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沙場秋點兵(二)
十日後。
牧州城外, 大軍開拔。
當年的探花張鴻親寫檄文,一百零八驿兵沿路傳送,一方面通知崖州地方上殘存的散兵游勇将百姓集中組織保護好, 一方面也将顧家軍即将傾力馳援崖州的消息送到前線。
“十萬大軍,朝夕便至。”
短短八個字, 讓泣血無地的崖州百姓重新燃起了希望,開始在地方村縣的組織下主動地位顧家軍籌措軍糧。而牧州民間雖然也有零星反對的聲音, 旦角大多數人都支持保衛崖州。
一方面是因為崖牧兩地唇亡齒寒,一方面則是他們并不擔心;因為顧大帥雖然領兵出征了,但牧州還有一個和他分量同等重要的大人物坐鎮——
帝姬。
“有芸殿下在,大家還怕什麽!這世上除了她還有誰擋住過楚賊?牧州最安全了!”
“就是!再說還有鐵将軍沈将軍他們, 牧州絕對沒事!等崖州也接進了九郡貿易圈, 咱們的日子就更好了!”
這種因暮芸而起的信心蔓延開來,連帶着讓出征之人的軍心都穩定了不少——
就連跟随出征的禾珏都跟着啧啧有聲:“大帥好福氣, 你不知道兄弟們有多羨慕你啊。”
顧安南手裏拿着張地形圖,聞言擡眼。
“帝姬不但身份尊貴,還進能謀國, 退能守城,像這樣的大娘子,也真是天上地下獨一份了。”禾珏笑吟吟促馬上前:“除了咱們大帥也沒人配得上了, 大夥說是也不是?”
後面幾個将領大聲哄笑起來, 顧安南打從出兵一來就蹙着的眉目也終于展開了些許:“滾, 都給老子老實點, 沒事老惦記你大帥的婆娘作甚?”
衆将哄然大笑,還有吹起口哨的:“看給咱們大帥得意的!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了!”
顧安南也知道要對上楚淮, 這些跟着出來作戰的将領心裏都緊張, 故意指着禾珏道:“咱們出城門的時候誰家都沒來人, 不就你家的小娘子跑出來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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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珏耳朵一紅,衆武将笑聲更大,擠上前來舉起大巴掌拍他肩膀玩;其中尤其以須蔔思歸笑聲最大:“哈哈,我也聽見了!你那小夫人還說讓你早日歸家,一同元夜守歲呢!”
元夜二字一出,衆人心裏都暖洋洋的,過幾日就是年節了——
希望能好好回來,與家人守歲。
希望希望。
禾珏笑罵了幾聲去去去,又去跟着随行的軍師張鴻确認自己的作戰方位;張鴻展開地形圖與他看,禾珏霎時肅目——因為他這才凜然發現,顧家軍手下的全部軍師、謀士、戰将,幾乎全部參與了此次戰備——
顧大帥率十萬軍出征前線,帝姬坐鎮牧州大後方,何三軍師負責全面後勤并“監國”,策略軍師張鴻則跟在大帥身側随時調整作戰策略。
武将方面,原顧家軍的将軍鐵三石,牧州地方軍沈明璋,并目前統領南境九郡軍備的雲思卿守家。他們不僅要負責牧州南境的全線戒嚴,更要保證糧道糧倉的安全;而章厘之、須蔔思歸和鄭州守君鄭令新,再加上謝川流和禾珏這五位風格迥異的将軍,則跟随顧安南一同出戰。
正是全體戰備,只待一戰!
“但我聽聞……”禾珏猶豫了片刻,還是低聲對張鴻問了出來:“當日白虹別莊裏,帝姬似乎還有想往洛陽去的意思。如今大帥将整個後方,偌大權柄都交在帝姬手上,這能行麽?”
