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綠蟻新醅酒(十)
翌日。
顧安南那匹雜毛馬在幻園門口磨蹭, 腳底下的浮雪都踩薄了一層,但它那殺千刀的主人卻不知道在琢磨什麽,已經木頭樁子似的戳在原地好半天了。
他在想事。
其實白虹別莊那場“大宴”之後, 暮芸曾經短暫地離開過牧州兩日。
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唯一知道的許蘭兒表示寧死不說, 旁人自然也就無從得知。外人只知道帝姬回來的時候滿身塵土,出手就是四百兩銀, 十分豪闊地買下了幻園對面的一處三進宅子。
而被長刀從背後砍斷肋骨的顧安南其實當天晚上就在一身冷汗中醒過來了,是陸銀煙親自給他開了刀清了創口——
這厮果如鐵三石所說,是個身強體健的“活牲口”,他那斷了的肋骨還沒來得及替他喊一句疼, 顧安南本人就已經拎着張椅子坐在幻園門前和九郡官兵約法三章了。
在那兩天裏, 他沒開口問過關于她的任何一句話。
只是沉默而又高效地處理着一切。
何三道人和張鴻也都跟着忙得頭角倒懸,卻又忍不住擔心——尤其是何三, 他幾乎以為時間又倒回了四年前,那時剛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顧安南就是這樣。
不說話,沒表情, 甚至沒有喜怒,缺乏一切凡夫俗子對世界的反應。
“鴻啊,你知道哥哥當初為什麽選擇跟着他嗎?”何三道人愁得頭發都白了兩根:“是因為哥覺得比起貪財短視、自大嗜殺這些毛病來, 戀愛腦不算是什麽大毛病。”
張鴻一目十行地看着牧州府衙送來的吏志, 頭也不擡地問:“何為戀愛腦?”
何三深吸一口氣:“就是老顧對上帝姬時那種不值錢的樣子。”
張鴻瞬間明白了, 大大點了個頭。
“現在看來也挺要命啊。”何三看向屋裏裹着個紗布辦公的顧安南, 愁得兩手直拍:“他再這麽幹下去就得死球了吧?你看他那鬼一樣的臉色!他要是嘎了咱們跟着誰幹?剛打下來的牧州誰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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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張鴻微笑, 目光越過何三向後看去:“銀煙大師來啦!”
銀煙和尚已經趁亂洗涮幹淨, 又換了一身銀色僧衣, 活脫脫像朵安靜優美的小蓮花。他撚着佛珠向二人點頭為禮,而後施施然走到了顧安南身後。
張鴻對何三自信地說道:“我請大師過來正是為了此事。大師說他自有勸大帥休息的妙法,我等靜候便是。”
本着對佛子的絕對信任,兩位軍師齊齊歪着脖子透過窗縫往裏看;何三甚至已經做好了接受這位同為“宗教服務者”的精神洗禮。
銀煙和尚走到顧安南身前:“大帥。”
顧安南手中筆唰唰批過,頭也不擡。
銀煙和尚一指門外:“咦?殿下回來了?”
顧安南擡頭去看,冷不防銀煙大師廣袖一揮——門外的何三張鴻眼看着大師袖子裏飛出一段顫顫巍巍的赤色粉末糊到了顧安南臉上,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迷煙?!
銀煙大師竟然還會迷煙這種下三濫?!
顧安南雙目大睜:“……你?!”
然後他維持着這個姿勢,直挺挺地一頭栽倒在桌上,半張臉還糊進了硯臺的墨水裏。
銀煙和尚出來說:“阿彌陀佛,兩位所托之事,和尚已經辦好了。”
張鴻和何三仍在震驚,何三的表情裏簡直寫滿了“一言難盡”:“怎麽做到的?”
銀煙和尚不知道剛才門被留了縫,高深莫測地微笑道:“自然是大帥感于佛法,如今已經在休息了。”
張鴻何三:“……”
張鴻送銀煙大師出門,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問道:“聽聞大師曾在古州對海講經,平定了狂風巨浪,究竟是怎麽做到的?難道也是靠……佛法高深?”
