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國破山河在(四)
其實也并不是一開始就聊到“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這個詭谲的話題的。
這對假夫妻各懷心事, 一個身上擔着手下幾萬號兄弟的性命,一個肩上扛着只剩一半的大荊江山,在顧安南堅決不肯更改“江東”這個大名之後, 他們還是正正經經地聊過一會兒入城後的行動計劃的。
直到暮芸問了一個問題:“起事之日,你手下那些伏兵會不會誤傷我?”
顧安南:“牧州城內已知顧家軍有了主母的消息, 不會。”
暮芸:“那你當日為何要在衆目睽睽下說我是你夫人?”
這問題問得十分緊湊,簡直比蘇杭繡娘的針腳還綿密, 顧大帥一時不察,竟然被問住了,半天都沒回答。
也不知是他不想答,還是他根本答不上。
他沉默了一會兒, 卻突然問了另一個風馬牛不相及——至少在暮芸看來是完全不搭邊的事:“暮芸, 今天是什麽日子。”
暮芸滿頭霧水:“十月初九?”
顧安南眼中的光亮一沉。
暮芸本來不想管他,可偏偏顧安南的目光又那麽靜, 靜得就像一片波紋暗生的海面,下面潛藏着無數她不知是什麽卻必須認真對待的情緒。
更何況……這家夥的皮囊實在是好,劍眉星目, 腰細腿長,就像是奔着芸殿下的審美偏好一絲不差長出來的。當年混不吝的少年金吾衛本已夠對她的胃口了,誰料這沾了血腥的顧大帥反而更有一種紮口的鮮味。
輪廓刀削斧斫, 頸側大片的兇戾紋青更顯森然冷漠, 偏偏五官又精致無比;老天爺生他出來, 簡直是故意在勾引她。
色鬼暮芸喉嚨微動, 誠懇地哄道:“我真不知道。”
顧安南嗤了一聲,手指彎曲, 在自家鼻子下一劃, 而後大刀金馬地坐開了:“罷了。”
暮芸不知怎地, 瞧他這樣,心裏沒由來地忽然很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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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知道又讓他傷心了似的。
但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知道這種慌張究竟來自于什麽,只能猜測是跟牧州攻城有關的大事:“仔細一算,今天應該是符盈虛的壽辰!這次官祜傑準備的賀禮上就有玉壽桃!”
顧安南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符老狗的生辰你記着作甚?”
暮芸稀奇道:“三十三州布政司使的生辰我都記得,吏部檔案都寫着呢,這些人何其重要,我當然……”
很好,記得一萬個人的生辰。
就這樣,顧大帥以一種暮芸完全猜不透的理由,生氣了。
他生起氣來十分隐蔽,即便是在張鴻何三看來也算“喜怒不形于色”;但在暮芸眼裏,顧安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稍微一黯,她便能霎時看出端倪。
這厮從前便是如此,當年還在長安城的時候,若是自己一時興起給了哪個美少年幾串玉珠子叫顧大将軍知道了,他當時不說什麽,卻會連日裏用一種“我對你很失望”的表情在自己跟前亂晃,直到自己猜出他到底為什麽不高興為止。
……實在是比小姑娘還難哄。
好歹是人在屋檐下,暮芸還是耐着性子猜了一會兒;直到顧大帥抱臂甩出一句:“你不必猜了,我不想聽。”
向來以好脾氣自居的芸殿下,終于怒了。
“你差不多得了!是你要打牧州還是我要打牧州?!這都什麽時候了!”她擡起小手照着顧大帥的腦門就是一掌:“你醒醒吧!腦子裏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有點正經事?”
顧大帥被她打蒙了。
這一招的力道比起打蚊子還不如,與其說是打了他一掌,倒不如說是摸了他一把,臨收手的時候還揩了一把油,也不知該說她是風流還是下流。
時間拉回到此刻。
徐青樹顫顫巍巍道:“兩位的情趣果非我等凡人能夠理解的,不過……捅刀這種事真的這麽值得紀念嘛?”
顧安南眼風一掃,徐青樹立時噤聲。
緊接着讓人聞風喪膽的顧大帥一轉臉,給了暮芸一個“你竟然還有臉說”的表情。
也是奇了,這道暗傷被他經年日久地捂着,暗夜難眠和生死關頭往往被他拿出來反複琢磨,每想一回都能在心裏憋上一段說不出的恨,多少次瀕臨垂死,他都在心裏得在心裏罵一句娘——
天殺的暮氏兄妹,早晚得殺到長安去。不将暮芸這背後一刀還給她,他顧安南就是死了也閉不上眼!
