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沙場秋點兵(一) (1)
傳令兵話未說完, 人已力竭,頭一歪就死去了;死前還死死抓着那塊令牌,堅持地按進顧安南懷裏。
顧安南親手給他合上了眼。
半個時辰後, 牧州吏部官署,戰前緊急軍事會議。
這座官署蓋在牧州內城北面, 與幻園的內湖只隔一道院牆。此處地勢頗高,整體坐在一座梯形的高臺基上, 既能防潮又提視野。
南北兩側的外立面都是巨大的磚雕,除了東西兩側的長廊欄杆樓梯之外別無上來的法門,正是天然适合開秘密會議的地方。
說是秘密,其實人也不少, 主房裏一張四方大沙盤擺在正中, 正上位上坐着顧安南,周圍密密匝匝——顧家軍, 九郡守君,外加牧州所有千夫長以上的重要武将全部到場。
張鴻何三兩個軍師各占着東西兩面,還是第一次出現了意見分歧。
“崖州不能救。”
張鴻随手抽出一條長杆點在沙盤上, 眉頭緊縮,第一次以斬釘截鐵的口氣說道:
“那傳令兵腳帶紅土,顯然是從應縣來——應縣距離崖州內城不過三十裏, 楚淮數日便至。眼下不是我們救不救崖州的問題, 而是崖州已經保不住了!”
支持不去救援崖州的多是牧州本地将領, 紛紛出言附和, 一群武将你一言我一語,雖然聲音嘈雜混亂, 倒也十分快速地将整個崖牧兩州的地形分析得十分透徹。
沙盤上, 浮灰吹盡, 露出微縮山河的真面目:
崖牧兩州被玄灰山脈和願江夾在中間,形狀就像一雙不對稱的蝶翼,牧州更大,崖州更小。地勢從西到東依次升高,前朝為了抵禦外敵,在這兩州中間修了三道南北向的弧形長關——
分別是崖州以西,可以暫時抗住楚淮的歸雲關,坐落在崖州牧州交界地的長天關,還有牧州之外,已經廢棄的嶺律關。
“歸雲關尚在,雖然方向反了,那也是一樣用嘛!”
何三道人格外激動,随手抓過點心盤子裏的幾顆花生擺在沙盤上歸雲關的位置:“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肥肉送到嘴邊了怎能不吃?!只要這次能将楚淮擋住,崖州就是囊中之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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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鐵三石為首的武将大聲道:“不錯!咱們顧家軍連匈奴蠻子都放倒了,難道還怕楚淮那個畜生?”
這屋子有點舊,日光昏昏暗暗,射進來的一點光線把沙盤上紛飛而起的灰塵照得格外清晰。一群粗犷漢子擠在一處,熱得人簡直喘不上氣。
顧安南奪走張鴻手裏的梅枝,仔細地插在桌邊的瓶裏,又揮手讓姚諒去将門扇打開。冬日鮮冷的空氣進來,衆武将總算是喘過了一口氣。
“楚淮當世勇武第一,無人可攝鋒芒。”
張鴻甩了甩頭,感覺思路總算清晰了點:“當日以帝姬之能,長安之堅,尚且只能在楚淮鐵蹄下勉強挺過三個月——崖州根本擋不住楚淮,去了也是徒增傷亡!”
這下連鐵三石也不高興了:“鴻軍師怎麽老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道理不是這麽講得嘛!那按照這個說法,崖州和牧州就緊挨着,要是崖州沒了,咱們牧州不也是唇……唇那個……哎呀!”
張鴻無奈:“唇亡齒寒。”
“對!”鐵三石拍巴掌:“反正早晚都是打,在別人家地盤上鬧騰總比折騰自己的地盤好!”