“哦那倒不是,”銀煙大師手裏佛珠轉了轉:“和尚略通天文,當日是已經算到臺風要走了,所以才去古州混口飯吃。”
張鴻嘴角抽搐:“大師,真是高人。”
閑話暫且不提,且說當日送走了陸銀煙,兩個軍師就趕緊将自家大帥洗洗幹淨送去床|上挺屍了,又調了一整隊的親衛在外頭守着不叫任何人打擾。
他們兩個一頭紮進了繁雜的公務裏,兩個大男人誰也沒想到需要給被迫沉睡的顧安南留一個丫鬟小厮什麽的,導致他在睡了一天一夜之後,活生生從夢境裏渴醒了。
醒來時正是午後。
顧安南睡着的姿勢不太對,整個後脖頸都是麻的,自己撐着身體半躺着挺屍,目光越過了床簾往外看,想瞧瞧是什麽時辰了。
“啊,”然後他看着眼前的景象默默地想:“原來我是死了。”
因為在他的概念裏,如果活着,不該看到這麽令人心動的景色。
冬日陽光溫煦,他所在的內室幹燥溫暖,木地板溫溫潤潤,泛着一層古樸的光輝;內外室之間隔着一道圓拱形的镂空隔斷,透過這層似有還無的遮擋,能看見外間的模樣——
一張小搖椅,一只熬藥的小爐子;搖椅上還躺着個烏發半散,正在合眼休息的美人。
是暮芸。
她看起來累極了,唇色格外淡薄,睫毛不住顫動,睡得也不大安穩。
這一刻,有陽光從窗戶的縫隙鑽進來,流連在她臉側,将少女面頰上細微到難以察覺的絨毛都覆上了一層光亮,顫動的睫毛如同蝶翼,讓人有種想要親庡吻的沖動。
從顧安南的少年時代起,他曾無數次夢到這個安靜的午後,但他從沒奢求過這一切會是真的。他這一生吃過太多的苦頭,以至于當他最想要的願景突然出現在眼前時,他以為自己是死了。
是因為死了,且有點微薄的功德,老天才讓他能再見她一面。
“嗤嗤——”
藥爐沸騰起來,溢出的水被火激出呲呲的響聲,顧安南背上的刀傷鑽心地疼起來,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活着。
這裏是牧州。
暮芸……回來了。
“什麽?主母回來了?哪個主母?裴璐還是……殿下!”何三的聲音從院外咋咋呼呼地響起來:“真的假的!怎麽可能?!”
顧安南在心裏罵了一萬遍王八蛋,卻趕在暮芸醒過來之前以最快速度躺了回去。
門扉吱嘎響動。
何三:“殿下怎麽……是,他一直沒醒,咱們出去說吧……”他絮絮叨叨了一萬句沒用的話,而後終于問了一句關鍵的:“主母這次就不走了吧?”
閉着眼的顧安南豎起耳朵。
“嗯,”暮芸的聲音還是那樣慢條斯理的清貴味,另混着一種曾經迷死他的嬌柔:“除非你們大帥趕我。”
是以幾日之後,自認已經死心的顧安南面對着“別後初見”的暮芸,本想說:“你愛去哪去哪,以後和我再沒有半點關系。”
可話到嘴邊,他突然審慎起來。
“愛去哪去哪”算不算是趕呢?
如果自己趕了,她是不是立時要走?
“不行,她還得留下給我當活招牌,幫我收服民心,招攬那一十三個州府。”顧大帥在心裏找了幾個說服自己的理由:“是的,我留下她,全然是為了我的事業。”
于是他非常慎重地說道:“你留下來做我的軍師。”
天知道這雖然是個肯定句,但當暮芸真的點頭的時候,他其實是大大松了口氣的。
之後的幾天裏,他天天聽着屬下彙報暮芸的動向,聽她見了什麽人,說了什麽話,和張鴻他們做了什麽決策,打算給自己提出什麽建議;也“偶爾”問問她吃了什麽,喝了什麽,買的那個三進宅子在哪裏,錢夠不夠花之類的。
顧大帥:“我問她錢夠不夠花那是因為!”
