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沙場秋點兵(三)
他們看着彼此, 不用再多說一句話;大家都是頂級的聰明人,有很多事情原本就是不必說透的。
在拿下牧州之前,何三看出暮芸不願留下, 确實想借符盈虛的手殺死她。
“那都是,那都是屬下一時糊塗。”何三放在桌面下的手緊緊抓着衣角, 頭狠狠地低下去:“待擊退楚淮之後,任憑殿下責罰!”
暮芸一笑。
還行, 沒強行抵賴。
她走到窗邊看了看外邊的景,忽然好像沒聽清似的問道:“啊,你說什麽?”
何三站起身,大聲道:“如今形勢危急, 我暫時還得在這位置上, 待擊退楚淮後……”
“何道長。”暮芸溫聲打斷他:“那都是過去的事啦。”
何三怔怔看着她。
“我已經決定留下輔助顧安南,作為交換條件, 他要助我從楚淮手中救出北狩的今上。”暮芸美目中光影流轉:“所以現在,我和他是相互需要的關系……各方面都是。”
既然大家利益協同,那她确實不會走, 何三也沒有再害她的理由。
暮芸此人睚眦必報,但何三做這些全然是出于對顧安南的忠心,她存着那麽一星點的“愛屋及烏”, 決定吓唬吓唬他就算了。
但, 有些話必須得說開, 這樣大家心裏才能痛快。
“但等江山大業定後, 殿下真的願意讓大荊就此消亡嗎?”何三鼓起勇氣問:“到時候您就是前朝公主……”
暮芸擺擺手,感到一陣好笑:“何道長是真的很信任他。”
何三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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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家顧大帥, ”暮芸對他招手, 同他一起走到沙盤之前, 慢條斯理道:“普天下所有的起義軍都想當皇帝,你憑什麽覺得他一定行?等他這次從楚淮手裏活下來再說罷。”
她拿起旁邊花瓶裏已經幹枯了的梅枝閑閑一掃,将蓋在沙盤上的諸多文書一股腦地掃下去。
沙盤寂寂,已經等候多時。
沙盤上三關橫陳,願江洶湧,其上密密麻麻地插滿了紅黑兩色的旗幟,分別代表着顧軍與楚軍。
“何道長,如果你是楚淮。”暮芸推着他站到黑色旗幟的一方:“手裏只有不到四千人,但必須要攻破橫在崖州主城前的歸雲關,更要擊退帶着十萬大軍的顧安南——你會選擇怎麽打?”
何三被她警告了一通,正所謂做賊心虛,在他家小主母面前完全不敢放肆:“我……下臣不敢妄議。既有主母坐鎮後方,我只做好自己當做的事!”
“少廢話,”暮芸:“趕緊說。”
何三不敢反抗,依言思索起來,之前他從來沒站在楚淮的視角上去考慮這場戰争,現在這麽一想,忽然覺得十分不可置信。
暮芸看着他瞪大的眼和頻繁叩動的手指,眨眨眼笑道:“怎麽啦,這麽為難?”
“三千對十萬,速度還要快。”何三張嘴又閉上:“我覺得楚淮恐怕是有點瘋。”
暮芸大笑。
“瘋就對了!”她一拍掌,站到沙盤上紅色旗幟的一方:“中原逐鹿,不瘋怎麽能成!”
何三也被她說得熱血沸騰起來——說得也是,難道自己跟着顧安南到處造反就不瘋了?他走到沙盤側面,一手抱臂,一手摸着下巴,稍作思索道:“三條路。”
談到戰局,何三語速飛快:“第一,直接繞過歸雲關,上玄灰山脈上的摘星棧道——摘星棧道經年日久,且道路不寬,即便崖州方面有人在盡頭堵着也不足為慮。”
此刻,玄灰山脈大霧彌漫,黃昏将近,光線暗淡,霧氣更是達到了對面不見人的地步;懸崖峭壁上已有百年歷史的摘星棧道若隐若現,像一條隐沒在雲層中的長龍。
山崖下不見底,山崖上不見人,前後都只有迷霧,仿佛在等待着誰的到來。
暮芸的梅枝跟着他的話音流暢地在“摘星棧道”上劃過,随手拈了一塊雲片糕放在上面,點頭道:“不錯,第二個選擇呢?”
“剩下的兩個選項,要麽直沖歸雲關,和守在那裏的謝川流硬碰硬。”何三拿起茶盞,沿着弧形的歸雲關劃過,将淺褐色的茶水倒入沙盤上事先留出的溝槽中:“要麽走水路上淮雍河,從萬難峰下進入願江,直接繞過關口。”
褐色的茶水從壺口中奔湧而出,恰似從願江奔騰而來的浩蕩江水,波濤沖岸,兩岸随風;淮雍河畔的山林裏伏着上萬軍士,都在緊張地注視着水面的動靜。
萬難峰下的地形就像一個敞開口的兜子,水道在裏面打了一個旋,好似捕獸的巨網;淮雍河的河水奔湧而至,拍打着萬難峰嶙峋的崖壁。
纖細的手指從天而降,點在了高絕的山峰上。暮芸:“不錯,只有這三條路可選——你會選擇哪一條?”
