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打下那座城(十一)
孫青本已像頭被點了尾巴的瘋象,然而一見到這女子的面,瞳孔瞬間放大,那一瞬間的神情近乎呆滞。
還是“坐下君”最先反應了過來,口中連呼天爺,扯着兒子跪倒在地:“下官圖州官滬傑,見過大長公主殿下!”
來者正是暮芸。
她身上披着一件過分寬大的黑色外袍,若不是用手微微提着,只怕要拖地,瞧着就是男人身上的物件。
方才等在門外的姚諒十分自覺,恭恭敬敬地替她寬了這件濕透的衣裳,而後抱着他家殿下的外袍居高臨下地站在門口,一臉驕傲地鄙視着滿臉菜湯的孫青。
暮芸先是微笑着對官祜傑父子點了個頭,而後才仿佛剛瞧見孫青和何三兩人的形狀似的,稀奇道:“好雅興啊,這是玩摔跤呢嗎?”
她笑吟吟地從兩人身邊略過,徑自走到主位上坐下,打手勢讓侍婢填了碗熱酒,卻不喝,只兩手捧着取暖:“這是扶桑那些倭子愛玩的把戲,大荊泱泱上國,可別玩這些,丢臉得很。”
孫青手上一搡,松了勁,何三何等機敏,眼見逃過一劫,立即抓住機會嗖地一下爬起來,抓起掉在地上的拂塵撸了一把:“是是,殿下說得是,貧道也是陪着孫守君玩一場,不妨事的。”
暮芸和站到自己身後的何三對視一眼,不動聲色地點了個頭,何三的眼眶霎時便紅了。
而孫青和“坐下君”都已驚了。
需知在暮芸出京和親之前的幾年裏,她才是整個大荊的無冕之王,新帝孱弱,朝廷勢微,在這種絕境之下,竟然還叫她生生開創出了一番局面。
若不是楚淮迫境,大長公主無奈之下出京和親,只怕這大荊江山還能讓她拖着再存上幾年,着實是一位強悍君主。
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誰又能想到,她不但活着,而且還成了這裏的當家主母?!
要知道,這位傳聞中的“主母”可是在兩年前便出現在顧大帥的口中了,如果長公主對此心知肚明……
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一個人需要多少心機,多少眼力,才能如此早地布下這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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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連和親都只是布局的一步罷了。
“坐下君”戰戰回座,和兒子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恐懼,還有無法壓制的疑惑迷茫。
得嘞,在座各位都是爺,他們兩個只能見機行事了。
“長、公、主。”孫青背在身後的手指幹搓了幾下,而後單手在胸前随便一擺,說是行禮,更似諷刺:“我怎麽聽說,你讓那匈奴蠻子睡了一回,整個人便跟發了癫似的,還殺了人家的左賢王——照理說早該讓蠻子當成母狗騎死了,怎麽還能活到現在?”
“坐下君”惶然起身,立即發揮老本行,開口和稀泥道:“孫老弟,你嘴裏可恭敬些吧!殿下和親本是高義,能活着回來便是萬安,你這是噴的什麽糞?”
孫青蠻不在乎地拖了張椅子扔在大堂中央,敞開兩腿箕踞而坐:“官兄,你也犯不着這麽殷勤——大荊都亡了,長公主又算個什麽玩意兒?”
“坐下君”心知攔不住,只得坐下。
孫青見暮芸不答,自以為占了上風,兩腿一盤,傾身向前:“暮芸,你該不是趁着顧大帥打匈奴的時候攀上他的吧?好家夥,你們暮姓皇族做皇帝不怎麽行,爬床倒是挺快,也是真本事了!”
他說完這一句,自覺有趣,笑得在椅子上直往後仰;他一邊笑,一邊用餘光打量着暮芸的反應。
暮芸吸了吸鼻子,問何三道:“他身上這是什麽湯?聞着怪香的,去給本宮弄一碗。”
孫青的笑聲戛然而止。
何三:“……好嘞!”
