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國破山河在(三)

牧州。

一場秋雨過後, 天地便徹底冷下來了,南境九君大多被顧大帥收服的消息随着寒天一起傳進了城,就連牧州最繁華的如泰長街都顯得蕭條了許多。

老百姓人心惶惶, 卻不耽誤幻園日日笙歌。

幻園原本有個很樸素的名,叫做“布政司使府”, 乃是大荊朝廷的官衙。像這種一州長官所住之地,雖然占地不大, 但地界往往不錯,為的就是方便官老爺們去衙署辦公。

但大抵是地段太好,官老爺們的家眷又太多,一來二去, 這些原本最大也不超過三進的小院不夠用了, 所謂貴人門前三兩金,旁邊的小門小戶自然也不敢占着地方不放, 紛紛“主動”讓出自家門庭來給官老爺們擴建院子。

一來二去,各州的布政司使便有了自己的大新居,稱“府”已經不合适了, 往往都叫“某某園”。此事在三十三州已成慣例,元泰年間三十三州的長官甚至還讓畫師記錄了自己家裏的園林景象,印刷成冊送到全國去。

幻園, 便是牧州布政司使符盈虛符大人的住地。

今日是符盈虛的六十大壽, 幻園門庭若市, 牧州的豪門貴胄都趕着過來拜會, 卻幾乎沒有人注意到,西南方的角門裏走出了一個身穿藏藍長袍的中年男人。

腰背微弓, 有雙細長的眼。

角門外停着一輛馬車, 駕車者作文士打扮。那文士年紀很輕, 一見對方出來,滿臉不耐之色:“你我奉命去城外接迎圖州使者,怎地你現在才露面?速速上車,只怕來不及了。”

中年男人揮袖啧聲道:“少廢話,後邊還有人呢。”他回身拍了拍手掌,角門裏便轉出幾個娉娉婷婷的少女來,這些女子俱穿着舞女獨有的菡萏裙,垂着頭排着一排走出來,又按照指示乖乖地上了馬車。

文士連連啧聲,一把将中年男人拉上車,兩人便在馭馬的位置并排坐着,待馬車嘚嘚地跑起來了,文士才壓低聲音問道:“這是幾個意思?”

中年男人姓莫,是幻園裏拔尖的掌事,也是符盈虛從老家帶來的人。莫掌事往馬車後頭一指:“你當我今日為何會遲?老爺今日的心情,不大妙,我出來時仍在後堂發火呢。”

文士眼珠一轉:“該不會是為了那擒了大單于的顧賊吧,不是說陸大人已經帶了咱們最精銳的水軍去應戰了麽,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莫掌事在自家長須上捋了一把,沒做聲。

文士從他的沉默裏揣摩出一點味道來,震驚道:“陸大人殉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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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死了反倒幹淨。”莫掌事壓低聲線道:“聽聞是被俘了。”

文士手一松,馬鞭都從手裏掉出一截,手忙腳亂撈了一把才接住。

文士擦汗道:“若真是這樣,那咱們符大人可真是沒臉做人了——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本想出去偷襲,卻反倒白白送了自己最精銳的隊伍出去!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聽聞這支水軍是符大人花了血本□□的,本指望拿出去在北邊起大作用——好家夥,苦兮兮埋頭攢了十年家底,到頭來竟是給他人作嫁衣裳!”

“誰說不是?”莫掌事摸着脖子嘆道:“老爺已在家發了半個多月的火,庫房裏的珍玩玉器都快讓他砸沒了。他這次丢了天大的臉,我聽着軍方那些安排,覺得這次牧州恐怕是要傾巢而出,一舉殲滅顧賊。”

“這也難怪,”莫掌事緩了口氣:“這一口混賬窩囊氣是怎麽着都得咽,外人聽了尚覺得噎得慌,更何況是老爺本人?”

文士道:“那水軍那幫人就真的都回不來了嗎?我可聽說……”他俯身問道:“當年咱們老爺幾乎将整個牧州的年輕人都抽幹了,幾乎每家都出過壯丁,單是訓練時意外死的便有數百人——若真是都被那顧賊擄了去,那城裏的百姓……”

“快別說啦,”莫掌事從懷裏摸出幾封血書來:“這些都是城中有兒子的人家送上來的,都在求老爺出兵将他們的兒子救回來。”

文士默不作聲地看了,又默不作聲地還給了他。

既然血書到了莫掌事這裏,想必符盈虛符老爺是并不把這些東西當一回事得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又何曾真把底下人當過人呢?

其實關于牧州水軍被全殲的消息,他也是聽說過的。當年征兵的時候,試問誰家沒“自願”交出幾個兒子出去?這些日子以來,半個牧州城都在跟着哭喪,如今家人無端沒了,連風裏都飄着一股子傷心味。

無奈幻園的人嫌大街上天天有白幡晦氣,前日裏便貼了張告示出來,勒令不許任何人在符大人做壽期間發喪。

文士打了個激靈:“莫兄,那你我今日這樁差事就更須得好好辦了;圖州那父子倆雖然就是根牆頭草,但有個助力總比沒有強。”

“這個自然,後邊這一車都是送給圖州使者的。不過……”莫掌事意味深長道:“事情要好好辦,可人也得好好防。徐老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文士試探道:“莫兄是怕?”

“今日一早,老爺特地囑咐過我,”莫掌事輕聲道:“眼下是非常時期,務必萬事小心,是以今日,咱們務必要驗驗這圖州使者的真假,若是假的……”

中年掌事眯起細長的眼,橫起手掌在頸側利落地一劃。

“是是,”徐文士情不自禁地一抖,而後十分曉事地從袖中摸出兩錠足金,悄無聲息扣在莫掌事手裏:“在下年輕識淺,一切都得靠莫兄擔待——要麽這樣,我先去打個前站,将使者直接迎到西衙署去,莫兄勞累了一早上,也省得折騰,直接去衙署等我就是了!”