在武将會議上被問得噎住的顧大帥一時詞窮,而後一拍桌道:“沒錢花豈不丢了我顧家軍的臉面?”
鐵三石咂摸咂摸嘴:“啥?咱顧家軍還有臉面這種稀罕物?”
顧安南扔了個硯臺過去,鐵三石笑嘻嘻接着。
張鴻在旁邊笑:“大帥放心吧,等通商策定下來,咱們這二十多萬的人馬再怎麽花用也夠了。而且殿下有的是錢——她是明菀錢莊的東家,大帥不知道嗎?”
顧安南:“……”
還真不知道。
關于暮芸,他本來自以為沒人比他更了解;鹹陽被捅刀之後,卻發現自己好像根本就沒認識過她;再後來在北煙草原上重逢,他以為自己終于窺見了一點暮芸真實的樣子;可經過白虹別莊之後,他發現自己又不知道了。
正如此時此刻,他不明白暮芸為什麽要送給他一枝梅花。
“這是作甚?”
天光大亮,顧安南終于“意外地”遇到了從小宅院裏出來遛彎的暮芸。他騎上了自己那匹雜毛馬,點了兩個副将,準備去衙署給牧州的百官重新安排職事。
顧安南接過她遞過來的梅枝,伸出兩指一夾,将那東西劍一樣地轉了個圈:“該不會是幻園裏折的吧。”
暮芸宿醉方醒,人還有點迷糊,小貓一樣地眯眼笑道:“嗯,謝謝官人昨天送我回家。”
沈明璋和徐青樹正在後邊跟着,都在整理馬鞍,聞言對視一眼笑了起來。徐青樹道:“主母主母,這原是大帥分內事嘛!”
“嗳,青樹小兄弟還是沒成婚,嫩得很。”沈明璋翻身上馬,搖頭納悶道:“我那夫人,就因為我沒去接,和我鬧了大半個晚上!還非說我身上有汗味,說什麽也不肯讓我去主屋,可真是……嗳,煩!”
徐青樹不知想到了什麽,磕磕巴巴抓不住重點地問:“當真?是不是姑娘家都嫌咱們軍中漢子粗野呀。”
他兩人自在後邊叽叽咕咕,全然沒注意到大帥耳朵脖子紅了一片。顧安南将花枝往馬鞍上斜斜一插:“以後不許叫官人。”他神色漠然地彎身低聲道:“你知道我不是。”
暮芸故意忽略了他後半句:“不叫官人叫什麽……北之?”
北之,是顧安南的字。
她起的。
除了她以外,世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這種隐匿的親密感,已将暧昧拉扯到極致,明明是所有同輩都可以喚出口的名字,被她貝齒紅唇念出來,就莫名令他下腹一緊。
“也不許叫這個。”
“那叫老爺?相公……夫君?”
“不許!”
顧安南騎在馬上,彎着半個身子同她“理論”,他自以為漠然,其實在後面跟着的百十來個親衛并兩個副将看來,就是他在出門之前,遷就着自己的小妻子溫溫和和地哄她。
這世上許多事實,往往只有外人才看得清吶。
徐青樹原本樂樂呵呵地看着,然而目光放遠,神色忽然嚴肅起來:“明璋兄,那個傳令官怎麽渾身是血?出什麽大事了?”
遠處,一個傳令官聲嘶力竭地喊着,單聽聲音仿佛都帶了血色。到得近前,顧安南擡手止住身後兵馬,沈明璋親自上前去迎,厲聲喝道:“來者何人,發生何事!”
傳令兵撲地便跪,衆人這才發現他的左手已經沒了,渾身浴血,雙眼暴突,望着顧安南如望救命稻草。
“是顧大帥嗎?”傳令兵聲聲泣血:“是嗎!”
顧安南翻身下馬,一把攙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是我。”
傳令兵顫抖着用僅有的手指拿出一塊浸滿了他鮮血的令牌:“楚賊叩境……崖州,危矣,十萬百姓,急盼大帥相,相……”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顧帥:“今後,請殿下自重。”
顧帥:“請殿下自……”
顧帥:“……”
顧帥:“請殿下自便。”(大帥擺爛.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