他話糙理不糙,一下就說到了關鍵上——現在不在崖州打,将來就在牧州打!原本支持張鴻的本地将領們若有所思,已經有幾人開始閉口不言了。
“我支持鴻軍師。”始終閉口不言的謝川流突然站了出來,盯着沙盤的目光疏冷依舊:“當日我曾在長安城外與其一戰,楚淮絕非尋常戰将。”
這舊日王族脊背挺直,神色卻仿佛被覆上了一層寂寂的灰:“即便是顧大帥,此刻亦不是他的對手。”
衆将嘩然,又開始吵嚷。
姚諒将門窗都大大地打開,正要去垂帶欄杆上接侍婢姐姐們送來的點心,回頭一看,登時眉開眼笑,亮着一雙幹幹淨淨的眼睛朝着臺基另一側跑過去:“殿下!屋裏暖和,你怎麽坐到外頭了?”
主屋之外,欄杆之內,坐着個絕色美人。
她穿着一身暖杏色的夾襖,手裏捧着用錦緞包好的小銀爐,坐在一張背靠主房的太師椅上——她臉朝着幻園的內湖,卻也能将屋裏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正是剛換了衣衫過來“旁聽”的暮芸。
“裏邊人多,擠得慌。”她朝姚諒招手道:“過來,給你介紹兩個漂亮姐姐認識。”
姚諒紅着臉乖乖走過來,給暮芸身後的兩女見禮。此二人一個穿得烈火一樣紅,一個穿得月亮一樣白。紅色的那個熾烈張揚,白色的那個溫婉和順,還有種天然的文弱之色。
正是剛剛到任的須蔔思歸和正在休養身體的胡櫻。
須蔔在姚諒臉蛋上掐了一把,嘻嘻笑道:“你們中原的小男孩就是臉嫩,可愛得很!”
暮芸眨眨眼:“那比起鴻哥兒呢?”
須蔔哈哈大笑:“那差遠了!”
姚諒被調戲得磕磕巴巴說不出話,胡櫻笑嘆了一聲,同他一道去幫忙給裏邊正在“吵架”的一屋子首腦們送點心。
屋子裏還是暗,大聲小聲亂嗡嗡的。張鴻圍着沙盤轉了半個圈,袖子都甩到了“願江”裏,面紅耳赤地發問:“何大哥,我問你,如果你是楚淮,你會怎麽打崖州?”
“兩條路。”何三絲毫沒有被問住,伸出兩根手指在沙盤上依次點過:“崖州背靠玄灰山脈,最便捷的路徑就是那上面前朝修築的摘星棧道;只要取棧道而行,就能居高臨下拿下崖州!所以我們速度就更要快!”
張鴻深吸一口氣:“不錯——因為崖州還有一座廢棄的歸雲關,雖然強攻也能拿下,但畢竟耗時太久。因此如果不走山路,必然就要過願江從水路進崖。”
“無論是哪條路!”張鴻還是第一次這麽大聲地同人說話:“崖州已失先機,我方都要付出巨大代價才能将他堵住!平白折損将士,這又是何苦?!”
何三:“小鴻兒,你糊塗!你道楚淮來此真的是要打崖州?!他的老家現在已經是長安城了!離咱們這遠得很!他為什麽非要千裏迢迢帶人過來?!”
張鴻激動得整張臉都在發熱,但他知道何三的話無可辯駁。
何三整個上半身都在跟着震,擲地有聲道:“因為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崖州,是因為咱們顧大帥成了名副其實的南境王,他的絕對威信受到挑釁,這是千裏迢迢趕來扇巴掌的!”
“你既然知道!”少年軍師急得快要上了桌子:“那還為什麽上趕着要把臉伸過去讓人家打!”
“怎麽見得就一定是挨打?”何三身後的沈明璋越衆而出,抱臂自負道:“楚賊既然是千裏奔襲,所帶部将絕對不會超過三千,只要我們多多地備上兵員,就是踩也踩死了他。”
謝川流口中發出一個單音。
沈明璋瞬間炸毛,要不是有沙盤隔着就沖出去了:“四象營統領,你什麽意思?!”
