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國破山河在(六)
幻園前廳絲竹靡靡, 奏的是些歡慶喜樂,無奈天幕陰沉沉的,一絲風也不動, 似乎是在為即将到來的冬日風雪做準備,倒叫強顏歡笑的貴人們有些喘不過氣了。
後堂內被連番賀壽的那一位耷拉着眼皮, 胸腔緩緩起伏,手裏的盤珠好半天才轉過一轉。下面的人恭恭敬敬地說着些吉祥話, 他聽了,點點頭,而後頭也不擡地揮揮手。
“千秋萬代……”這身型胖大的男人好似聽了什麽可笑的話,咧嘴笑起來:“如今顧安南騎在我頭上, 咱們正像個忍氣吞聲的王八——那還真是千秋萬代了!”
他笑得幾乎岔了氣, 底下賀壽的人卻吓得快要斷了氣,趴在地上連呼萬死, 自扇巴掌說自己說錯了話。
符盈虛終于不笑了。
他身後有個閉口閉心的老仆,穿一身半新不舊的長袍子,和滿園子穿金戴玉的婢仆顯得格格不入。
老仆适時地遞上茶水。
“陸祿, 送客吧。”符盈虛雙手接過來啜了一口:“我累了。”
說完之後,沒人應聲,符盈虛臉上的表情越發難看起來, 好似他這才想起, 自己那個比狗還聽話的妻弟已經沒了, 連帶着自己花費數年心血, 掏空了半個牧州城才練起來的水軍,都沒了。
他手裏的茶盞落了地, 摔了個粉身碎骨。
“大人, 您消消氣!”出聲者姓曾名華, 是牧州負責巡防的主官,也不管是不是蹭到了茶盞碎片,膝行上前谄媚道:“小的近日尋了不少美人,都是照您給的畫像找的!要不帶上來給您瞧瞧?也好……消消火。”
曾華原本并不在此地做官——他是北邊逃下來的,雖說在牧州沒什麽門路,卻很會揣摩人的喜好,将幻園上下的關系疏通得順順當當。
是以除了巡防之外,他還負責着另一件要事,那便是替符盈虛物色上好的美人。
随着曾華拍掌的動作,幾個身穿淺金衣衫的女子款款而來,都是一水兒地頭戴玉簪,腰佩金絡,垂着眼上前的時候,就像一排一個泥窯裏燒出來的瓷娃娃似的。
只是神色麻木,未免有些失之僵硬了。
曾華展開袖子裏藏着的畫軸,露出上面繪制的女子:“您瞧瞧,是不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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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女子也做同樣打扮,手中拎着一柄團扇倚在桌上,春日暄暄,柔和的光線在她臉上打出一層薄薄的光,貓一樣靈動的眼微微一擡,美好得竟不似真人。
符盈虛的目光落在那幅畫上,目光裏露出了一瞬間的癡迷,等到他再看向畫外那一排女子時,眼神霎時暴躁起來:“就憑這些個庸脂俗粉,也敢像她?拖下去殺了漚肥!”
女子們登時軟做一團,符盈虛一腳踹在曾華心口:“小子,聽不懂話是吧——本官說過了,帝姬若要回京,必定經過牧州,讓你們找了一萬遍,你們找出來的都是些什麽玩意兒?!是不是也想跟孫青陸祿死做一堆?!”
曾華順着他力道翻了個跟頭,又急忙忙蹭過來:“是是,一定盡心去找——只是先找些像的給您玩着……”
“蠢貨!”符盈虛:“你當我要帝姬是做什麽?要壓着她在帳子裏作樂也不是現在!”
曾華心頭一凜,上前扒住符盈虛膝頭:“……是,是,符大人是有大福氣的人,帝姬自然會助您取得,取得大好前程的!”
符盈虛怒道:“再去找!”
“是!”曾華苦着臉:“不過最近咱們搜刮太過,且水軍那邊又……底下這些個刁民鬧得很,若再要搜查,請大人賞個行事的名頭。”
符盈虛靜了一靜,而後緩緩道:“南荊朝廷派人來了,算算日子,最多後日便到。”
曾華聽話聽音,一點就透:“這太好了,便說是上頭要派人來選妃——哦不不,就說是要找人伺候天使!正好借機将全城女子都搜出來查一遍!帝姬若在,便再也逃不出了!”
