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聊贈一枝春(四)
會客廳。
謝川流到時, 那客人正在不顧何三道人的勸阻堅持辭行,兩人對面一瞧,竟然像剛被扔進鬥雞場裏似的。
大眼瞪小眼, 站住不動了。
“也聽說了這裏有個謝将軍。”客人皮笑肉不笑道:“沒想到竟是侯爺你。”
謝川流沉默不語,何三道人以為他是不高興了, 趕緊上前來說和道:“這位呂先生是寧州的……同輩。”
平了崖州的事端之後,他們的主母親自掏錢給所有人都添置了幾件新衣裳, 何三得了件簇新的道袍,又換了柄不禿的拂塵,蓮花冠一戴,看起來總算有個正經道士樣了, 要是再給他添置個“算命三文一次”的招牌, 只怕立刻就能上街糊弄錢。
有了行頭,說話都斯文了不少——還什麽同輩, 用人話說就也是出來吃造反這碗飯的!
呂先生一襲青衣,長發半束,膚白眉黑, 長睫輕蓋。目光淡淡掃來時有種渾然天成的冷漠感,配上他随風輕輕飄搖的衣衫和發絲,有種“弱不禁風”的破碎感。
若要四個字形容, 那必定是“仙氣飄渺”。
方才何三一進來, 這副形容就看得他啧啧稱奇——這年頭造反頭子各個變态, 既有符盈虛這樣格外腦滿腸肥的, 也有呂先生這樣格外文質彬彬的。
不過就這體格,寧州地方上也服他麽?
正經道人何三立起一掌, 人模人樣道:“今天呂先生來, 就是要同牧公談一談寧州的歸屬問題, 這事若能和平解決,對大家都好。”
他一邊說一邊給謝川流使眼色,話裏話外都是讓這清貴傲慢的侯爺客氣點。可惜媚眼抛給瞎子看,謝川流的目光毫不回避地在“呂先生”的臉上掃了好幾遍。
“你是……”謝川流猶豫了很久,似乎自己都覺得說不出口:“呂太白?”
而更荒謬的是,仙氣飄渺的呂先生竟然點頭了。
“正是在下,”昔年的喜慶雪墩子,如今的仙氣起義軍輕輕嘆道:“一入江湖歲月催,不比當年的青蔥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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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川流嘴角抽了抽,心說您老人家的少年時代似乎并不很“青蔥”,倒是壯得活像旱地裏的暴杆大蔥。但皇室的教養畢竟在那,他沒把自己的刻薄露在外頭。
“我也知道,如今大帥贏了楚淮名聲在外,已經是熾手可熱的人物了。”呂太白的聲音好似空山流水,不帶一點人間煙火氣,渾不似他少年時的叽叽喳喳:“大家都趕着來拜山頭,我們寧州也沒什麽稀奇;既然如此,太白告辭。”
“嗳嗳,呂先生別這樣嘛,”何三道人正經不過三句話,又開始顯露老媽子本色,挽住人家袖子嘿嘿笑道:“都是舊日情誼,旁人如何能同你比?”
他說這話時十分驕傲,因為實力也實在是不允許他們顧家軍繼續謙虛了!
崖州的連勝計已經傳了出去,如今附近州府都知道他們家牧公實力大增,誰還敢對着他們顧家軍的軍旗大小聲?不過楚淮有一句話說得對,大家都是吃造反這碗飯的,誰也不必誰更要臉——
打不過又能怎地,打不過就加入呗!
反正大多數人造反也不是真的為了當皇帝,就是為了能在亂世裏活下去,如今既然能抱上顧安南這根粗壯的大腿,他們跟在後頭小富即安不好嗎?
好得很!
因此短短數日之間,前來拜會的什麽“隆寧王”,“大興王”,“大勝皇帝”層出不窮,如今公主府北邊那個園子已經住滿了“王侯将相”,也難為管着那邊的胡櫻小娘子都能記得住。
這些人都得先經過張鴻篩選一遍,夠級別的才能見暮芸這個主母一面,剩下的都是鴻軍師登記造冊處理。天知道鴻軍師那本“地方皇帝”名冊都快記不下了!