張鴻正打算分兵前往計劃裏自己的守地,聽了這話,略感詫異地看了看禾珏。
此人聰明卻不外露,圓滑又不世故,生得一副好皮囊,卻一門心思只紮在軍營裏,那些尋常公子該有的風流事他半點也不沾邊。
不知怎地,讓張鴻想起了還沒有經過“鹹陽之亂”的顧安南。
真是同樣的神采飛揚,同樣的年輕俊俏,同樣的聰明俊秀——眼裏同樣存着不為人知的大志向。
這麽多謀士武将,竟只有他一個人看出了那日白虹別莊之中細微的“貓膩”;整個顧家軍裏,也只有兩個人意識到了帝姬應防。
一個是他,一個是認識大帥近十年的何三道人。
“不打緊,”張鴻垂眸微笑:“大帥之所以敢這麽安排,就是料定帝姬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走。”
禾珏失笑:“該不會是因為情意吧。”
“像殿下這個級別的操盤手,哪有什麽情意不情意的?真要是搞那些兒女情長的事,豈不是拿手底下的人命開玩笑嗎。”少年軍師無奈嘆道:“你想想,無論帝姬要去哪個州府募兵,她最後要對付的是誰?”
禾珏老老實實道:“楚淮。”
“這就是了,”張鴻哈出點寒氣:“楚淮來攻,于我們而言是忽降大敵,于帝姬而言卻是個削弱楚淮實力的大好機會。”
顧安南再怎麽“戀愛腦”,終究也被帝姬這個頂級野心家傷害過兩次了。他也是個人,他再怎麽喜歡的要命,難道心裏真的一點都不介意嗎?
張鴻并不這麽想。
禾珏打馬送他,兩人不由自主,同時看了一眼前面顧安南筆直的背影;顧安南如果所感回頭一瞧,笑罵道:“作甚?相中你大帥了?”
張鴻笑了起來。
他離着老遠揮了揮手上的紙片,兩手搭棚在嘴邊喊道:“我去送禾少爺一程!”
顧安南揮手讓他快滾。
張鴻又笑:“禾小公子放心吧,咱們大帥是有點戀愛腦。但他心裏有大是非,絕不會拿兄弟們的前程性命開玩笑。”
禾珏點了個頭,又問:“何為戀愛腦?”
“就是,嗯……”張鴻想了想,同他頭碰頭道:“咱們臨出牧州那天晚上,我吃多了有點撐,晚上出來遛彎,你猜怎麽着。”
禾珏滿臉八卦。
“那天白日裏大帥同帝姬交代了幾句糧道的事,也不知道他又說什麽讨人嫌的話了。反正我猜兩人是鬧了個小別扭。”張鴻伸出右手兩根手指頭,前兩節指間一彎:“那天帝姬就在幻園裏歇着,大帥大半夜不睡覺,跑人家房頂上像個大猴子似的蹲着!”
“啊?他蹲人家房頂作甚?”禾珏又好笑又不解:“大帥還想打帝姬悶棍不成!”
張鴻:“當時我怕他沖動,就在後邊等着看,萬一出什麽問題也好攔——後來我終于琢磨明白他在幹嗎了。”
禾珏:“在幹啥。”
“他在等帝姬屋裏熄燈睡下。”張鴻長長嘆了一口無可奈何的氣:“聽帝姬的侍女說,她自幼就有換了床睡不着的毛病——大帥擔心她睡不好,就巴巴地趕去蹲着。”
禾珏想象着那個畫面,覺得如果忽略了他們大帥那副“是誰欠了我八百吊錢”的臭臉,幾乎可以算是一幅畫了。
“……這個款式的英雄,”禾珏一言難盡地點評道:“在下還是頭回見。”
“算啦,你我都在他帳下,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吧。”張鴻将自己的兔毛帽子戴戴好,嘴巴喃喃說道:“這要是太平盛世,像咱們大帥這種不值錢的貨都應該發配到邊地挖野菜去!”
“野菜?什麽野菜?好吃嗎?”須蔔思歸打馬過來,口中吹出長哨,太極營的部衆開始重新列隊:“大帥說要調整一下,讓我跟禾珏一塊去淮雍河!”
禾珏點頭說好,看出須蔔還有話同鴻軍師說,自去幫忙将兩方人馬彙合。
張鴻一對上須蔔思歸,立即沒了方才運籌帷幄的高深模樣,活像只樂颠颠的小狗:“須蔔大哥!你要問啥?”他熱情地張開全線戰略圖:“你問你問!”