“我笑你蠢。”謝川流眉峰一擡:“你真當帝姬是吃素的?她離開長安去和親時留下了多少兵員?”
沈明璋一噎:“我怎麽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謝川流冷笑:“京都十二衛,禁軍十三司,萬年、神孫、周業和雒邑四個環線大營——再加上她事先伏在八大國公府上的精兵。”謝川流給他數着數:“三十萬。長安當年,足有三十萬人。”
她出京和親,其實已經做下了完全的準備。
但是對上楚淮,都沒有用。
“長安打到最後,已經沒有人了。”謝川流那古井無波的臉上,嘴角現出細微到難以察覺的顫:“禁軍統領郝鎮致仕多年,至今半個身子仍焦在長安城頭上;那時願江兩岸流血漂橹,下游的洗衣水都是臭的。三十萬儲備軍都擋不住他,如今牧州方定,你以為你就打得過楚淮了?”
一時之間,高臺基上落針可聞。
顧安南聽得“郝鎮”二字,手心一緊,他擡起眼,目光穿過打開的窗戶,和剛好看見來的暮芸目光相對。
是郝大人嗎?
那個他得進禁軍之處,一直滿口嫌棄卻總是罵罵咧咧給他收拾爛攤子的郝大人嗎?
暮芸回望着他,目光中隐有悲憤,卻更多的是大風大浪之後的坦然。這是只有他們兩個能讀懂的目光,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郝鎮此人,于他們而言究竟是怎樣的分量。
顧安南不知為何,只這無聲的一眼,他原本有些紊亂的心就定了。
“和楚淮這一戰早晚要打。”何三目光在顧安南臉上一過:“今天躲了,明天呢?難道永遠避過,等着楚淮把大半江山攻下來再料理咱們?”
“不是不戰,是時機未到!何大哥,你已經被眼前的肥肉迷了眼!”張鴻定定說道:“哪怕再有三個月,也足夠我們喘過這口氣來!但不能是現在!”
他二人針鋒相對地争論,旁人根本插不上話。章厘之雙手撐着膝蓋,俯身看着沙盤的一角,他幾次想說話卻搶不上,在旁邊張嘴又閉上。
何三一眼瞟到了他:“章将軍有話說?”
“啊,”章厘之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看了一眼顧安南:“我,我那個不咋會說話。”
何三和張鴻都緩了口氣,何三抹了把臉,張鴻也連連擺手:“我倆平日遇上大事都是這樣吵,不影響感情的,章大哥有話就說,別見怪。”
章厘之連連點頭,他身前的沙盤上正好離“長安”很近:“我是這麽想啊,楚賊想必是從洛河以北出來,他繞不過洛陽,這麽快的速度,八成是坐船來。”
何三是個急脾氣:“所以吶?章将軍快些說可急死我了。”
暮芸在窗外聽着,低頭就笑。
章厘之嗯嗯兩聲,依然是慢條斯理地分析:“那麽哪裏有港口呢?一定是淮庸河的三渡口。但那裏離應縣其實也不近——他哪來的馬?”
何三實在受不了,已經急得開始自己順着他的思路補全了:“搶。三千匹馬也不好找,肯定是将崖州的馬場端了……”
他忽然反應過來了,話音猛然一停,整張臉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那麽蒼白。
地方上能容三千匹馬的,只有應縣以西的蒙陰馬場;但先去那邊再去應縣,是個“折返”的動作,楚淮就不怕被人前後包抄打伏擊嗎?
“他必定是不怕的。”謝川流的聲音清冷依舊,其間卻混雜了一點幾不可聞的嘆息:“因為沿路十數個大縣,必定已經沒有人了。”
“十數個大縣,近兩萬軍民。”何三目光大震,聲色俱顫:“楚淮只三千人,只用數日的功夫就……屠過去了?”
