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聊贈一枝春(五)
顧五歲霎時驚了, 脫口道:“你怎麽知道我的……”
“你怎麽知道大帥正有別的打算?”暮芸趕在他說完之前補了一句,拉着顧五歲叫他穩穩當當坐下,安撫地拍了拍他手背。回身囑咐許蘭兒道:“聽說上午雍州那邊也來人了是吧?”
呂太白的臉色瞬間變得很不好看。
“去, ”暮芸欣賞了一下他的緊張,微笑道:“請他過來。”
雍州地方軍首領名叫雍懷忠, 是中原最早的那批起義軍,此人原本同鐵三石一樣, 是個屠戶,一見朝廷亂起來,二話不說就宰了當地知府。
“我為呂先生介紹介紹,”何三又不屑又驕傲地說道:“當時崖州危急, 我們顧家軍需要時間調兵, 就想讓雍州那邊暫時先幫忙攔一攔楚軍——哪怕是不出人,設些路障也好。”
呂太白:“呵。”
何三道人:“怎麽?”
“雍懷忠是不是說, 反正楚軍也不會繞道去雍州,他死活不管?”呂太白盤踞寧州,和雍懷忠是老鄰居了。他甩了甩手嫌髒似地說道:“占便宜的時候一樣不落, 要幹活的時候連他影子也撈不着。他那臉皮要是能扒下來貼在城牆外頭,就是一百個楚淮也打不進去!”
他這話說得輕輕巧巧十分刻薄,暮芸心說, 這乍一看光風霁月, 一張嘴嘴賤舌毒的做派, 還真有點海聖人的調調。
正想着, 臉皮無堅不摧的雍州地方軍首領已經連滾帶爬地沖進來了。
此人身量不高,是個五短身材, 乍一看也算結實精悍, 只是滿臉肥肉顯得有些兇。也不知道雍懷忠被通知過來的時候是在做什麽, 滿手都是金銀戒指,身上的錦緞扣子都沒系好。
這“窮人乍富”式的穿衣風格,和當時牧州城裏的使者“江東”倒有幾分相像。
“大帥!我的親大帥呦!”雍懷忠沖上正堂,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迅速地在所有人身上轉了一圈——一看到帝姬,眼睛忽然一直——然後迅速變出一張慘兮兮的哭臉,二話不說一個沖跪,直接抱住了沒來得及躲閃的顧五歲:“求您救救我吧,您就是我們雍州的親爹啊!”
他沖過來跪下的動作那叫一個連貫,吓得何三道人下意識往後仰:“您悠着點!一會兒膝蓋別再磨出火花了!”
“大帥,之前都是我狗屎糊了眼,您就饒我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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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懷忠對這點挖苦充耳不聞,兩手死死抱住顧安南兩條腿,一張涕淚交加油汪汪的臉搭在顧大帥膝蓋上:“眼看着那楚賊就要過雍州了——大帥,雍州也有好幾萬口人,您不能見死不救啊大帥!”
呂太白飛速伸手在自家眼上一揩,腰杆一挺,又是個不染凡塵的俗世谪仙:“有些日子沒見,懷忠兄這手滑跪練得越發熟練了。”
雍懷忠眼淚橫飛,險些将鼻涕也甩在顧安南腿上:“大帥!”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楚賊南逃,應該不路過雍州才是。”暮芸嘴角噙着一點缺德的笑意,明知故問道:“怎麽?”
雍懷忠不是很敢跟暮芸造次。
“我也不知道啊,天爺!”他還是不松手,頭卻更低了點,苦兮兮道:“誰知道那殺神腦子有什麽病?非要繞道?!”
暮芸:“他當真要去?”
“真!比我的心還真!”雍懷忠看出座上的牧公恐怕是個粑耳朵,朝着暮芸小碎步膝行道:“我出來時他他媽都快扣關了!”
暮芸的笑容更真誠了,明豔萬方,晃得雍懷忠差點哭不出來。
楚淮當然不傻。
他來崖州時不路過雍州,那是因為他從洛陽來;回程時改了道——那是因為他要去長安取解藥。
何三同暮芸對了個眼神,心頭各自好笑。
顧五歲敏銳地察覺到了“大人們”暗潮湧動的龌龊,因為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麽而感到很煩躁,尤其膝蓋上還黏糊糊的,更讨厭了。
“嗳,”沒什麽表情的俊美大帥兜着後腦勺拍了雍懷忠一巴掌:“你也是來買我的?”