正說話間,莫掌事回來了。
他小步快走到符盈虛身側,俯身耳語了幾句。符盈虛手中盤珠一轉:“圖州使者?不用讓來,派人看着吧。”
莫掌事垂頭稱是,符盈虛又問:“圖州那小子的夫人,是個悍婦?”
莫掌事擦汗道:“是,模樣不如何,大抵便格外善妒些。”
符盈虛伸出手,淩空在那些淺金衣衫的女子身上點了點:“那便将這些都送到西衙署去——自讓他夫妻兩個去鬧;莫斐,你騰出看着他們的人手,去給我置辦一個大件。”
莫掌事聽了,背後冷汗涔涔而下。
“怕什麽?”符盈虛手中的盤珠發出“喀啦啦”的響聲:“顧大帥遠來是客,符某人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正好也讓往日裏孫青送的那些個禮物派上用場。”
顧安南?!
跪在地上曾華心驚膽戰地想,這先後收拾了大單于和南境九軍的殺神不是尚在城外麽!難不成是符盈虛得了什麽新消息?此人已經進來了?!
莫掌事顯然也想到了這一節,聲音都在發抖:“孫青孫守君之前送過來的……禮物确實還有,但這是不是太冒險啦。到時候您也在席上,只怕危險!”
符盈虛卻慢悠悠起了身,帶着那老仆回了後堂。他聲音裏帶了嫌惡之色,回頭向他二人一睨:“廢話少說,快去辦!”
這一睨,他細長的眼如虎如狼,其中殺意畢現,肅殺之意猶勝秋風。
是他耽于酒色太久,以至于世人都快忘了,符盈虛最早是為着什麽被封到了牧州——他不僅是連中三元的文曲星,更是武将世家的獨子。
曾幾何時,他也是上過戰場,挽過大弓的;甚至在顧安南橫空出世之前,上一個能堪堪擋住匈奴騎兵的,便是他“孤城堅壁符盈虛”;他甚至還曾經遠渡扶桑學習影衛之道,只為了給國家牢牢地把邊線守住。
只是時間過去了太久,那段戎馬倥偬的歲月竟像是一場幻夢。
人都是會變的。
而變了之後最不願想起的,大抵就是過去那個純粹幹淨的自己了。
曾華和莫掌事立即跪倒在地不住磕頭,待得符盈虛終于去了後堂,二人才驚覺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莫掌事就着這個跪在地上的姿勢,看了一眼滾到自己腳下的畫軸。
“也是奇了,”他瞧着那畫中女子靈動的眼,抖着手默默地想:“怎麽感覺在哪見過這禍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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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
“禍水”對着站了一院子玉簪金絡的預備役小妾,嘴角不住抽搐。
“主母娘子,您行行好。”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丫頭片子小狗一樣撲在她腳邊,扯着衣裙嘤嘤哭道:“求求了就收下我們吧!”
這一嗓子仿佛打開了什麽關竅,滿院子的莺莺燕燕都跟着放聲哀求,各個梨花帶雨好不傷心。暮芸眼睜睜看着旁的官眷路過了他們這個院子,啧啧稱奇,小聲議論:
“瞧那黃臉娘子,竟是青天白日地便在家裏打罵妾室哩!”
“呦喂真是造孽,又不是養不起那號人,何必弄得臉上這樣不好看?”
那年紀最小的“小妾”似乎得了鼓勵,嚎得越發凄厲:“主母娘子!妾身不挑!便是夜裏服侍主君,白日服侍娘子也使得!奴什麽花樣都會!女子花樣也會!”
外面的官眷們目露震驚。
“……”暮芸眼角突突直跳:“你,聲最大這個,你叫什麽名字?”
小姑娘扯着她裙子不松手,一唱三嘆道:“妾!身!昙!心!”
