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國破山河在(七)
暮芸被昙心掐住脖子, 心裏無奈地想,打從出京以來,怎麽人人都喜歡掐她一把?先是大單于, 再是小婢女,要威脅人就不能換個手法嗎?
後面跟進來的蘭蘭瞧見這陣仗, 吓得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腿一軟就地坐倒, 而後兩腿蹬着努力将自己縮到了房間的角落。
“行……”暮芸總算是把那粒丸藥咽了進去,昙心見狀才松了手。暮芸扶着門板喘了片刻,無奈地将鬓發往而後一拂:“你看你,我也沒說不吃。”
昙心不料她竟如此穩得住, 哼聲倒了杯茶遞過去:“我心中有大事, 得罪夫人了。”
暮芸沒接,坐在剛才她擦過的凳子上, 摸了摸脖頸道:“手勁怪大的——是馴獸女?”
昙心目光震動。
“這個不難猜,”暮芸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好笑道:“你虎口與三指有繭, 指甲圓潤,雖然頭發用了香膏,但常年與蠻獸為伍, 身上總是有些臊味。”
“貴人鼻子靈, ”昙心抱臂冷笑:“怎麽不說說方才我給你吃的是什麽?”
暮芸誠懇道:“是用來放翻猛獸的毒蝶散。”
昙心:“……”
“你這個還算比較劣質的, 應該是從北邊流出來的仿品。”暮芸攤手道:“眼下我身上的武器都讓我那沒出息的男人收走了, 不然就給你看看真家夥,比你這個強多了。”
當年為了制造那把隐蔽的小□□給她防身, 她那皇帝大哥發動工部研究了整整好幾年, 想在上面塗劇毒, 又怕她笨手笨腳地傷了自己,最後幹脆從馴象所調了些專用的烈性迷藥出來,這便是毒蝶散了。
“毒蝶散的作用何止于此,馴獸司那些個廢物竟将它當麻藥使,真是暴殄天物。”昙心抱怨了幾句,神色複雜地看着她:“……你怎麽回事,怎麽還不倒?”
暮芸簡直要笑出聲了,拿起茶盞道:“舉凡你下個別的什麽丸藥我都得中招,但你偏偏用了這個。這些年我都被毒蝶散紮習慣了,這東西對旁人有效,對我,根本沒用。”
“那就別怪我手法粗暴了!”昙心惱羞成怒,口中一身輕叱,當即就要在這小小的房間裏再度出手!昙心手腕靈巧地一翻,袖口裏倏忽滑出一枚小小的匕首,速度飛快地朝暮芸紮去!
匕首的寒芒落入了她點漆般的眼,其上裹挾的冷風也已經撲上了她的面頰;然而就在刀尖即将觸碰到暮芸眼睛的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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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得傷她!”
昙心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嬌喝,她心中猛地一沉,卻根本來不及反應,後腦已先沉沉地着了一下,整個世界都跟着這猝不及防的鈍痛震顫起來!
她昏迷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滿臉淚痕,高舉着凳子的蘭蘭;這原本唯唯諾諾,只會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哭包,此刻眼中竟是說不出的堅毅。
昙心:“你……”
她話沒說全,蘭蘭又補了一下,這回昙心徹底昏死過去了。
蘭蘭上前探查了她的鼻息,又解下昙心身上的披帛将她捆做一團,轉身利落地對着暮芸單膝跪地,難掩哽咽道:
“長安許蘭兒,千裏來此,總算是找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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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登科樓。
此樓形為六角,共分三層,當中镂空,戲臺上小美人咿呀呀地唱,一樓坐得密匝匝的客人們大聲叫好;二樓的邊沿做成了突出的祥雲形狀,每一朵祥雲便是一個看臺,是專供不愛露面的貴客們享用的。
此刻,財大氣粗的圖州使者“江東”便在其中一朵雲上,正在一群有頭有臉的官老爺們的陪同下笑吟吟地喝酒。
他心裏忽然沒由來地咯噔一聲。
“江老弟,還是你家夫人賢惠,大大方方地給你納妾不說,還親自去置辦行頭!”一個長着酒糟鼻的官員啧啧有聲:“我家那口子就不成了,便是我多喝了兩盞酒也要罵,早晚休了她!”
在座諸位顯然已經聽說了西大街那邊的“壯舉”,對着“使者江東”連番恭維;不過到底還是有些不會說話的直腸子,把大家都想問的問題問出來了:“江兄江兄,聽聞尊夫人對你那兩個小妾頗為……寵愛,之前我還未曾見過真的女子之事,可是真的?”
“江東”的臉色已經黑得不能看了。
他不過離開半日,暮芸這狗東西就讓他做了“同夫”,真是好樣的!
“她要鬧就讓她鬧去!”他嘩啦一下從懷裏扯出一大把銀票,看也不看就往身後的長随手裏一扔:“給夫人送去!叫她花!使勁花!別以為我不知道她這麽作是為什麽——不就是想和離嗎?你告訴她!這事沒門!”