仿佛是老天有意要向牧州地方軍展示楚淮的能耐,外頭令箭響過三聲,又一名傳令兵大步奔了進來,衆人給他讓開地方,那傳令兵跑到顧安南跟前撲地便拜。
“有話就說,”顧安南揉了揉眉心:“這沒外人。”
傳令兵英武的臉憋得通紅,跪下磕了個頭,壓着憤懑道:“大帥,是雍州那邊回信了,地方軍雍懷忠親自回的信!”
何三短暫地松了口氣,向衆人解釋道:“剛才崖州的第二道信報裏說了這事,雍州不在楚淮從洛陽來的路線上,這次未被波及——咱們最快也得十日才能整兵出發,所以崖州先向臨近的雍州求援了。”
衆武将紛紛點頭稱是。
“雍懷忠說!”傳令兵恨聲道:“說楚淮就是奔着大帥來的,兩個神仙打架,他不願意摻和!說是絕對不會幫楚淮助纣為虐,但也絕對不會出兵相助崖州!”
何三剛緩過來的那口氣又吸了進去,大怒道:“他奶奶的,雍懷忠到底有沒有腦子?!要是崖州真的沒了,難道楚淮還能放過雍州不成!”
“何大哥,雍懷忠不是傻。”張鴻一聲輕嘆,将沙盤上标在雍州的赤色旗幟撤掉了:“他這是等着漁翁得利吶。”
何三說不出話了。
如今天下的起義軍雖然隐隐有楚淮第一,顧軍第二的意思,但并不代表其他的勢力就不存在。大荊占地遼闊,如果當真是兩敗俱傷,那外邊還有的是等着撿便宜的人。
就連雍懷忠這種吃腐肉的老|鸨子,也敢觀望一二了。
“顧大帥,”始終在後邊旁聽的溫家家主道:“我有話說。”
顧安南大刀金馬地坐着,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拄着大腿,手握拳撐着臉頰,以這個俯視的姿勢打量着沙盤。
聞言他動作沒變,只眉梢一挑。
前些日在太極營校場上,溫家家主始終就沒開過口,只讓沈明璋禾珏兩個小輩當出頭的椽子,自己在後頭吃利錢。如今這老東西跟着進來聽了半天,始終沒言語,眼看形勢不好,這時候倒是有屁放了。
“顧大帥,你沒見過楚淮,我可見過。長安城破的時候我就在裏頭,那是抛家舍業逃出來的。”溫家家主眼一撇,兩個眼角的眼皮耷拉下來,活似一對頭對頭的蝌蚪:“話我放這了,你要是非得打,那,我溫家絕對不會出一分錢!”
衆武将的鼻息登時重了,不論是支不支持打的都很不高興——這老不死算什麽東西?竟敢在他們面前對大帥這麽說話?!
溫家家主腿一軟,卻梗着脖子不松口:“誰能贏過楚淮?誰能?!”他抖起畢生的膽子朝窗外一指:“那位當年也不過就是守城不出!她一走長安就沒了!大帥,你別怪我老頭子說話不好聽,你這一去,能保證自己活着回來嗎?”
“喀啦——”
鐵三石啪地掰碎了沙盤一角,粗砺的手指直接點到了溫家家主的腦門上,居高臨下呲牙道:“老子現在就讓你活着出不去!”
他擡起蒲扇似的巴掌就要抽死這老東西,顧安南口中卻發出了一個氣音:“嗤,行了。”
鐵三石的手生生停在了距離老頭子的臉不到一寸處。
“我是打仗的,不是劫道的。”顧安南的眼睛就沒從沙盤上離開過,他對牧州四大世家的掌事人揮了揮手:“還有不願意投錢的,現在也可以走。”
溫家家主只覺得□□裏一股熱流,險些就要吓得丢個天大的臉,一聽顧安南這話,他夾着腿就要往外跑。
“不過咱們話要說在前頭,”顧安南道:“出了這個門,你在九郡貿易圈的份額就得讓出來,叫其他幾家分——這算公平吧?”
