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打下那座城(九)

生死關頭,胡思亂想,正當暮芸準備認命閉眼等死的時候,肩臂上忽然一股大力傳來,整個人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後坐倒!

待反應過來的時候,眼前已多了一個人。

耳中傳來金屬猛烈碰撞的劇烈響動,她小心地睜開眼,卻發現一片柔和的金光正擋在自己面前,在光芒的中心竟然站着他。

眼上蒙着四指寬的黑布,大掌按住巨狼的脊梁,單手單刀染血,微微側着臉,似乎在辨別世界。而那盞本已熄滅的燈竟在風雨中又被吹得複燃起來,盈盈飄搖光亮,将吹拂過他面龐的雨絲發絲照亮。

“顧安南……”

細弱近無的光亮,滿帶血腥的手臂,還有沒什麽表情,卻拼死也要擋在自己身前的他。

恍惚之間,竟如當年。

顧安南是個雀蒙眼,黑夜裏本就是瞧不見的,更何況先前又不知受了什麽傷,鋒銳如刀的狼爪過處,霎時便是血肉模糊。

這世上沒什麽能讓她退縮的,

除了受傷的顧安南。

即便是在生死搏鬥,顧安南也聽見她那聲下意識的喚了,側臉辨別了一下她的方向:“去樹後,少在這看你大帥的熱鬧。”

暮芸沒動,顧安南心裏就不大高興。

他不知道暮芸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但是老天爺他媽的好像就是這麽愛作怪,總是要讓她看見自己和野獸厮打,就像是非要讓自己把所有最惡劣不堪的樣子展給她瞧似的。

更何況這濺得到處都是血。

甭管是狼的還是自己的,總之……不體面。

就是不想讓她看。

Advertisement

“轉過去!”

顧安南半跪在狼背上,單腿踩着狼頭,那樣子倒像是在馴馬;他氣性上來,索性将彎刀也扔了——反正當年做鬥奴的時候也沒人給他兵刃,徒手反倒更順手。

他本已做好了豁出去受點傷,速戰速決處理了這畜生的主意,不料這狼瞧着個大,牙口倒軟,對上他這樣活泛些的“大活物”竟是沒什麽戰力,連個基本的側摔也不會!

倒像是家養的。

顧安南一邊在心裏唾棄自己打了小半輩子的江山,回過頭來竟然還得幹打畜生的營生;一邊踩着狼頭借了力,而後整個人借着股巧勁往上一翻——

那狼只覺身上一松,下意識直起上半身往上奮力一躍,還未待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覺劇痛!

顧安南竟在這瞬息之間徒手攀斷了一枝足有兩臂粗的巨木,他整個人縱身起躍,單腳踩在巨木之頂,就這樣連人帶木頭直直砸在了狼頭上!

“砰——”

世界終于安靜了,只剩下雨水的沙沙聲。

他站定平複了一下呼吸,眼蒙着看不見,好在暮芸慣來愛穿寬大飄逸的衣裙,這樣的衣裳被風吹過的動靜很不同,他一下就能聽出來。

“拿着,”顧安南踢了一腳狼腿,摸出了下邊被壓着的提燈,他一個半瞎,也不知道燈還有沒有亮,反正走過去把燈胡亂往她的方向塞過去,難得正經地囑咐道:“跟在後邊走。”

燈被接過去了,他手裏一空。

顧安南聽着她一小步一小步的腳步聲,感受着風向:“亂走什麽?營地不在北邊。”

暮芸故作兇狠道:“我比你能看見!”

顧安南沉默片刻:“哭什麽。”

她自以為兇狠,實則整個聲音都是軟的,鼻音也重,不像是在兇人,倒像是貓在撒嬌。

“不是野狼,”顧安南把滿是血的手往自家衣服上一擦:“最多也就這一頭了,沒什麽可怕的。嗳,大帥跟你說話吶,吱一聲我聽聽?”

