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打下那座城(十)
牧州山寨之外,西南十裏處。
本該風雨凄凄的僻靜的山坳裏時有響動,數百只火把在黑暗中無聲晃動,竟是數以千計的黑衣軍士正在謹慎潛行。
他們各個都在警惕,仔細地保護着最中間的兩個人。
“你也收到消息了?”雲州守君雲思卿展開手裏的哨信,咂摸嘴道:“說是今日這場宴,只有咱們那位‘坐下君’帶着兒子去湊熱鬧了。再就是孫青那個瘟神……好像主母也沒到,嗨呀,這可真是不怎麽好。”
智州守君鄭令新點頭道:“那咱們收到的消息一樣,孫青老狗方才也找人傳了信,說顧大帥今日必死,讓我等不用再觀望了,都各回各家去。”
“放他娘的屁!”雲思卿兩手一拍,發出了和他那個文雅的名字十分不匹配的粗犷聲線:“顧大帥連匈奴單于都擒了,還能摔在他姓孫的陰溝裏不成?”
鄭令新稀奇道:“你要是這麽認顧大帥的山頭,還在這裏同我一起觀望作甚?”
雲思卿讪讪地哼哼兩聲:“老子,老子也是要養家的嘛,謹慎些那是負責任。”
話雖如此,但關于為什麽會在這地方碰上對方,他們兩人心裏都明鏡似的。
與此同時,商州、嚴州、通州、古州還有距離此地最近的孟州,幾乎所有沒有到場的守君都已經換好了衣裳,或焦慮或譏諷地等着自家的探子傳消息回來。
說到底,今日這場宴不過就是顧大帥和符盈虛在鬥法,他們這些人要是過早地報錯了大腿,那可沒什麽好果子吃。
等吧。
南境九郡的主人注定只能有一個,對于顧大帥和符盈虛來說,這本就是你死我活的——,顧符兩家誰能活到最後,他們這些人就跟誰。
弱肉強食的年頭,看清了形勢再站隊,這事不丢人。
“我這趟出來,身上挎着刀,後邊還帶着吃宴席的衣裳。”雲思卿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頭:“大帥贏了,我立馬投誠!可他要是塌了架子……”
雲思卿掂了掂手裏的刀:“那我就打将上去,搶了顧大帥的人頭,好在符盈虛那邊奪個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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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令新被他拍了個趔趄,眉心裏皺出幾道深長的紋路。他瞧着山寨的方向嗤道:“首功到誰手裏還不好說,到時候咱們老哥幾個帶人蜂擁而上,誰能奪着顧匪的首級,那就各憑本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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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議事正堂。
孫青那條腿打從橫在桌上開始就沒再放下來過,被叫來的舞樂班主雖然心中瑟瑟,卻也不敢怠慢,便使眼色叫了兩個貌美的上去伺候。
照理說這也是尋常事,像是這種被叫來助興的班子,說是讓他們來起舞,其實肯定是還要有些“附加把戲”的,雖說何三道士請這幾個人過來的時候沒這個心思,架不住人家實在是業務娴熟。
兩個嬌嬌柔柔的女孩走上前來,怯怯地微一福身,而後一個跪在孫青身前給他捶腿,一個乖順地跪在身後給他捏肩。
孫青哼聲笑,擡起身前那姑娘的下巴:“何三,你這軍師做得可也太潦草了,擺宴之前都不打聽打聽你青爺喜歡什麽嗎?”
何三額頭青筋直跳:“貧道以為孫守君今日是來拜主的,不是來玩男人的。”
孫青擡起長而上挑的眼,用眼梢狼一般盯住了他,而後目光向後一躍:“呦,你們這樣的破地方,竟然還有這種新鮮貨?”
何三一回頭,對上了少年姚諒生氣又迷茫的清澈眼睛。
他心裏突突一跳,心說這他媽的可真是完了個大蛋!方才芸殿下非要去尋老顧的屍首,姚諒這些天像個活尾巴似地跟在殿下身後,驟然找不見人,便來問他發生了何事。
不過剛往堂前站了這麽一小會兒,便被孫老狗給瞧上了!
“這可不巧啊,守君。”何三道人往姚諒身前一擋,念着無量天尊強笑道:“這位是咱們家主母最看重的小厮,平日裏都當弟弟養的,可不興開這種玩笑!”
“那感情好啊!既然你們主母喜歡這小子,那就叫她出來!”孫青轉了轉脖頸,往自家手心裏啐了一口,而後兩手一抹:“老子當着她的面,把這小子玩、給、她、看。”
姚諒再怎麽天真,到得此刻也終于明白對方在說些什麽了,少年人經不得激,像個火爆栗子似得沖了出來,唰地抽出腰後長繩一展——
那繩子如有生命一般,竟是直接奔着孫青的頸項而去!
官祜傑父子驚惶起身:“哎呀呀!不要打!”