“公平,公平得很!”溫家家主一腳已經踏到了門檻外頭:“你要是能活着回來,我願意奉上全部身家給顧軍慶功!”他的目光在其餘三家臉上一過:“想什麽呢!你們想将家底賠個幹淨不成?!”
張鴻蹙眉道:“如今也未說定是否就要打,何必現在就做決定?”
顧安南一擡手。
張鴻立即不說了。
虞家家主也頂着顧安南審視的目光站起來:“我,我……”
顧安南淡聲笑道:“不打緊,想走就走。”
溫家家主見有了擁趸,總算有了點底氣,對禾珏與沈明璋道:“你們呢?”
“我們沈家……”
沈明璋胸膛上下起伏,拳頭抵在沙盤邊上。衆武将都對他不抱什麽期待,畢竟前日在太極營校場上就屬他是刺頭,這會兒跟着走了也不稀奇。
“我們沈家,傾盡如今賬面能動的所有錢,能供得起供全軍半月開銷。”沈明璋一咬牙,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攥拳砸在沙盤邊上:“溫鴻光,這是在保護牧州,保護咱們的族人!你就這麽心安理得嗎?!”
溫家家主愕然:“你!”
“行,”顧安南笑着一拍腿,對沈明璋揚了揚下巴:“以後就是自家兄弟了啊!”
武将們看着沈明璋的目光幾乎是瞬間就變得親切了,站得近得便親昵地打他兩拳,沈明璋心裏也暖和了點,笑着罵了幾句。禾珏用酸溜溜的口氣說道:“呦,衆位哥哥咋不問問我呀,我們禾家也願入股呢!溫虞兩家的份額可得給我和沈大哥平分啊!”
何三笑罵道:“少不了你的!”
已經站在門外得虞家家主臉色十分不好看,溫家家主跑出老遠了,才敢大着膽子啐了一口:“少得意!先活着回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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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幻園內湖煙波細細,湖面上浮動的薄冰在微黯的日光下泛出華彩;從高臺基上居高臨下地看,幻園裏正在灑掃的婢仆們就像一個又一個的小點,充滿忙碌的生機。
暮芸靜靜地看着,微微嘆了口氣,絲絲縷縷的白霧袅袅而上,将她的目光染得有些神秘。
“那個楚淮到底是誰?”須蔔思歸單腿跨在欄杆上,一半身子在欄杆外,抱臂搖來搖去:“感覺伊稚訾鴻很怕他。”
暮芸解釋得很簡單:“他殺了很多人,中原沒人不怕。”
須蔔思歸:“多少?”
暮芸想了想:“比冒頓可汗還多。”
“原來是個邪神。”須蔔思歸無聲地啊了一下,閉上嘴肯定地點頭:“那他一定長得很醜,很兇。”須蔔腦海中已經出現了一副“楚淮生吃人肉”的場景,惡寒地拍了拍胳膊:“很惡心。”
暮芸失笑:“楚淮性格其實很溫和,他剛入朝的時候,沒人不誇他敦厚。長相也是……”
“也是忠厚模樣。”胡櫻送完了點心走回來,正好聽到此處,将她未竟之言補上:“是個一看就讓人覺得正直善良的人,小時候我常叫他小世叔。”
“啊,我想起來了。”暮芸拍了拍手,雙眼微亮:“當年楚淮和你父親胡丹是同科進士?好像關系也不錯。”
胡櫻彎身給她倒了杯熱茶:“是呀。”
須蔔思歸不理解:“既然是好人,為什麽還造反?殺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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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縣。
“是啊,為什麽。”楚淮随手扔掉了卷了邊的刀,抹了把臉上烏黑的血,看着眼前的屍山和活埋坑,神色漠然地想:“怎麽就走到了這一步呢。”
十數個身穿黃衣的書生被搡進了活埋坑,他們狼狽不堪地摔在混着熱血的紅土裏,潔淨的文士袍化作滿身污穢,但是沒一個人哭。坑裏都是些無力戰鬥的老弱婦孺——因為舉凡是能扛得動刀的,都已經死在旁邊的屍山裏了。
打頭的文士越衆而出。
“楚賊!我等已經寫就血|書,以信鴿發令!”那文士泣血大笑:“待到四境煙花令起,你必死無葬身之地!”