何三道人居高臨下地看着,像一只俯在世界上方的眼睛:“摘星棧道最佳,強沖歸雲關次之,最後才是水道。因為咱們大帥剛得了牧州水軍,此事人盡皆知,這個時候進水道才是最蠢的!”
在這場攔截戰裏,無論是顧軍還是楚軍,大家全都心知肚明——
顧安南有且僅有一次機會攔住楚淮。對方卻也一樣,他“遠來是客”,耗不起持久戰,拼盡全力也只能沖擊崖州一次。
一個必須攔住,一個必須突入。
身處戰場中的楚淮和顧安南幾乎同時擡頭,看向了天幕上如血的殘陽——太陽落盡之時,便是他們刀兵相見之際。此時此刻,他們看到的仿佛不是太陽,而是對方深邃不可見底的眼睛。
一個是當世最強戰力,一個是異軍突起的新星,同為中原大地的逐鹿者,他們戰且必戰!
“噠——”
窗外鳥雀啁啾,暮芸開窗伸出手去,一只赤色尾羽,只有巴掌大的小鳥落在她掌心;她熟練又小心地從鳥腿上解下一個圓筒拆開來看。
何三立即緊張起來:“發生何事?”
暮芸眸光微動,放飛鳥雀,同樣看向了窗外的殘陽:“要開始了。”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幻園裏忽然由遠及近地傳來了三聲鼓響,傳令兵蹬蹬蹬踏上通往湖心暖閣的棧道:“報——前線已探得楚賊動向!”
何三上前:“在哪!”
傳令兵道:“浠縣!”
始終等在外面的牧州官員們得了暮芸的手勢,紛紛跟了進來。徐青樹聞言立即走到沙盤旁邊,拿起最大的一枚黑色旗幟擺在“浠”的位置上——
“浠縣!楚賊的動作也太快了,這距離歸雲關已經不超過二十裏,也不知道謝川流将軍到關口了沒有!”
“浠縣的百姓只怕是已經完了,只望咱們大帥千萬能贏了這一戰,不然崖州關內的生民也全都保不住!”
“爾等糊塗——這幹歸雲關什麽事?”一個年長官員手指沙盤,咳道:“浠縣地處正西,楚賊顯然是要上摘星棧道。”
徐青樹根據傳令兵帶回來的戰報,迅速地調整着沙盤上的黑紅小旗。赤色旗幟像一張怒吼的獅口,相比之下,黑色的旗幟只有一點,簡直少的可憐——但,沒有任何人會膽敢輕視他。
換了任何一個人帶三千兵沖關,這種行為都叫送死;但他是楚淮,他是來贏的。
“啊呀,這誰幹的,是不是有什麽大病!”徐青樹怒道:“出門就是內湖!怎麽能往沙盤裏倒茶根!”
何三:“……”
“何三道長!”暮芸樂不可支:“恭喜你料中了這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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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灰山脈,摘星棧道之下。
千餘精兵奔馳而來,馬蹄激起無邊塵土。楚淮胯|下的駿馬十分雄健,黑鬃垂順,通體沒有一絲雜毛。他的馬打了個響鼻,噴出變成白霧的熱氣。
楚淮看向眼前隐在迷霧中的高峰,從身後抽出一支響箭,他手中重弓拉開,深藍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來,對準了棧道入口。
“都督,”這次出征,楚淮身後一個泰姓副将出列,此人心思缜密,早在楚淮攻陷長安之前就已經趕來投奔,曾多次在關鍵時刻谏言:“事情恐怕不大對。”
楚淮這一箭沒有射出去,但也沒有收回來。
泰副将知道這是讓他說話的意思,立即道:“摘星棧道如此重要,顧賊怎麽可能連一個人都不派過來守着?這其中必然有詐!”
另一個參将姓黃,不贊同道:“顧賊從牧州出發來此不過十日,他根本就來不及在摘星棧道設伏!”
楚淮弓弦一松,箭收了回來。
“我們出發之前,裴夫人用瓷瓶通過水路給顧安南送了一封信,向顧賊告知了我們要出征的消息。”泰副将蔑視道:“顧賊的準備時間遠比你想象得要長。”
是那只裴璐借着摔倒的機會,偷偷送入流水的白瓷瓶。
楚淮當時就發現了,只是沒有做聲。他着人将其打撈了上來,卻無法确定是不是還有同類的消息已經送了出去。
“什麽?”黃參将只驚訝了一瞬,依然十分篤定:“那無所謂,摘星棧道絕對沒有顧安南的人。”
泰副将冷笑:“黃大哥,‘抛開事實不談’是吧?你未免也太自信了些,真要是出了事你負責嗎?!”