好家夥。
這夥人都是常年在牧州斂財的,早在大荊□□之前便借着職務之便鑽朝廷的空子,各個都搜刮了小半輩子的民脂民膏,饒是如此也不敢這麽闊綽地使銀子!
于是各位大人們安心了,确定了,眼前這位財大氣粗的土財主,确鑿就是圖州那邊的做派沒錯。
長随捧着銀票下去,“江東”又扯出一把散碎銀子,就着二樓的看臺天女散花一樣地将碎銀散了出去。一樓的看客們忽見天公作美,各個連戲也顧不上聽了,紛紛歡呼着低頭撿錢,場面一時十分混亂。
“與其等着婆娘敗家,倒不如自己花用了好。”“江東”吊兒郎當地撤開長腿,混不吝似地騎做在看臺上,提氣震聲道:“今日諸位盡管敞開吃喝,一直到明天淩晨,這樓子我全包了!”
登科樓裏霎時響起震天的歡呼聲來,衆官員何時見過這等闊綽場面,紛紛上前來跟“江東”勾肩搭背鼓掌叫好——
其中一個喝得格外醉的,同他□□了一杯,而後一個沒忍住,險些挂在“江東”身上吐出來。
登科樓的人手忙腳亂地扶着他去三樓休息,“江東”一聲笑罵,揮動右手招呼衆人繼續享樂,左手卻撚了撚剛剛被送入手中的紙條。
‘南荊朝廷使者将抵牧州,或将游說帝姬回朝。’
那醉鬼身形高大,被人攙着往樓上去時仍舊不肯老實,樓下正在唱周瑜送諸葛的選段,那醉鬼便和着詞曲醉醺醺大聲唱道:“莫放蛟龍入滄海,如君不能用——務必——急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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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如今半壁江山殘破,便全都指望您了。”酥酪鋪子二樓,清冷的秋風吹過許蘭兒瘦削的臉頰:“奴才拼死闖出來,便是為了将洛陽的消息給您送過來;即便是拼了這條命,奴也要送您回家!”
暮芸指尖無意識地一顫。
回家嗎?
她忽而想起那日當着千軍萬馬,顧安南站在她身側,這臭流氓用近乎命令的語氣說道:“那便許她一個家。”
許蘭兒:“殿下?”
暮芸嘆了口氣:“說吧。”
方才在院子裏的時候她一眼便認出來了,這個“蘭蘭”乃是當年陸太師獨女陸金藍的貼身侍婢。
而陸金藍,便是她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唯一勉強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了。
陸金藍被她父親嬌慣得不像樣子,身為長安貴女圈子的頭名,從小幾乎是跟暮芸這個帝姬打到大的。
這許蘭兒是她的貼身婢女,暮芸自然認得。想來是陸家在洛陽落腳後被派出來的,路上也不知遭了什麽變故,竟是陰差陽錯地落到了符盈虛的手裏。
許蘭兒抹了把眼淚,快速地将南遷到洛陽之後的朝廷組建大致說了一遍——諸如北邊遷過來的朝廷和南方世族面上雖仍維持着和氣,暗地裏實則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又說洛陽城建薄弱,只要汛期一過,楚淮一到,只怕連半個月也撐不過。
更不要說去年南邊的州府遭了蝗災,今年年初又趕上暴汛,整個大荊好幾年都沒有豐收過了,米價漲到了百文一鬥,豐州一帶甚至已有了易子而食的情況。
總而言之一句話——活不下去,吃不上飯,外有強敵,內有禍亂。
暮芸:“新帝呢?”