就是這麽一口咽不下的恨,于他而言倒比續命老參還好使,保着他水裏來火裏去一路闖到了今天,本以為暮芸是無論如何也不敢主動提起的,沒想到她竟然還大大方方地說出來了!
這厮好似全無心肝,一把抓住他結上的痂狠狠撕開,內裏鮮血橫流全然不管;可這麽一來,卻好似更有潑天燦爛的陽光照上了這處暗傷似的,一時之間,竟将他心裏壓了數年的郁氣吹散了那麽一星點。
顧安南忽然有了個很奇異的想法。
老子身上有得是傷。
戰場上,被荊人殺過,被匈奴人捅過,收服各地的時候被被山匪的長刀砍過——
誰都捅得,暮芸為何捅不得?不過就是一刀的事,至于想着這麽久嗎?
如果此刻他那卧龍鳳雛一樣的兩個軍師還在,肯定會痛心疾首地問他:“我的大帥喂,這小事嗎?”
但是他們不在。
待得顧安南反應過來自己又開始在心裏給暮芸開脫的時候,他忽然覺得——
自己就是個賤人。
挨了這家夥一巴掌,反倒挨出原諒的味來了!挨打沒夠是嗎?!
拉着三人的馬車再一次向前行進,暮芸一時不察便往後晃了一下,下意識要擡手在顧安南身上扶一把,卻被他把手拿開了。
暮芸先是一愣,而後豁然笑了。
不笑還好,一笑就代表着心裏着實不舒坦了。
“我說顧大帥,是,之前那些事是我對不住你;但難道你千裏迢迢趕往匈奴把我截下來,心裏到底怎麽想的難道你不清楚嗎?”
暮芸抱臂,數年來皇室教養出的忍耐功夫被顧安南一招散盡:“還有,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到底為什麽要在大庭廣衆之下給了我‘顧夫人’的名號;當時又為什麽要把我從栾提頓手裏截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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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我怎麽知道?”
山寨裏,兩位軍師好不容易将顧安南安排下的事情處理了一個差不多,各自癱在書房的兩邊閑聊。何三道人揉着喀啦作響的脖子說道:
“不過老顧當時既然已經決定了把南境九郡當做老家,自然是要先把匈奴那邊擺平——想來搶親不過是順便吧。”
張鴻嗯了一聲。
“那時我在匈奴王庭潛伏,識破了栾提頓大單于給帝姬設下的和親圈套,又探聽得知他要派最為好色的左賢王去迎親。”少年軍師仰躺在書堆裏,舉起手去擋窗棂裏刺目的陽光,從他指縫裏散落出的光線落入眼睛,折射出一些清亮亮的影:“于是給大帥寫了信。”
何三道人點頭:“小鴻兒算無遺策,我是遠遠不如的。”
“何大哥說得哪裏話,”張鴻笑道:“只是當時匈奴人看我看得很緊,我只能把情況拆成兩部分送走。沒想到第一封信剛送出去沒多久,我就收到了你的回信。”
何三道人坐直身體伸了個懶腰:“嗯,老顧拿到你信的時候就跟瘋了似的,熱血上頭,竟然不管不顧帶着幾百人就往北煙草原沖!”
“要是你當時瞧見他那鬼樣子,非得吓死不可。”何三道人回憶起來,心有餘悸道:“那眼睛一下就紅了,跟要滴血似的,就連鐵三石那糙貨都讓他吓得不敢吭聲。”
張鴻:“唔。”
何三道人:“不過你們盤算得很好,這些日子我也漸漸覺出味了——若真能将芸殿下扣在身邊,那可真是占了天大的先機,說不定咱們真能與楚淮一戰!”
張鴻目光有些奇異:“他出兵的時候……只收到了一封信?”
“是啊,怎麽了?”何三道人:“我們到了南境才得了你第二封消息,不過我沒看見那個。”他似乎反應過來了:“鴻啊,你第一封信上寫什麽了?”
“分析利弊都在第二封信上,”張鴻目光閃了閃:“第一封信十分簡要。”
‘帝姬有難,遲則必死。’
何三“啊”地一聲,書房內,兩個軍師幾乎同時陷入了沉默。
半晌,少年軍師清朗的聲音說道:“若他真是你說的那個反應,我只怕大帥當時根本就不知道‘利弊’兩個字到底怎麽寫。”
他有些發愁地想——
這狗娘養的顧大帥,平日裏在弟兄們面前混似個沒正形的流氓,誰能想到竟然還是個情種!
