弦霎時松了。她鼻頭有點酸,卻笑着埋怨道:“一道回吧,可叫我好找。”
她總算找見了人,微微彎腰撐着膝蓋歇息,又順手将燈朝着那黑影抛出去:“知道你瞧不見,循着光過來便是。”
燈在暗夜中抛出一條華線,将所過之處照得通明,也照亮了那黑影的樣子。
“唰——”
就在燈被抛到黑影跟前時,黑影竟直接出了手,對方不但沒有把燈接住,竟然還直接将其打在了地上!
燈滅了。
而暮芸也在那個被照亮的瞬間,看清了對方的模樣——灰白相間的毛色,還挂着血肉的利牙,一雙綠瑩瑩的窄瞳目,燈滅之後,猶如鬼火。
“是狼?!”暮芸驚到極處,反而覺得這狗屁倒竈的人間真是荒謬到了可笑的地步:“這裏怎麽會有狼?!”
大荊南境連着匈奴,荒遠偏僻,別說是狼,就是叢林虎豹也不找不見幾只,更別提這種毛色灰白的巨狼,便是在北邊雪地裏找不着幾只,怎麽還能在這叢林子裏叫她撞見?
把北邊的狼扔到這破地方,它過得慣嗎!
巨狼顯然過得不是很慣,肥厚鋒利的爪穿過風雨踩了過來,肩胛高低起伏,瞧着像是準備把暮芸撕了,來一頓細皮嫩肉的晚膳。
有那麽一個瞬間,暮芸是想跑的,恐懼從後邊拉扯着她,理智卻按住了她的腳。
不能跑!
要真是用背面對着巨狼,更是一線生機都沒有了!
她沒退,像是天生就知道野獸之間如何對峙似的,目光定定地盯住對方,整個人都慢慢地蹲下身去。
那支用慣了的塗毒臂弩是早就沒了,半個顧家軍都知道她這個“雲奴兒”用一支弩箭連殺了兩個匈奴将軍,誰也不敢還讓她帶着這樣的利器成天在軍營裏亂逛。
而何三和張鴻看似恭敬,實則一個個防她防得更緊,眼下她身上連點帶尖的東西都沒有。
好在,暮芸在大荊皇城裏被人明裏暗裏地刺殺了好幾年,身上總還有最後一樣保命的東西,那日被匈奴騎兵追命時,她也仍然帶着它——
那是支焦了半邊的破玉簪子,完好的那一半質地純粹,另一半卻遍布焦痕,這東西被她小心仔細地藏在了靴筒裏,便是沐浴更衣時也不肯離身,上面塗着一層麻藥,頃刻間便能将一個成年男人放翻。
說出來旁人也不信,但若是宮裏的老人見了,就知道這玩意雖說瞧着破破爛爛,卻實在是長公主的命。
摸到了。
暮芸将那簪子像匕首一樣反握在手中,而巨狼口中的血腥氣已經快撲到她臉上了;暮芸弱得就像只兔子,眼睛卻淩厲得像同類,巨狼大抵也沒見過這麽奇特的口糧,興奮得呼吸都快了,爪子在地面原地一抓,前半身如同正在上勁的弓一般伏了下來。
鋒利的焦玉簪橫在她手中,和她手心那道淡紅的燒傷疤寸寸吻合。
這世上什麽樣的生死大關她沒見過?
黑雲壓城兵臨城下,至親至愛目不能瞑,軍國大事壓在一身——就連顧安南她也親手放棄過,這世上沒什麽能讓她退縮的。
人活一輩子,就是要穩得住。
暮芸目光盯着狼,心裏卻在飛快地冷靜計算,這狼看着怖人,其實不過是占着體型大罷了,只要自己能快一些,先一步鑽到它下腹以簪刺入,定能占得先機!
巨狼動了!
巨狼後腿發力,龐大的身軀同雷霆一道劈了下來!一剎那天魂地暗,無數血腥風雨劃過狼的眼睛,狂暴的雨水打在樹葉,打在地面,如同征戰的鼓點——
敵軍千軍萬馬,當陣只我一人!
她萬萬沒有料到,巨狼體型雖大,卻竟然并不笨重,移動起來竟是無比之快,根本就沒留給她反應的時間!
“罷了,”
被巨狼陰影覆蓋的這個瞬間,暮芸的手心一松,玉簪只劃破了狼腹的一點皮,便松松落在了地上。
“反正國破家亡,死在此處,全當解脫。”
生死關頭,胡思亂想,正在她準備認命閉眼等死的時候,肩臂上忽然一股大力傳來,整個人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後坐倒!
待反應過來的時候,眼前已多了一個人!
作者有話說:
可以請寶子們點點作者收藏嗎~ 比心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