文士把幾個小孩聚在身後,自己梗着脖子站起來,迎頭受着不斷埋過來的土;他站在那個坑裏,卻好似站在一座至高無比的山峰上。
“楚賊,你也曾經是大荊的将士,你也曾經是中原的兵!”一鏟土蓋在書生的脖頸上,他踉跄一步站住,仍對着坑外的楚淮大喝:“你屠滅生靈,如屠豬狗——你不配為人,更不配做一個漢人!”
‘不配嗎?’楚淮看着他赤紅的眼睛,神色顯得很平靜。他想:‘可是我曾經也和顧安南一樣,做過平邊的功績來着。’
牧州,高臺基。
須蔔思歸詫異地從欄杆上跳下來:“什麽?他還在你們大荊當過将軍?”
胡櫻點頭:“嗯,是照州,而且他做得很好,小世叔是抗過倭寇的。他在那幾年,大荊西境是難得的安生。”
“畢竟是武狀元出身,不一樣的。”暮芸非常信任科舉制度,熱茶入口,将麻木的肺腑都暖了過來:“我那時還小,卻隐約記得當年的武狀元身形單薄,溫文爾雅,對所有人都很禮貌。”
須蔔思歸對胡櫻驚訝道:“啊,你爹爹也是武官!”
“胡丹胡大人是當年的文進士,”暮芸失笑:“他二人是忘年交。後來楚淮被分到照州抗擊海寇,邊境清苦,朝廷給得撥款也不夠,楚淮手裏的錢連造條好船都不夠,只能眼睜睜看着手裏的兵去送死。”
胡櫻嘆了口氣。
“是,那時父親常說……小世叔是個有本事的人,只是時局沒有成就他。”胡櫻迎着須蔔思歸的目光說道:“後來有人告發,說小世叔勾結海寇,收了對方三箱金子。”
真的就只有三箱金。
那箱子甚至不大,還沒有尋常富戶嫁女兒時用的嫁妝箱氣派。就這麽點寒酸的賄賂,只怕當時随便一個條件好點的縣令都看不上眼,但對于楚淮這個照州總兵來說,卻是一份救命錢。
應縣。
“要是沒有這些錢,我連手底下人的糧饷錢也發不出了。”楚淮半蹲在那活埋坑邊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年輕文士,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所以我主動告訴海寇,只要他們送錢來,就能平安度過那個冬天。”
戶部的賬目做得幹淨漂亮,每年撥給照州的錢只見多不見少,但一層一層地發下來,好幾千人的海軍糧饷,竟然也不過就是幾袋散碎銀子。養不活将士家裏的兒女,慰不了陣亡之人的亡靈。
那時楚淮常常站在臨海的海防塔,和大海對面沉默。
活埋坑裏的文士冷笑,啐了一口痰在他臉上:“通敵賣國的東西,你還有臉說出口!”
楚淮的親兵大怒,拔劍就要殺人,卻被楚淮攔住了。
“收錢時我就想到了朝廷會派人來查,”他抓了一把雪擦臉,眼中有一閃而過的痛色:“只是沒想到,他們會派胡碧心來。”
哪怕是随便一個別人呢?
只要不是胡碧心。
不是這世上最後一個認為他清白之人。
牧州。
胡櫻目光放得很遠:“那時我父親已經做了外放的巡按,他去照州查出了那三箱金,同小世叔大吵了一架,連一頓接風宴都沒有吃就回了京城。三個月後,朝廷往照州送了一封給楚淮的诏書。”
暮芸手指動了動,啜茶對須蔔笑道:“我親自批的。”
須蔔抱臂:“你罵他了?”