孫青額頭青筋突突亂跳。
“孫愛卿啊,可別在那拿着粗俗當有趣啦。”暮芸終于賞臉瞧了他一眼,津着鼻子笑道:“當年監國的時候,臺鑒的老大人們天天都得上個幾千字的折子罵本宮,那可真是一個髒字都不帶,卻罵得你恨不得嘔血三升——你呀,混如潑婦罵街,功力還差得遠呢。”
潑婦孫青臉色陰得簡直不能看,憋了半天,終于回擊道:“怎麽着,挨罵還挨出心得了?”
暮芸搖頭。
孫青立即得意道:“殿下若不願聽,我……”
“只是忽然感到十分憂心,”暮芸輕嘆一聲打斷道:“南境九君的文化水平都是你這樣嗎?看來此地文教着實不盛。”
“坐下君”立即起身道:“不不,只是孫青一人如此,我等其餘幾人至少也是舉子!”
“這時候你倒是知道撇清幹系了?!”孫青忍無可忍,終于怒了:“暮芸!你他麽……你休要如此得意!大荊都化成灰了,這年頭手裏有兵才是真本事,學些酸文又有個屁……又有個什麽用?!”
他瞪眼等着暮芸回擊,而後眼睜睜地看着對方優雅地品嘗了一下新呈上來的魚羹,終于櫻唇輕啓,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鹹了。”
孫青:“……暮芸!你休要欺人太甚!”
孫青看起來快要瘋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真是個天大的蠢貨,怎麽三兩句話就被她給繞進去了?!平白在這跟她嚼什麽舌頭?!
直接一把火将此處點了便是,也好向符盈虛符大人交差!
孫青根本不打算再說話了,一腳踢開議事堂的大門,大吼着讓自己的屬下速去殺人放火;議事堂外圍新修了圍牆,這一吼竟是連回音都出來了,他的聲音重重疊疊,一時間竟頗有威勢。
何三道人彎身在暮芸耳邊道低聲道:“寨中兄弟們已按吩咐準備好了,可要現在動手?”
“不急,”暮芸淡聲道:“方才回來路上碰到了小鴻兒,他心中有數。”
何三躬身稱是。
孫青吼了一圈,暮芸也慢悠悠地起了身,走到議事堂前好整以暇地說道:“找人放火也得些功夫,官愛卿父子還在這,不如聊兩句嘛。”
孫青:“聊個屁!”
“嗯,那就聊聊屁。”暮芸坐在了方才被孫青拖到堂上的那張椅子上:“你父本是個讀書人,一路考到了殿試,與先帝問答時洩了濁氣,殿前失儀,便被貶黜了。”
“坐下君”唯恐孫青聽不懂:“那個孫老弟啊,濁氣就是屁。”
孫青:“……我知道!”
暮芸目光放遠,似在回憶:“聽聞令尊那股濁氣排得震耳欲聾,其味繞梁三日,簡直是第二天百官上朝時仍覺不适的程度。”
孫青看起來像是要捉刀殺人了。
暮芸卻不緊不慢繼續道:“再後來,你父便被因此被打發去了禮院抄書,不想又在祭天的準備文書上抄錯了字,因此獲罪流放,去圖州做了個城門吏。”
“不過是五谷輪回,謄抄寫錯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朝廷便抹殺了他一輩子。可憐我那老爹直到死還抱着給別人立的長生牌位,便是這麽良善的人,也被逼得沒有活路了。”
孫青手中刀尖在地上打了個旋,垂眼冷笑道:“像你們這樣不三不四的朝廷,亡了也是活該。”
暮芸安靜了一瞬:“孫青。”
孫青擡起兇戾的眼。
暮芸:“那長生牌位的名字沒寫全是吧?只有一個草頭。”
孫青一怔,而後目光霎時淩厲起來。
“因為那就是你父立給我的,我當然知道。”暮芸:“先帝喜潔,你父犯了他忌諱,本該當場便被杖責而死,是本宮攔下了。”
十二歲的小帝姬攔住了金瓜武士,問那穿綠衫的儒生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本宮聽聞,讀書人最愛骨氣,頗以被皇帝打死為榮。”身材細瘦的小女孩已初露了妩媚的模樣,好奇地笑問:“怎麽偏你如此真性情?”