雍懷忠捂着後腦勺,驚得心肝肺都在顫:“……買,買啥?”
何三要開口,暮芸卻不動聲色地阻止了,自己笑吟吟地捧着茶盞往後靠。
“買我!”顧五歲煩了,将雍懷忠踹了個趔趄,顯見他從小就不是什麽良善人:“我的肉就那麽好吃?”
天爺嗳。
這要是露餡了可怎麽好?
何三的心肝肺也不是很消停,心說他家小主母只怕是将雍懷忠這個反賊頭子當成了個給顧安南的玩具,屬實是有點瘋!
“牧公問你話呢。”暮芸眉梢挑了挑,茶碗蓋子一碰,發出“叮”的一聲脆響:“你要是答不好——”
後邊的話她沒說,雍懷忠的冷汗卻立刻混着他臉上的油掉了下來!那汗密得好像地獄裏熬得一鍋人肉湯:“不不,我,小的萬萬不敢占牧公您老人家的便宜!什麽條件都好說!”
“哦?”暮芸拖長了聲調,柔媚又銳利的目光在呂太白身上一過,看得對方立即撇過了臉:“咱們牧公的肉可金貴,呂先生出一座鐵礦,你出什麽價位?”
顧五歲急了:“出什麽價也沒用!”
他的意思是,出什麽價也沒用,我不想走;聽在雍懷忠的耳朵裏就是:“老子膩了!沒工夫救你,滾邊上愛死哪兒死哪兒去!”
雍懷忠哭道:“不不,半個雍州!半個雍州如何!只要救我這回,我願意将靠着淮雍河的六個大縣都送給牧公!”
顧五歲沒聽清,還以為他說的是六個大錢,心裏悲涼地想,這年頭豬肉都能賣七文錢一斤哩!半扇自己就值得這點牙祭?
他傷心地萎了,蔫在椅子裏不吭聲。
暮芸一聽就笑了,手指往旁側一揮,指着呂太白旁邊的空座道:“今兒我還要再見一個人,你也坐那聽聽——順便好好想想,咱們家牧公的肉到底值多少錢。”
許蘭兒一福身,去後頭将等了大半日的溫家家主帶上來了。
溫虞沈禾,牧州的四大世家,後邊兩個毀家纾難,幾乎将賬面上所有的錢都捐出來支持顧安南打這一仗了——
顧大帥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仗義人,回程的路上便令人快馬加鞭地通知銀煙和尚,叫他立即将九郡貿易圈裏屬于前兩家的份額給沈家禾家分了,又把他自己的私人股全都拿了出來,同重傷的禾珏一道擡進了禾家。
短短半個月的功夫,光是分給他二人的鹽茶兩項,便已經叫他們連本帶利地賺了回來,不但如此,還大有盈餘。沈明璋樂得騎馬都合不上嘴巴,給太極營的兄弟們人手一個大紅封,見了顧家軍如見親兄弟;禾家賺得更狠,三天前禾珏一醒過來,就看見他那個小夫人紅着眼圈撲在自己床頭。
“我沒事,”他劫後餘生,百感交集,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淚水:“別哭……嗯?”
哪有淚水?
禾小夫人一回頭:“呦?醒了?哦我這眼睛沒事,數錢數的——你要是醒了就喝口粥坐過來看賬本——師爺!師爺人呢?綢緞這塊是不是再追加點貨?”
禾珏:“……”
據說凡是牧州的世家子弟,現在就沒有不眼紅禾珏的,甚至恨不得是自己替大帥三刀六洞!
娘嗳!大帥的全部私股!那是多少錢嗳!大帥有情有義,跟着他是真的有肉吃,下回争取也為大帥擋刀!
四大世家中,禾家原本處于末流,如今靠着顧安南一躍成為了世家之首,說是揚眉吐氣毫不為過!
相比之下,溫家家主一夜之間跌落神壇,日子可就沒那麽好過了。
他臊眉耷眼地低頭走進來,穿一身褐色袍子,低着頭擡着眼,給顧安南和暮芸磕了個頭:“老頭子是來……是來謝恩的。”他讪讪道:“半個月了,牧公沒派人來抄家,想是要放過溫家一馬,我來謝恩。”
溫家家主說是謝恩,跪得卻十分不情願,他自覺臉上過不去,磕了個頭招呼都不打就想走。還沒等他扶着膝蓋站起來,暮芸輕聲笑道:
“你倒是提醒我了。蘭蘭,去後頭叫須蔔将軍起來,都什麽時候了還睡?叫他跟溫老先生走一趟。”
溫家家主眼皮子一跳:“什麽?”