茶湯熱氣氤氲,将暮芸的神情也遮住了。她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我沒有等到那封诏書來。”應縣,楚淮站直身體,語氣中帶了些微的嘲諷:“前面幾任總兵都是這麽死的——一封诏書調回京城,下了昭獄殺個幹淨;半個月後,再随便打發一個在吏部挂號的武舉子過來。”
文士甩袖,站在埋到了他小腿的泥土中巋然不動,傲然道:“你貪財賣國,便是淩遲也不過分!但你既是貪生怕死……”
“我死又有什麽要緊?”楚淮第一次打斷了他:“但照州海寇猖獗,除了我沒人能守住,我不能死在那個時候,也不能在那時離開照州。”
文士啞然,而後指着他不住搖頭,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笑。
“諸君聽聽,這是什麽鬼話?!”他難以置信地回身環視了一圈他毅然赴死的同窗們:“這普天下最大的殺神,竟然是想保護這個天下!哈哈!你真行啊,你真厲害啊!”
文士高高舉起身邊滿身是泥,放聲嚎哭的嬰孩,他兩手抓着孩子往上一震:“楚淮狗賊!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你|他|媽的不是什麽救世主!你是這個世界的仇人!”
仇人嗎?
在得知那封诏書從京中被發出來的時候,楚淮也曾經想過要麽就這樣“伏法”算了。
可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死後,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海防被朝廷派來的無知豎子毀壞殆盡;他也不甘心這爛到根裏的朝廷再去左右他的人生。
今日楚淮死在苛政之下,明日還有多少個想辦點實事的楚淮會死?今日一個楚淮伏法,今後還有多少百姓要因為這糟爛的朝廷吃上數不盡的苦頭?
天地不仁,那就翻了這天地。
朝廷不為,那就換一個朝廷!
“楚淮沒有收到那封诏書。”暮芸閉了閉眼:“他在诏書抵達照州的前一日誅殺了照州布政使,揭竿而起,連屠三郡。半年之後,率軍直抵長安。”
一封沒有收到的诏書——這就是楚淮走上這條充滿荊棘的不歸路的誘因。
楚淮是個有本事的人,時局卻沒有成就他。
于是他決定給自己造一個時局。
“你瘋了,原來你瘋了。”文士抖着手,小心地将孩子臉上的土拂去:“若你真是為了生民,那你現在又在做什麽呢?”
楚淮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空茫,但很快又堅定了起來:“為了開萬世之太平,總要有一些小的犧牲。”
“你把這,把這敗絮一樣的大荊,叫做小的犧牲嗎?”文士眼中流下血淚,語氣卻格外泰然:“楚淮,我們走着瞧——你做過什麽事,這天地生民,都給你記着吶。我,還有死在你鐵蹄下的大荊百姓!”
他聲音突然放輕:“我們在地下,等着你。”
言畢,目眦欲裂,咬舌自盡。
楚淮看着文士的屍身和那放聲大哭的嬰孩,終于意識到他并不是在和過去的自己對話,而是在對着一個陌生人說這些原本永遠也不該提起的事情。
他揮手抽出親衛的刀扔在坑裏,坑裏其餘的幾個文士卻不肯用他的“恩賜”,紛紛咬舌而死。
最後一個活着的老者已經被土埋到了腰,他顫顫巍巍地夠到那把刀,哭着了結了那個孩子,而後用他蒼老昏黃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楚淮一眼。
仿佛要通過這雙眼,将他的模樣帶去地獄。
而後刎頸。
鮮血迸濺上了楚淮的袍角,他和他的親兵們沒有人說話。只一個副将上前來,在他身後恭謹地低聲道:“此人曾是姬和姬縣令的門生,方才被抓之前,他好像放了信鴿出去。”
副将握緊刀把:“可要試着把那些鴿子追回來?”