但注定是冷靜不了了。
從不失手的姚諒終于失了一回手,少年人原本意氣風發,不料竟是折戟沉沙,孫青連身體都懶得坐直,直接擡手接住了這根索命繩,而後單手大力一收——
姚諒反應不及,整個人跟着就要朝他的方向跌去!何三的位置原就在兩人中間,眼瞧着小綿羊要落入虎口,情急之下沒法細想,随手奪過身後官祜傑桌案上一碗滾燙的熱湯,擡手就朝着孫青的面門招呼了過去!
“唰——”
孫青做了大半輩子的臭流氓,卻從沒見過這麽熱氣騰騰的“大殺器”,他左手掐着美貌侍婢的下巴尖,右手拽着性格“潑辣”的美少年,一條用來威吓的鐵腿還擱在桌面上,以這個姿勢,便是天王老子也不知該往哪裏躲!
随着“坐下君”漫長的“哎呀呀”聲,整整一碗炙魚羹,燙得還冒着泡,就這麽不緊不慢地全然糊在了孫青的臉上。
場面一時靜了。
一片難捱的沉默中,官祜傑磕磕巴巴地,呆滞地順口道:“聽我的……都,都坐下……”
何三腿一軟,一屁|股坐倒了。
孫青頭上還挂着兩根蔫噠噠的小菜葉子,看那表情,仿佛是想将所有見過此事的人都殺了!可惜他方才雖然威風凜凜,此刻卻香氣飄飄,臉上還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熱湯——
看起來,簡直有點美味了。
“噗。”
孫青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憋不住的笑,竟是那個被他拉過來當成靠枕的奴才憋不住笑出聲了!這一聲出來,整個議事堂像是被點了火似的,所有人都在捂着嘴強迫自己不發出噗呲噗呲的笑聲!
“坐下君”打圓場道:“哎呀……噗……快來兩個人給擦擦,再等會兒孫守君都要被湯汁腌入味啦!”
他兒子也立即捧哏:“就是就是,天怪涼的,一會兒油水涼了幹在臉上,白得一塊一塊,讓旁人瞧了可別以為守君在哭呢!”
孫青幾乎是從喉嚨裏吼了一聲:“……拿面巾!”
何三勉強起身,佯裝大怒推了姚諒一把:“滾!瞧瞧你把守君糟蹋成什麽樣了?去後頭領罰!”
姚諒連滾帶爬地出去了,卻不肯走,他怕何三有危險,仍等在門外聽着。
何三面上一副害怕得樣子,實則心裏爽得不行,就連“坐下君”父子也是面上恭敬,回過頭來一臉暗爽。
這些年來牧州做大,牧州守君符盈虛越發不将其他幾個守君看在眼裏;而這孫青不過是符盈虛帳下的一條狗,仗着與符盈虛的妻弟有些交情,更兼手裏有幾個大頭兵,越發耀武揚威,竟是全然不将其他平級的守君放在眼裏!
大家都是亂世裏讨口飯吃,你又不像顧安南那樣捉過大單于,平白在這神氣個什麽?
若不是‘坐下君’桌案上的魚羹被潑了個幹淨,他自己也想動手潑兩下呢!
‘不過……’‘坐下君’頗有些憂慮地看了眼何三道士,心中暗道:‘這位可是要吃些苦頭了。’
果不其然。
孫青抹了把臉,抽刀在手,大步起身,在舞樂班子衆人驚恐的尖叫聲中一把抓住了何三,而後将他整個人都狠狠掼在了地上!
“你|他|媽可真敢動手啊,”孫青眼睛陰得像條毒蛇,口中發出桀桀的笑:“聽說你是顧安南過命的兄弟是吧?好,好,老子今天就卸你一條腿,也做碗羹湯來潑上一潑!”
舞樂班子吓得四散奔逃,‘坐下君’父子也不忍直視地別過了頭去,心知今時今日,便是天王老子來了,那也留不下何三道士這條腿了。
可惜了。
何三死咬着牙,卻終究沒有吭聲。
舉凡是出來造反打江山的,誰還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既然做了反賊,便不能存着奢望平安過日子的心。
只是他忍不住有些蒼涼地想,若是老顧還活着,他絕不會遭上這個罪。
孫青用那鐵棍踩着他的腿,雙手握着彎刀高高舉起:“為着個黃毛小子,你竟敢辱我?!主母?!顧安南床榻上的賤|人,恁地也配做我孫青的主母?!”
何三被他踩着,面紅耳赤地回道:“黃毛小子又如何?他一個孩子都知道抗擊外侮,你孫青又他媽做過什麽功績?!”
“轟——”
殿外悶雷四起,舞樂班子的人瘋了似地往外沖,在一衆向外的腳步裏,竟有一個逆着方向往裏走的。
粗布衣裙,蓮步輕移,踩着細密的雨絲款款而來,在她出現的一瞬間,整個晦暗的夜色便被全部照亮。
“孫愛卿呀,”這人緩緩地走了進來,優雅地放下了她拿過于寬大的兜帽,笑吟吟道:“你瞧,本宮做你的主母,配不配呢?”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暮芸:“吃了嗎?”
頂着一臉魚湯的孫青:“……”
暮芸:“瞧着像是吃過啦。”(微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