“顧安南有留在我們軍中的眼線,難道我們在他那邊就沒人?”黃參将從袖中摸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火漆筒:“顧賊尚未奪得牧州之前,我們的人就已經在那裏潛伏了——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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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路,萬難峰下。
“大帥,是我的失職。”張鴻扶着船欄站在顧安南身後,面色慘白:“方才有人來報,說此次随行的奴隸莫斐已于昨夜秘密出營,如今動向不詳。”
顧安南回身。
“我擔心……”張鴻木然道:“他原本就是楚淮方面的探子,只怕摘星棧道那邊是守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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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棧道入口。
黃參将看着泰副将拆看那火漆筒,勾着嘴角道:“他叫莫斐,原本在裴璐裴夫人手下,一直負責的是牧州當地的信報探查;夫人跟随都督之後,此人自然便都聽都督指揮。”
莫斐。
白虹別莊裏,便是此人接應了裴璐派來的裴氏女,若是沒有他這個在符盈虛手下潛伏日久的“莫掌事”,今日事情只怕還會更難。
此人心思之圓滑,手段之高超,遠超絕大多數普通謀士,牧州易主之後,竟然還想法子在顧軍之中留了下來。
黃參将一直負責這些消息往來,對這些“本職工作”可謂是爛熟于心:
“先前咱們派去牧州找符盈虛協談的女子曾沿路記下地形地貌——她死以後,這些消息也都是莫斐想辦法送出來的——不然你以為咱們此次在崖州外圍因何能如此順遂?”
泰副将臉色不愉:“黃大哥說重點吧。”
“重點就是,”黃參将看向楚淮背影:“此次莫斐在顧軍中負責糧草協調。他說顧賊能在十日內調動如此龐大的軍隊已是極限,根本就沒有餘力派人在此駐守!”
泰副将也急了:“你自己聽聽這像話嗎?!換了你是顧賊,這麽好的棧道你會不用?!”
“他當然用了。”黃參将指着火漆筒道:“他把這裏用做了他的運糧道!”
泰副将明白了。
如果按照顧賊的意思,此刻棧道上應該都是糧車。說起來也算聰明,若有糧車在,棧道自然是堵得滿滿當當,就算他們這邊一路殺過去,時間也已經來不及了。
但,既然那個勞什子莫斐正好負責運糧,他只需把糧車攔下不讓上——這是和己方商量好了,要在摘星棧道大開方便之門。
莫斐答應,要做一把為楚軍開啓摘星棧道的鑰匙。
黃參将見他不吭聲了,臉現得色,拍拍他肩膀道:“走吧,莫斐會在前面接應我們,待下了棧道,咱們就能繞過歸雲關直入崖州。”
楚淮始終沒有說話,只是聽着,他沉默地驅馬向前,這已經表明了他的态度。
黃參将的臉色越發得意,泰副将被他壓了一頭,又不好直接發作,只能去罵顧安南:“什麽天降破軍星,顧奴兒驕狂豎子,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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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暖閣。
“殿下怎麽還笑得出?”徐青樹急得臉色發紅:“摘星棧道的位置太偏,大帥顯然是來不及派人往那邊去——這下可怎麽是好?一旦讓楚賊上了棧道,崖州就徹底守不住了!”
百官全都是一臉急色,暮芸卻還是不緊不慢,甚至吩咐蘭蘭上點時興的果子來。
“何止崖州?”暮芸在沙盤上萬難峰的位置一點:“如果楚淮上了棧道,顧安南就是腹背受敵——到時候咱們就等着給他收屍吧。”
何三眼前竄起黑花,一下就站不住了:“那該怎麽辦!”
“嗯?”暮芸正在吃點心:“哦沒事,老符盈虛之前給他自己備得金絲楠木棺材還在,收屍也方便。”
何三:“……”
所有人:“……”
何三簡直快哭了:“殿下,我覺得他還能再搶救一下。”
許蘭兒給暮芸換了新的茶湯,茶沫色白如雪,久久不散,得了她一聲贊。
何三:“殿下!”
所有人都在緊張地看着暮芸。
明明還有一個軍師在,但大家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巨大危機來臨的時刻,卻齊齊指望着他們的帝姬。
她慢悠悠地品了口茶,在衆人渴切的目光中擡眼,忽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咱們家大帥出征前,是不是帶了一批白虹別莊的奴隸去?”
何三的腦子都快被她問抽了:“嗯?是吧!是的!所以呢?這裏邊是不是有什麽奇人?!”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正常女主發現自己喜歡男主後:“我心悅他,我要保護他,依靠他,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芸妹:“我給他收屍!用金絲楠木收!葬禮走最高規格!”
顧大帥:“……”我真的會謝.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