許蘭兒一臉不忍,暮芸就明白,自己問錯了。
因為那簡直是明擺着的事,眼下只怕朝廷連供着琛妃養奶水的錢都湊不出,更別提張羅什麽祭天大典。據許蘭兒說,白溪音那厮甚至将她和親之前留下的幾箱沒用上的嫁妝都打開了,可見是窮得就差當了褲子。
“白首輔他不成的,”許蘭兒哭着說:“殿下,先頭洛陽那邊不知道你的消息,都願意看在您的面子上勉力供着朝廷;前些日子護送和親儀仗的小高大人逃了回來,卻突然說您沒了。”
她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當時洛陽一下就亂了,便是富戶也不肯再多留哪怕片刻,紛紛要往沿海的古州逃。可是殿下,要是洛陽也守不住,這半壁江山可就都沒了!什麽都沒了!您是不知道我們一路從長安是怎麽逃到洛陽的……”
接下來許蘭兒說的話,暮芸近乎麻木地聽了進去。
楚淮帶人沖破長安,連下七州,所到之處盡皆屠城,據傳那邊一路都在征讨鐵匠——楚淮的兵将已砍人砍得刃都卷了。
“各地的大人們不分位份,不分世族,都在盡力抗争,但終究不過是落得個全族覆滅的下場;也有骨頭軟肯跪下的,卻到底也是一個死——成州應縣的守官姬和誓死不降,一頭磕死在了豐州的界碑上,到死也沒離開守地一步。他的妻女,妻女……”
“別說了。”暮芸的脊背彎出了一個小小的弧度:“……先別說了。”
姬和,她記得的。
那年杏林春日宴,新科進士們烏發紅袍,走馬長街意氣風發。她親手點了年紀最小的河西張氏幼子做探花郎,又撿着字跡最俊秀的那個,點名讓他做了庶吉士。
那人高高瘦瘦,垂眸肅目,瘦得幾乎見了骨。大抵因為有州縣口音的緣故,他不大愛說話,問也只會讷讷地說一句:
“臣誓死效忠陛下。”
世人多愛說謊,但姬和不是。
如今疾風知勁草,她本該驕傲自己有雙識人的慧眼,心中卻只感到了無限悲涼。
“你家姑娘也算幸運了,”暮芸咽下了泛到唇邊的腥甜,提起一口氣笑道:“各方應該都在找我,只她派的人找對了方向——日後見了你家姑娘,她可要得意死了。”
許蘭兒低頭垂淚,很久都沒有說話。
暮芸心裏咯噔一聲:“殿下問你話,哭什麽。”
“殿下找不見她啦,”許蘭兒摘下脖頸上帶着的紅繩,從上面卸下來個精致的翠玉扳指,就這麽跪伏着雙手送到了暮芸手上:“永遠也找不見她了。”
暮芸深吸兩口氣,終于沒能忍住,嘴角随着她劇烈的咳挂出幾道血絲來;翠玉扳指從她發顫的指間落下,孤零零地落在了地上。
“叮當——”
發出了直扣心門的一聲響。
長安城破之日,陸金藍攜陸氏府兵死守太平長街,三百三十七人全數喪命;陸氏嫡女拼着最後一口氣把許蘭兒送了出來,讓她去給自己報信——
“暮芸,”烈火裏有她含淚卻驕傲的眼:“等你給我報仇啊。”
暮芸心頭一梗,而後身子便輕飄飄地倒了下去,許蘭兒似乎揉着她的心口大聲喊着什麽,但暮芸只看見她嘴巴一張一合,什麽也聽不見。
在這空茫的一瞬,暮芸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許蘭兒的時候。
那一年,這小侍婢才十五歲,陪着她家那個被驕縱的無法無天的小姐來陪自己聽戲。
那天是陸太師的壽辰,自己身為帝姬駕臨陸府,陸金藍自然要作陪——蠻橫的貴女明明小小年紀,卻非要穿一身桔紅,脖子上還挂着個圓溜溜的金項圈,坐在自己身邊的時候故意揚着下巴,好似非要壓住自己這個帝姬一頭似的。
“得意什麽?”
當時的小帝姬不肯服氣,陸金藍越是穿得喜慶,她越是要對着幹,着人讓戲臺子上唱了個涼飕飕的小曲,點明要最凄凄慘慘的那一首。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西風将時光殺透,長大了的暮芸枯坐在天地一隅,被許蘭兒半抱着,目光都是散的;待許蘭兒聽清她哼出的調子是什麽,眼圈霎時變紅了:“殿下。”
“古道西風瘦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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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登科樓裏,一曲唱畢,樓上樓下大聲喝彩,熱鬧喧天,好似繁華盛世。
顧安南靜靜聽着,不知為何,竟感到了一陣難言的哀傷。
衆官員指着那被攙走的醉鬼笑個不停:“幾杯就喝成這樣?快快閉嘴,可別耽誤哥兒幾個聽曲哈哈!”
“嗳嗳,樓下這個唱得不算好,你聽過昙幽小娘子沒有?那可真是一把好嗓子吶。”
“不是聽說昙幽被符大人給……好像就摔在這樓子下邊了罷。”
“不提這個不提這個,我記得昙幽還有個妹妹,好像叫做昙心還是昙什麽的,怎麽不叫出來唱唱?”
掌櫃在旁邊賠笑道:“昙心是個馴獸的,平日裏都在鬥獸籠子裏,粗陋得很,更何況前日也叫曾華曾大人收到幻園去啦。”
“要論絕色,還得是幻園裏的小娘子們,聽聞如今最受寵的是一名姓胡的姬妾,好像叫做胡梅兒——對,那可還是胡巡按的嫡女呢!”
“嗤,當時胡巡按裝得好一副清正模樣,背地裏還不是把女兒都送到了符大人床|上?”
衆人便跟着取笑了一場,又複去聊城外九郡聯軍的事。
“江東”不動聲色地将紙條揉成了一團碎末,聽着樓下咿呀呀的唱聲,心頭如有所感,忽然朝着西大街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柔婉的唱聲仿佛一把刀,就在這一刻,将一絲他同那邊好不容易牽起的線——
唰然割斷。
作者有話說:
其實之前陸金藍小姐姐在回憶裏出現過兩次噠~
(嘆氣.jpg)芸妹身上實在背負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