暮芸的聲音有點嗡嗡的雜音,顧安南感覺到她惡狠狠地扯住了自家的衣領,便有些不耐煩地站住不動了:“這真沒什麽好怕的,零州那姓孫的慣愛豢養這些野物……”

他話還沒說完,左手忽然被囫囵個地塞進了一個圓溜溜的東西,而後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臂就像個木頭架子似地被暮芸“舉”起來,被“擺放”到了胸前的位置。

“這是我身上最後一顆夜明珠了,”暮芸啧聲道:“別轉着玩!好好舉着照亮!”

顧安南唔了一聲,停下了轉珠子的手,他隔着布片的眼睛忽然感受到了朦朦胧胧的光,而後是嘶啦的碎裂聲——再然後,他血淋淋的右手,忽然被對方拉住了。

暮芸的手很小,很軟,被她這樣拉住的時候,他忽然開始懷疑自己是流血太多,不然何至于整條胳膊都麻成這樣?

“哪個孫青?莫不是好南風的那個吧,他在零州養了百十來個‘幹兒子’,也算浪出花了。”暮芸開始不甚熟練地給顧安南包紮,邊給布巾打結邊問道:“你長成這樣,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看上他什麽,打斷人腿的時候動作利索?

顧安南:“……我看他不似有瘋病,應當不是。”

“看來他和你一樣瞎,”暮芸力氣小,總嫌那用來止血的布巾紮得不夠緊,扯着他左手衣袖:“你來,幫忙拽一下。”

顧安南依言照辦,挑眉道:“本來也不是什麽傷筋動骨的大……”

他忽然停住不說了。

因為蒙眼布不知何時纏在了左手指間,這麽一動,眼前唯一的遮擋便落下來了。

夜明珠溫潤的光柔柔鋪開,落在她的發頂心,落在她鴉羽般的睫毛,落在她瓷白的肌膚,落在她為自己包紮的手。

暮芸仍在認認真真止血,看他沒幫忙,擡眼啧聲道:“顧大當家,你是打算流血而死,和方才那位狼兄去黃泉路上做個伴嗎?”

一擡眼,細碎的光就落入她漆黑的瞳眸。

她好笑道:“愣着作甚?”

這世界風雨侵急,他身上傷痕無算,可就在這個瞬間,顧安南忽然覺得自己什麽也感受不到了。于他而言,除卻這夜明珠能照亮的方寸天地,除了這方寸天地裏的她,他什麽也看不見。

暮芸眼底存着薄薄的一層水光。

做什麽要哭。

是在……擔心我嗎?

他心裏有一萬個問題想問,有一萬句埋怨要說——你是不是那個給顧家軍送信的“白羽”?你知送信的時候知不知道這個隊伍的統領就是我?你為什麽要送信?

是怕我……出意外嗎?

顧安南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了。

他一手扣住了她的腰,一手扣住了她脆弱的頸項,幾乎是脅迫着她仰着頭,近乎蠻橫地低下頭去,仿佛受到了強烈的蠱惑,非要将人按在懷裏拆吃幹淨似的。

憑什麽啊,暮芸。

憑什麽你想見我就見我,想碰我就碰我,想愛我便愛我,想殺我就殺我呢?

我也是個頂天立地的人,這是憑什麽啊暮芸。

胸口那處貫穿的舊傷像一柄劍,她手裏的夜明珠卻如同蜜糖;暮芸霸占着他的世界,多少次生死關頭,他總是想這樣侵占她。

侵占她,侵犯她。

讓她跑也不能跑,想也不能想,除了自己的侵犯,讓她什麽也感受不到。

暮芸是真的快什麽也感受不到了。

她忽然被男人扯進懷裏,被迫仰頭承受着他得吻,全身的力氣都被揉碎了,腰和腿也軟得快要站不住。顧安南身形高大,被他這樣禁锢着的時候,她整個視線裏都只能是他。

不行。

他們之間還隔着太多的誤會,還有這天然矛盾的身份,這層關系,本不應朝着這個方向走去。

‘暮芸啊暮芸,’她在心中自我唾棄:‘你這是在做什麽?’