楚淮立起手掌。
副将立即退下。
“追不追回,也沒有什麽意義。”楚淮:“天下亂了,沒人還會在意什麽四境煙花令。”
另一個副将趕過來:“都督,糧草馬匹都已經清點清楚,咱們現在往哪裏趕?”
楚淮最後看了那陌生文士一眼,就如同他看待這個世界一樣——楚淮想讓這世界聽他說話,對方回饋給他的卻只有沉默和死亡。
“将這些人埋上。”而後他調轉馬頭,在風雪中睜開了深藍色的眼:“走,去歸雲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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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州高臺基,主房。
“楚淮帶人不多,必然是急來急走。我們只要等到……”張鴻有些說不下去,幹脆将那個過于殘忍的地方略過,一偏頭道:“只要在牧州堅守,等待事情過去就行了。”
須蔔思歸眉眼一厲,風一般卷進了主屋,她大咧咧地叉腰逆光站在門口:“伊稚訾鴻,你是說讓那個楚……楚什麽來着?讓他把崖州的人都殺光?你們就在牧州看着?”
張鴻眸光閃了閃,好似很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這幅樣子:“我可以背這個罵名,但如今實力不足,就算去救也不過就是一起死!你們就不能都冷靜一些麽!”
他還有更殘酷的話,如果須蔔不在,他一定會說——
想要把崖州攥在手裏,根本不必出兵,只要等着就行。
楚淮帶來的人這麽少,打下城池也必定不會守着,定是劫掠屠殺之後掉頭就走,只要起到能打顧安南臉的目的就行。到時候崖州已無抵抗之力,顧家軍到時候再出關撿漏也是一樣的。
換句話說,楚淮雖然勢大,但只要盡全力守住牧州,崖州便已然在握了。
“鴻軍師好狠的心腸!不救就是放着崖州十數萬軍民都去死!到時候天下人會怎麽想咱們顧家軍?!今後還有哪個州府願意歸順?”
“你這話好沒道理,難道現在出去把命也拼沒了就是好了?!那楚賊連長安城都打破了!我們暫時守城又有什麽錯!”
“我等既然已經跟了大帥,與楚淮一戰就是遲早的事!豈不聞狹路相逢勇者勝,難道躲着就有用了?!”
“死了就什麽都沒了!牧州剛從符盈虛手下逃出生天,你又想把我牧州的老百姓也搭進去不成!”
争論紛紛不休,就連須蔔思歸也操着一口帶口音的漢話跟着下場争辯,暮芸仍在窗外聽着。
“大帥一直沒說話,”胡櫻為她添上茶水:“殿下覺得他會怎麽選?”
“鴻哥兒是個好謀士,看得遠,算得準。說這種‘正确’的話要背上罵名,但他依然說了,這是真忠心。”
暮芸放開小手爐,濃密纖長的睫羽掃出一片暗影:“他和謝川流說得沒錯,如今咱們大帥基業初定,根基未穩,絕不是出戰楚淮的好時機。此時選擇出戰崖州,才是真的傻。”
胡櫻點點頭:“我明白了。”
暮芸笑起來。
胡櫻不解。
裏面顧安南手指在椅背上叩動了幾下,聲音雖然不大,所有人卻立刻閉上了嘴,齊齊轉身朝向他的方向。
只有須蔔思歸還不大适應,跑到張鴻身後掐他耳朵。
“鴻軍師說得很有道理。”顧安南的音色天然就有些低,卻不粗糙得過分,在這半封閉的主屋裏顯得天音般空蕩:“此時馳援崖州實不明智,最好的方法就是收好牧州的大門做壁上觀。”
一些人眼中失望起來。
暮芸仍是背對着主屋,她微笑着拿起茶盞,恰到好處地無聲開口道:“但是——”
“但是。”裏面的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