“抄家啊。”暮芸纖長的睫羽一擡,唇角彎起的弧度恰到好處,仿佛是神明窮盡心力的精妙設計,可這麽美的一個人,卻又這麽利的一雙眼:“話我放這了,你要是非得救崖州,我溫家不會出一文錢。”
暮芸眼中似含憐憫,語氣微妙一字不差地複述着溫家家主當日在幻園高臺基上說過的話:“你要是能活着回來,我願意出全、部、身、家,給顧軍慶功。”
溫家家主腿一軟,坐倒在地:“不,不,我那只是一時氣話!”
“人要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暮芸嗤聲笑道,揮揮手囑咐蘭蘭道:“去吧,記住了,是全部身家,哪怕剩下半文錢,我也要找須蔔思歸問罪。”
溫厚賢德,寬容大度?
真有意思。
這是亂世為王的世道,誰沒事閑的要玩以德服人那一套?顧安南以前是長安黑市頭子,他們這些“江湖人”最講究所謂仁義那一套,即便如此他也從來不做爛好人。
在暮芸看來,她沒有直接把溫老頭子打死,就已經是她這個上位者的寬容了。
蘭蘭福身退下:“是!帝姬放心!”
“我不參加什麽貿易圈!沒吃過你們顧軍一粒米!你憑什麽抄我家!”溫家家主掙紮着要站起來,卻腿軟得撐不起來,他抖着手指向暮芸:“暮芸!你一個帝姬怎能如此刻薄!你這麽锱铢必較,對得起民間對你的信奉麽?!”
暮芸笑了起來,色如春花曉月:“民間對我是有點誤會。”她隔着虛空點了點溫家家主:“既然姓了暮,天生就做不了善男信女——不信?上午我還說要扒了銀煙大師的人皮做瓷偶玩呢!你問問他去?”
溫家家主面如死灰,被顧安南的親衛拖出去的時候還在氣若游絲地喊着什麽天道不公顧軍害我之類的話。
“煩,”暮芸蹙了蹙眉:“吵得很。”
何三立即起身行禮:“是。”
很快,呂太白和雍懷忠就聽見外頭傳來了令人牙酸的筋骨碎裂聲,先是被人堵住嘴的凄厲悶哼,而後便是令人膽寒的安靜。
何三回來了,笑着擦了擦手,一甩拂塵道:“無量天尊,溫老先生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咱們聊咱們聊。”
雍懷忠拿起茶盞,茶蓋和茶碗在他手裏抖得像個敲擊樂器。
這生動形象的下馬威擺在眼前,簡直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一座鐵礦,半個雍州,這些他們願意拿出來和顧家軍交易的價碼,顯然是不夠吃牧公老人家這塊肉了——至少帝姬這個主母,對價位不大滿意。
“談判,那得是雙方條件對等,您二位說是也不是?”何三道人恰到好處地開口溫聲道:“如今雍州遭難,寧州被楚軍帶走了大半兵力,舉城空虛……您二位啊,再想想。”
呂太白閉了閉眼,雍懷忠臉上那種誇張的哀戚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定的嚴肅。
在這短暫的安靜裏,誰也沒有注意到,主位的顧安南忽然身體一震!
他戾氣森然的眼唰然擡起,警惕地打量起四周,就好似有另一個靈魂突然上了他的身!他殼子裏換了魂魄,卻并未聲張,只是微微眯眼觀察着在場的每一個人。
五歲的流浪兒童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十三歲剛剛進入黑市的少年顧十三。
青澀又狠厲,嗜殺而果決。
半晌,呂太白聲音嘶啞地開了口:“……牧公。”這是他進門以來第一次用了尊稱:“你怎麽想?我想聽你親自說。”
主座上的顧安南幾不可察地舔了舔下唇,他充滿戒備的眼睛動了動,意識到這個“牧公”應該是在叫自己。
想什麽?
關于什麽事?
已經悄然變成黑市少年的顧安南明白了,這應該是某場見不得光的交易。在場還有道士?難道又是利用宗|教進行避稅?