儒生哭道:“非我軟弱,實我不甘!今死此處,幼子何依!”
“啊……”小帝姬垂眼揪了揪自己的衣角:“如果我的父親能像你一樣,能知道心疼他的孩子們就好啦。”
她話還沒說完,金瓜武士已然跪作一片,齊聲高呼殿下慎言。小帝姬這才回過神來,問了是因為什麽事才非要打死此人,待聽明白了,笑得直打跌。
“這算什麽大事?”小帝姬揮手叫人把他放了:“別放在心上,本宮去同哥哥講一聲就是了。”
那一日也是細雨綿綿,同樣潮濕的空氣裏,已經國破家亡的帝姬伸手感受了一下飄進廊下的雨絲:“你父臨行時說要給本宮立長生牌位世代供奉,現在看來,你這做兒子的是不怎麽聽話了。”
孫青揮刀,大吼着砍斷了一扇門梁:“你當我會信?!這他娘的都是什麽鬼話!”
他口中說着不信,可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孫青越是這樣發怒,就意味着他心裏越慌,就意味着他越是相信。
可他又怎麽能不信呢?
父親飽讀詩書,卻只能做個日日吃風沙的看門吏,他親就是個死讀書的老實頭,常常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卻經常将那個小小的長生牌位拿出來擦拭。
每當自己問他上面的人是誰,他也不說,只是指着這塊破木頭教訓自己将來一定要好好報效朝廷。
去他娘的朝廷。
就是無能的朝廷将父親害成了這樣,便是酸書腐文毀了父親的前程!他才不要做這樣的人,他偏要學武,偏要禍亂,偏要憑自己的本事闖出一片天!
可他終究沒有那個機會證明自己給父親看。
就在他舉旗造反的那天,父親便在寂靜的雪夜裏悄然去了。這些年,有時夜深人靜,他回想起父親的好,只覺得年輕的時候自己怎麽就那麽混,就順着父親說兩句又能怎麽樣呢?
那麽現在,又能給父親做點什麽呢?
孫青沒怎麽讀過書,能想到的報答也不過是給錢,想着要麽就将父親那個“恩人”找到,給他堆山碼海地送幾箱銀子過去,也算讓父親能閉得上眼。
可是這個人,怎麽能是她呢!
怎麽能是剛剛被自己罵做“賤|人”的暮芸呢!
孫青瘋了似地亂砍,将幾個木幾砍得粉碎:“絕不可能!”
“說這些事,也不是要你報恩,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暮芸淡聲道:“畢竟這天下也亂了,沒必要非得在此處矯情——孫守君,拖了這許多功夫,其實我不過是在等人幫我取點東西過來。”
外堂的大門開了。
風雨之中,鐵三石山一樣的身影闖了進來,他遠遠地朝着暮芸行了一禮,而後将手裏提着血肉模糊的一團東西猛地往堂前一扔!
“坐下君”吓得跌了一跤,他兒子驚疑不定地上前去看,後撤幾步,指着孫青驚呼道:“這這,這不是孫守君你豢養的巨狼麽!”
孫青瞳孔驟縮,他呼吸開始發顫,無意識地踉跄退了幾步,卻依然梗着脖子。
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這頭狼是經過精心馴養的,多年謀劃,為的便是在今日放進山林裏絕顧安南的後路!可怎麽又突然死在長公主手裏了?!
那顧安南呢?!
難不成他還活着?!
暮芸立在風雨之末,雷電的光輝将她絕美的面容照出一絲燦燦寒意:
“孫将軍,你的愛寵有些頑皮,本宮已代你教訓過了。”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孫青:“沒文化又怎麽了?!我是個武将!難道紙上探兵?”
“坐下君”:“是紙上談兵哦~”
孫青(摔):“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