她試圖掙脫,總是未果,但又有些羞恥地想……其實也不希望他放開。熾熱的,充滿貪念的,毫無保留的吻,他身體的溫暖,還有這風雨中充滿致命吸引的安定感。

緊緊抓着他衣襟的柔荑漸漸無力,不知是因為被掠奪,還是因為無可救藥的自我放棄。

“唔嗯……唔……松……”

不知過了多久,總算是能喘上一口氣了。

她幾乎是趴在他懷裏輕輕喘息休息,好不容易站穩了,擡手摸了一下自己被磨出血絲的唇角,貓般靈動的眼閃了閃,想舔唇角又燙到了似的縮回去。

男人的目光更黯了。

暮芸開口又閉上,反複幾次,她決定用一種更混蛋的行為回報他。

她柔軟的指腹撩過男人的喉結,妩媚的眼裏點着夜明珠柔柔的光:“呦,大帥,味道不錯麽。”

十六歲的暮芸天真靈動,成年了的暮芸卻媚得讓他想犯錯。

顧安南快被撩撥瘋了。

他明知是錯,卻還是捉住了她的腰想再來一次,這男人眉頭擰得死緊,像是頭腦在自我唾棄,身體卻在不受控制地往她身上堕落。

“嗳嗳,”懷裏嬌小的人忽然兩指一并按在他的薄唇上,腰肢卻柔軟地向後彎去:“差不多行了。”

顧安南摸摸唇角,吊兒郎當地往身後的樹上一靠,沒個正型道:“你一個戰俘,大帥要你做什麽,照辦就是。”

暮芸小聲哼哼:“從前我是君你是臣,也沒見你照辦多少。”

顧安南:“我什麽事沒辦?”

暮芸:“要你爬床,你爬了嗎?”

顧安南:“……你這做君的,言辭很是直白。”

“彼此彼此,你這做大帥的也很是無恥。”暮芸按着他唇的手指摩挲了兩下,嘴角含笑,似在欣賞:“不過……你對別的戰俘也這樣?”

顧安南唰然松手,暮芸險些跌倒,被他撈着站住之後又補了一句:“聽說你們寨子有個姓裴的主母,你對她也是這樣?”

顧安南立即道:“裴璐你認識。”

暮芸引着他往山下走,不着痕跡地将剛才的“荒唐”帶了過去,雙手抱臂上下摸了摸,稀奇道:“我如何認識……啊,難道是當年長安烏銜紙裏那位裴七爺的千金?”

“對,我答應過拉扯她長大,已經結拜了。”顧安南不動聲色地緩了口氣,自以為不明顯地強調道:“許多人見證過——這我何必瞞你!”

“唔,”暮芸以手搭棚擋雨,小心地試探着下山的路:“與我其實也沒有關系,不必解釋。”

顧安南的表情霎時冷了。

跟她沒關系,是麽。

他受制于自己的生理反應,卻又被對方的冷情一秒冷靜。

竟是喜怒哀欲,都系她手——

顧安南煩死這種失控感了。

他重新将蒙眼布帶上,率先一步站在前面探路:“你漏夜出行,是要逃往哪邊?栾提頓沒有騙你,長安已淪亡,這是真的。”

“我不是逃,就是出來找你的。”暮芸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後,小小地打了個噴嚏:“鐵三石說你中箭跌下山崖死了,我來瞧瞧死哪了,給你收個屍。”

顧安南鼻腔裏發出一聲哼,權當應答。

暮芸笑吟吟道:“不過顧大帥呀,今天你要欠我的情……可不止一個呢。”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後來,何三軍師知道了自己凄風苦雨地掙紮在談判場的時候,顧大帥捉着小主母在山上做什麽。

何三(摔碗.jpg):“……你清高!你了不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