這些個世家富戶,明明富得流油,他們家竈房裏的耗子都比老百姓肥,卻連點稅錢都不肯交!他奶奶的,摳到指頭縫裏了!
“我怎麽想不重要,”少年顧十三翹起二郎腿,拈起桌上的一顆琥珀核桃丢進嘴裏,咬得嘎嘣脆:“得看道長願意接多少,只要他接得下,我沒問題。”
他這套動作行雲流水,暮芸瞧了他一眼。
“嗯?哦哦,”何三心說這狗東西的腦子又不知道岔到哪去了,趕緊說道:“如今顧軍裏确實是我在管賬——兩位英雄放心,甭管是出多少錢多少地,咱們牧公全都吃得下!”
顧十三一側頭看到暮芸,整個人呼吸一窒,琥珀核桃不知怎地嗆在嗓子眼裏,好不容易驚天動地地咳了出來,又開始控制不住地打嗝。
媽耶!
這是誰家的俊俏小娘子?!
她怎麽坐我旁邊?難道是烏銜紙的新人?噢噢噢噢她的手也在桌子上!要是碰上了我躲還是不躲?噢噢噢噢她給我拍背!
“好。”呂太白落寞地垂下眼,聽了顧安南的回答,他認命了,慢慢地從袍袖裏拿出一枚小小的印信放在桌上,輕聲道:“何三道長說得不錯,如今寧州已經過不下去,我交給牧公便是了。”
暮芸一邊給顧十三拍背,一邊點了個頭:“你放心。”
呂太白看她。
“你将寧州管得很好,楚淮打來之前,寧州的老百姓沒有在亂世裏流離失所,也沒有挨過一天餓,這都是你的功勞。”她一句話說紅了呂太白的眼:“呂先生先去北院住幾天,之後我會同牧公商量,寧州的軍防我們接手,但民政仍由你來管。”
呂太白忍着鼻子的酸緩緩點了點頭,對着暮芸躬身一揖到底。雖然也是造反勢力之一,但呂太白沒有哪怕一天真的把自己看做一個可以為所欲為的土皇帝。
他能力有限,只想在亂世裏守一方淨土。這是他沒有名分的老師教給他的道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那我也!”雍懷忠沉聲起身,喘着粗氣就是說不出那句話:“我的雍州!”
“首先,雍州以前是大荊朝廷的,以後是有能者居之——反正從來就不是你的。”暮芸一把扣住顧十三手腕,拉了一把沒拉動,又拉了一把,對方僵硬得活似個俊美的大人偶一樣,直手直腳地站了起來。
“總而言之一句話,顧軍只為自己的土地出兵。”暮芸看了一眼雍懷忠,似笑非笑道:“我給你半個下午考慮——要是到了明天早上你還沒給結論,那你就自己回去守城吧。何道長,送客。”
“等等!”雍懷忠一聲大喝喊住了她,急得幾乎磕巴起來:“難道雍州百姓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暮芸失笑。
何三嘆了口氣解釋道:“雍首領還是沒聽明白——我們主母的意思是,你要是同意和平移交雍州,我們就和平接管;你要是不同意,我們就殺了你再接管——你明天早上要做出的決定,從來就不是雍州百姓的生死。”
他緩過一口氣,用憐憫又諷刺的語氣微笑道:“而是你自己的性命呀。”
暮芸贊賞地看了何三一眼:“好好招待。”
何三躬身稱是。
顧暮二人走進後園回廊,空氣登時為之一新。此時正是午後,一日之中光線最溫馨明亮的時候,整個後園挂滿了紅燈籠,映着亮晶晶的新雪格外好看。隔着幾道院牆都能聽見隔壁一屋子小孩的笑鬧聲——好像是在打雪仗,吵吵嚷嚷熱鬧極了。
一切都是嶄新的,可愛的——
除了青春期澀得要命的黑色會少年。
“喂,”顧十三忽然用力一推她的肩膀,掌握着恰到好處的分寸,不容置疑地将她逼到漆紅柱上靠着:“美人計是吧?”
他軒昂的眉微微一挑,薄唇抿得就像一片刀,将人逼在距離自己極近的地方,初入黑dao的少年野得要命,有種青澀的狠厲與危險:“說——是哪個雜碎派你來的?”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黑|道少年顧十三:“喂。”
暮芸:“第一,我不叫……對不起我沒控制住。”(捂嘴鞠躬.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