莫掌事掂了掂手裏金子的分量,連臉上的褶子都和善了幾分:“那好,你速度也快些,我且帶着後頭這幾個去西衙署布置布置!”

于是年輕的徐文士便自己出發了。

他也沒帶人,自己拿着文書,騎一匹小青驢颠颠噠噠地便出了城,待到得城外,果然便見到一輛頗為素雅的馬車。

徐文士深吸一口氣,到得近前也不下驢,傲慢地據在路中間,直将整個隊伍都攔了下來。

徐文士下巴一揚,拖長了聲調問道:“可是圖州使者?在下徐青樹,奉符大人之命特來接引!”

等了半天,沒人搭理他,徐文士只好不尴不尬地又重複了一遍:“我乃符大人座……”

“啪——”

馬車裏傳出一個清脆的巴掌聲。

“這都什麽時候了?我真的不知道!”女子含嗔帶怒的嬌柔聲線傳來:“你腦子裏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有點正經事!”

緊接着,車裏終于走出一個人。

男人。

相貌很俊,戾氣很重,高大英俊不說,身上還自帶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壓……

和巴掌印。

“接引官?”男人淡漠的眼掃過他:“上車吧。”

徐文士兩股戰戰,幹笑道:“尊夫人還在車上,這不方便……”

男人看向他。

徐文士吓得腿一軟:“好哦。”

于是上了車。

剛一上來,他就發覺馬車的空間其實不大,因為這位“圖州使者”格外高大兇悍的緣故,簡直顯得有些逼仄了。

然而待他看清楚裏面那“夫人”的容貌時,登時便更加說不出話了——

膚白勝雪,玉肌如瓷,徐青樹自認也見過不少明豔美人,卻沒有一個能如眼前之人一樣給他帶來這麽強烈的震撼,明明未施粉黛,卻偏如濃墨重彩。同她一比,符盈虛府上那些個女子簡直瞬間便失了顏色,淪為了芸芸衆生中的一員。

濃而黑的發,靈而媚的眼。

她同那英俊又酷烈的高大男子坐在一處時,簡直如同一對畫上的璧人。有那麽一個瞬間,徐青樹想,這兩人仿佛天生就是要站在一處的,這是上蒼的安排,誰也不能違背。

就連裴大當家也不行。

徐文士磕磕巴巴道:“我我,我是奉命……”他發覺自己對着這張絕色的臉根本說不出話,偏偏旁邊這男人的臉色又冷得能殺人,徐青樹只好尴尬地掀開簾子往四周悄悄看了看,見确實沒有離得太近的仆從,便深吸一口氣,端正了顏色,認認真真地跪倒在兩人身前。

“末将徐青樹潛伏牧州已久,”徐青樹磕了個頭:“見過大帥,見過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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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

少年軍師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飛鴿密信,又親手将鴿子放了出去。他仰頭看着鴿子離開的方向,清澈的眼中風雲變換。

當年裴大當家離開之前曾告訴過他,她在南境各郡中都埋了極為隐秘的暗棋,到了關鍵時刻便可啓用。牧州自然也不例外,想來現在那枚棋子已經在想辦法同大帥碰頭了。

只是……

“鴻大軍師,在想什麽?”

何三道人抱着一摞軍務從山寨的書房裏走出來,瞧見張鴻在角落裏發呆,便老媽子似地問了一句:“方才聽見鴿子在撲騰——是裴大當家那邊來信了?可有什麽異常?”

“都是些報平安的瑣事,”張鴻不知為何,竟沒有對何三提及信上完整的內容,話鋒一轉道:“對了,她信上提及,倘或今日大帥在寨子裏,讓我們記得給他煮碗面。”

何三道人啊地一聲:“怎麽?是他生辰?”

張鴻點了點頭,隐在袖子裏的手将那紙條捏做一團,笑着上前将他手裏的東西分了些出來:“算啦,咱們大帥新搶的夫人還在身邊吶,用不上咱們幾個糙漢操心這種事。”

另一邊,馬車內。

徐青樹快速地把牧州城內的情況交待了一遍,而後才小心翼翼地擡眼問道:“一會兒咱就進城了,方才我在外邊聽見……大帥,主母,二位之間可是有些不快?不如咱商量明白了再進去,也免得叫那位莫掌事瞧出不對來。”

兩人一靜。

“算我求你了,江東兄。”暮芸嘆了口氣:“你能不能別折磨我了,我真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你就大發慈悲告訴我不成嗎?!”

徐青樹心驚膽戰地想,這個問題,倒是有些熟悉。

小時候他娘常常逼問他爹,某某日是他們相識後的第多少多少天,某某日是他們成親的幾周年紀念日——老爹若是答不出,那是連晚飯都不讓吃的,卧房更是別想進,直到答出來為止!

徐青樹瞧着主母大人滿臉寫着“晦氣”二字,顯見是在他上車之前已經答錯過幾次了,那模樣簡直跟他的倒黴老爹如出一轍,遂趕緊小聲幫着參謀道:“主母主母,今日是不是你們相識一百天?又或是什麽特殊紀念日?”

暮芸眼睛一亮,雙掌一合。

顧安南和徐青樹同時看向她。

“我知道了!錯不了!”暮芸滿臉自信:“今天是我在鹹陽拿刀捅你的三周年!”

顧安南:“……”

徐青樹:“……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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