“現在想來,軍中知道主母就是帝姬暮芸的人也不多,老顧若是真想抓着殿下當招牌,這又是何必!”何三又開始發愁,只覺得白頭發唰啦唰啦地往出長:“老顧啊老顧,你他娘到底是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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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想,那也沒什麽緊要。”顧安南沉沉地看着對面嬌小的人:“反正你也從不把我當一回事。”
“我也用不着你回答,”暮芸久居上位,語氣中有種皇室獨有的輕緩和冷漠:“自然是因為抓了我在軍中,對你這個反賊有着天大的好處。”
顧安南張了張口,最後又閉上了。
他只是看着她,什麽都沒說。
徐青樹聲音都打顫了:“那個那個,一會兒進城我得出示文牒,小的先出去……”
“你不信?”暮芸不閃不避地逼視着顧安南,看也不看地一手拉過徐青樹的衣領:“敢問這位小哥,牧州符盈虛有沒有下令在牧州附近搜捕我?”
徐青樹夾在他倆中間,嘴皮子都在抖:“我我我……”
顧安南:“說!”
徐青樹吓得兩行眼淚唰一下就落下來了:“是,早前殿下在北煙草原失蹤以後,牧州這邊就已經以選秀之名明裏暗裏地拿着畫像搜查殿下好幾輪了。說是只要芸殿下還活着,必定是要往長安方向去,牧州既是她必經之地,就肯定是逮得住的。”
暮芸冷笑:“你聽見了?想抓我的不只你一個。”
徐青樹擦了把眼淚:“這也不單是牧州,如今三十三州都亂了,舉凡是舉兵起事的,除楚淮那惡賊與殿下有血仇外,誰不想找殿下做活招牌?這也,這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嘛……”
“說得好!”暮芸冷聲道:“便是你我此次出行之前,你那位鴻軍師也勸着我,與其花心思去收攏大荊殘兵,不如直接跟着你們。”
這天大的好處,說起來不過三點:
其一,如果有暮芸在,那麽這支起義軍不再是“謀逆反賊”,而是“勤王軍”了。他們大可以說是芸殿下授予了他們“給大荊複仇”的權利,從此以後名正言順,無論打誰都能挺直腰杆
——此為“正軍名”。
其二,當年暮芸以孤女之身力挽江山,這半壁江山的子民全因她的堅持也才保全了性命。再後來,她為着家國主動前往匈奴和親,全天下都念着她的好。只要有了暮芸的支持,在老百姓心裏自然就要比別的起義軍高出一籌
——此為“得民心”。
最後,為的便是尚在堅守的那一十三個大荊州府。
要知道世道雖亂,卻也還有忠臣良将守着大荊朝最後的臉面。這一十三州的長官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年輕——他們都是帝姬暮芸逐漸掌政之後親自篩選出來的人,各據一方守住民生。
這十三個布政司使如今雖未必還聽一個衰落王朝的帝姬的話,但多少還會念她的舊情。再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将來他們不得不投靠衆多起義軍中的一支,投靠芸殿下在的那一個,總不至于讓人戳着脊梁骨說一句“背信棄義”,将來去地下見了祖宗,也有一個“忠君忠主”的好名聲。
——此為“得疆土”。
是以這普天之下的逐鹿群雄,沒有人不想要暮芸。正如她自己所說,乃是一塊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活招牌”。
“你不過是占了個先手而已,”暮芸垂眼,過于濃密的眼睫将她靈動的眼睛覆上一層暗影,看起來冷漠又薄情:“可別再提過去那些兒女情長了——顧安南,咱們都是腥風血雨裏活下來的人,如今天下狼藉,誰還會想着那種事?”
是啊。
可得有多麽蠢,才會不斷為對方找着傷害自己的接口呢?
“我會幫你拿下牧州,權當是謝謝你從栾提頓手裏救了我。”她偏過頭去不看他:“然後我就會走,将來沙場相見,你若有本事,盡管一槍挑了我,到時候成王敗寇,我暮芸絕無怨言。”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徐青樹(流淚.jpg):“卧底工作真的好難……啊呀,這什麽東西?紮到我腳了呀!”
顧大帥:“……”
徐青樹:“大帥大帥,這碎了一地的玩意兒,莫不是您的玻璃心吧!”
顧大帥:“……給老子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