“好,昙心。”暮芸被她晃得好似一片風中落葉:“你再不收聲,我立即着人将你殺了。”
昙心瞬間閉嘴。
院子裏登時靜了。
暮芸的頭總算沒那麽疼了,垂眼一瞧,發現這淚眼盈盈的姑娘手指又細又長,這麽漂亮的一雙手,卻沒塗丹蔻,而且指甲也留得格外短;手背上紅痕隐隐,像是被什麽東西給抓的。
“江夫人,這都是符大人的好意,您可千萬別違背呀。”門後瞧了半天的莫掌事見她不動,開腔勸道:“這些個婢子都是符大人府上精挑細選出來的,特意送來給各家使者享用,夫人挑幾個喜歡的,剩下的我便帶走了。”
暮芸心中好笑:“這都什麽年頭了,還玩送小妾離間這招?”
外頭的官眷們登時瞪大了眼,心說瞧個熱鬧竟然還扯到自家身上來了,各個一臉晦氣地避讓開去。
西衙署本就住着許多官宦人家——大荊亡了一半,打北邊逃下來了不少士族,偶有托關系找到符盈虛手下的,便都被暫時安排在此處。
莫掌事離得遠,有些沒聽清暮芸說什麽,她擺手示意沒事,目光在一衆瓷娃娃似的姑娘身上一過,擡手點了一個,垂下頭來,又拍了拍昙心的狗頭:“就要這兩個吧,抱得怪緊的。”
昙心一雙眼當即亮了:“當真?!”
暮芸微笑着俯身,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嗯,主母娘子也想看看,你會什麽女人家的花樣。”
昙心的小臉騰一下就紅了,莫掌事也不料這圖州的黃臉娘子竟如此豪放,一口氣卡在胸口咳得死去活來:“那剩下的便同我走吧!都快着點!”
暮芸心說就你們這幾個,竟然還敢在本宮面前耍流氓,正要意思意思送莫斐出去的時候,莫斐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您家那位在登科樓喝酒聽曲,我走的時候他還在,徐小哥正陪着,您不必擔心。”
“随他去,左右也是要和離的人了。”暮芸轉了轉脖頸,朝身後兩個新鮮出爐的小侍妾一招手:“他能喝花酒,我就不能玩妾室?走走,夫人帶你們扯幾身新衣裳去。”
眼下全城封鎖,能進來的人不多,圖州來送禮的這夫妻倆雖然不怎麽顯眼,卻也被各方勢力緊緊盯着——
而後,各家的信報裏,就出現了匪夷所思的一行字:‘圖州女自納妾室,手持黃金三百兩,正在橫掃西大街。’
一時間所有暗中觀察的勢力都在問:“納妾?她給誰納妾?花錢?花丈夫的錢給自己納妾?!”
是的,用“橫掃”這個詞來形容,實在非常準确:黃臉娘子暮芸帶着三百兩金票,從牧州最繁華的大街上一路走過,凡是賺錢的鋪子每家都進去消費一二,珠寶錦緞挨個置辦——中途嫌沉,甚至還臨時買了一輛成品馬車,順道在路邊收了一個插草标賣身的半大小子,臨時充當車夫來用。
渾身上下,簡直寫滿了“老娘有得是錢”幾個大字!
那名叫蘭蘭的小侍妾十分膽怯,只管低頭跟着小步快走,連話都說不出完整的一句;昙心倒是活潑得像是吃了鬥蟋丸,上蹿下跳一刻不得消停,跟在暮芸身後刮了好大一肚子油水。
就這麽一路逛到了下午,昙心終于走不動了。
她指着一家做酥酪的點心鋪子央求道:“夫人夫人,這家是咱們牧州最時興的花樣點心,便是皇宮大內也吃不到呢!他家二樓有專座,咱們上去歇歇腳好不好?”
黃臉娘子瞧了瞧那個二樓。
“阿心累了,那便休息。”她濃密的睫羽一壓:“蘭蘭,你也上來吧,坐着吃碗酪。”
昙心立即高興起來,同老板囑咐了幾句,而後率先踏上樓梯,殷勤地拿出帕子去擦小包廂裏的桌椅板凳——
然而就在暮芸進門的一瞬間,昙心突然發難,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暮芸手腕,而後将一顆米粒大小的褐色藥丸猛地塞進她口中!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老爺老爺!夫人給您納了兩個美妾!”
別的主君(開心):“我娘子真賢惠。”
顧大帥(抱起玻璃心):“她心裏果然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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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夾大吉!今日三更!
(中午十二點和下午三點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