須蔔思歸臨出發前被暮芸按着換了一身中原将士的厚棉衣,暖和是暖和,但裹得她全身不自在,又自己在腦袋上圍了一圈紅狐貍皮,這才心滿意足地感覺舒坦了。
這就直接導致在此時此刻,她在昏黃的落日裏看起來格外紅火,大大的毛帽下小小的臉,将她那種原本雌雄莫辨的英氣勾勒得越發顯眼。
“你是不是害怕?”須蔔思歸伸手去拍張鴻的頭:“伊稚訾鴻,你怕那個中原邪神是嗎?”
張鴻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楚淮,失笑道:“啊,其實那天我只是在分析……”
“這個給你。”須蔔思歸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從馬鞍裏掏出一個足有兩個拳頭大的物件,二話不說地丢在張鴻懷中:“帶着吧,防身用。”
她說完之後嘻嘻一笑,嬉皮笑臉吊兒郎當地帶着太極營跟着禾珏跑——張鴻手忙腳亂地接住,這才發現被丢在懷裏的竟然是個——
鏡子。
顧安南招呼他,張鴻打馬過去,顧安南瞥了一眼,納悶道:“張鴻,出來打仗你帶這東西作甚?梳頭?”
張鴻不讓他瞧,巴巴地把鏡子藏在了自己懷裏,笑得兩只眼睛都彎成了小月牙:“須蔔送我的,讓我防楚淮!”
“……”顧安南眼角直抽:“……那鏡子又能抵什麽用,你想活活晃死他?!楚淮要真讓你晃死了,他八成會羞憤自盡吧!”
鏡子,在匈奴人的信仰中,被認為可以溝通英靈,在遇邪時拿出來,就可以退避邪神。
張鴻笑得見牙不見眼,抱着鏡子寶貝得不得了:“哎呀,帝姬跟你沒感情,大帥你不懂。”
顧安南一巴掌糊在他後腦勺:“……個混小子,打完這仗就流放你去挖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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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的大帥和軍師在外邊商量“挖野菜”,守家的暮芸卻一時片刻也不能得閑。
她坐鎮中心,效率高得簡直不像一個凡人。
就在顧安南出征當日,暮芸讓人在幻園的湖心島開辟出了一個暖閣,被重新啓用的牧州六部長官在暖閣的幾個邊角各占一隅——戰報、糧饷、棉衣、軍械以及正在開通的九郡貿易圈的所有事項都得送過來讓暮芸點了頭才能正式施行。
她坐在浩如煙海的紙片堆裏,忽然感覺時光仿佛倒流回了半年前,不過比起當時,卻又有說不出的盼頭。
“主母可是累了?”她背後那張案幾上,一人揉着眼睛笑道:“歇一歇也無妨,算着功夫,大帥應該已經到了。”
“我不累。”暮芸轉了轉發麻的脖頸,頭也不回,意味深長地笑道:“反倒是何三道長你,既然要監視我,就得打起精神來——今天咱們可還得加班加點呢。”
何三執筆的手一頓,尴尬地笑道:“殿下何出此言。”
暮芸安靜了一瞬,而後微笑道:“都出去。”
牧州六部的長官登時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也不管手頭正辦着什麽事,全都乖乖起身行禮,并以最快速度退出了湖心島,走到幻園湖邊等着。
暮芸慢悠悠地站起身,長長的衣裙甩在身後,她伸了個懶腰,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何三。
“何三道長,我一直想問問你。當日白虹別莊之中,到底是誰将我這個‘江夫人’的真實身份告訴莫斐的?那可……險些要了我的命啊。”
她來到何三案幾之前優雅地坐下,一手撐着下巴,定定地看着她。
這看似是個問句,實則已有了答案。
何三對着這樣一張豔絕天下的臉,卻只感到悚然而驚,冷汗毫無預兆地順着他的鬓角啪嗒砸落,将他手中按着的宣紙染成一片狼狽不堪的灰色。
這一刻他無比确認,帝姬對自己起了殺心。
她知道了——她全都知道了!可沒有人會告訴她,她究竟是怎麽猜出來的?!
“何三,”她輕聲慢語,卻令何三的牙齒不由自主地開始打顫:“是你嗎?”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顧大帥:“……難不成你還想用鏡子晃死楚淮?!”
楚淮(冷漠.jpg):“确實被你們這些狗男女晃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