“換了幾個月前,誰知道他顧安南是誰?”呂太白鼻子裏哼了一聲,帶了點不明顯的委屈道:“但他不見旁人,難道也不見我麽?!”
他再不肯留,堅持要走,拉扯間裏邊忽然傳來了男人低沉微啞的聲線,辨識度不是一點半點的高,他含笑懶洋洋道:“呂小子,你也是做首領的人,耐性都讓狗吃啦?”
謝川流與何三立即起身後撤一步,口稱牧公;呂太白循聲望去,只見後堂裏轉出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兩個人來——
男的巍如山河,女的皓如日月,一穿玄錦,一穿淺金,她頭頂剛到他肩膀,兩個人走在一處卻是說不出的和諧。任是天上地下去看,也絕對再找不出比這更相配的人物了。
何三驚疑不定地想,剛才老顧那句話聽着耳熟,像他的調調,難道是主母有什麽精妙法門,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就調理好了?!
當然不是。
顧五歲手腳都是僵硬的,剛才那句話的腔調都是他臨時學的,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而且也就會這麽一句。想起那個要“吃人肉”的買主還在堂上,他更是不高興,恨不得一步一看身邊人,問問她自己表現得怎麽樣。
這番做派落在正堂三人眼中,活脫脫就是這位牧公的目光片刻也離不得帝姬,何三心裏翻了無數個大白眼,要不是還有客人在,他這白眼就要翻到臉上來了!
謝川流神色一黯:“既然牧公來了,我四象營裏還有事,先走了。”
“好好,麻煩侯爺了,”何三趕緊道:“我送侯爺!”
何三送了人再回來,就見顧安南和暮芸在左右兩個主位坐定,方才鬧着要走的呂太白也紅着眼圈坐在了客座上首。
三人都不說話,堂上只傳來呂太白似有還無的哽咽聲。
“顧安南,你真行啊。”他低着頭,水漬在飄逸的衣料上落下兩灘氤氲的水痕,不知是諷刺還是真心贊賞:“老師在天上看着,會高興的。”
暮芸揮手叫人上茶,妩媚的眼微微眯起。
老師?
哪個老師?
她只是隐約知道呂家這個旁支子嗣與顧安南是少年相交的朋友,卻不知道兩人間還有這層關系。
但照理說不應該。
前任護國寺方丈給海汝峰算過,說他是天命帝王師,陸迷煙是個憑色相招搖撞騙的假和尚,他師父卻是正兒八經修行過的,屬于那種燒遺體能燒出一大盆舍利子的得道高僧。
他的預言如今已經印證了一半。
海聖人這輩子就兩個正經徒弟,一個是已經殡天的先帝暮苑,也即暮芸的親生兄長;還有一個就是顧安南——除開他倆,就只有一個沒名分的暮芸受過他幾年有一搭沒一搭的教導。
那這個呂太白又是哪裏冒出來的?
再者說,普天下都認為海汝峰是折在她暮芸的手上,這個呂太白要真是他徒弟,将來會不會撺掇顧安南和自己離心?
‘要麽殺了吧,做得隐秘點。’暮芸心想:‘得道高僧的話該聽還得聽啊。’
她殺心漸起,呂太白登時感到後脖頸涼飕飕的,一擡頭對上帝姬的目光,渾身毛發霎時間便隐秘地炸了起來,手一松,茶盞掉在地上,跌了個粉身碎骨。
暮芸白皙柔荑上的翠玉扳指往下墜了墜,好似是已經去了的小小陸金藍坐在她的手指上,不滿地喚醒着她的良心。
“不妨事,換一盞來。”暮芸一眨眼,整個人又是清貴豔麗的模樣,好似剛才那一瞬豔鬼附體似的人不是她一樣。暮芸看着侍婢上茶,溫聲笑道:“呂先生從寧州來一趟不容易,印信帶了沒有?”
呂太白已經炸了毛,輕易收不回去了。他不肯再碰盞,目光在顧暮二人身上打了個轉,驚疑不定道:“帶印信作甚?”
“交接寧州。”暮芸一手持盞,一手輕輕用茶蓋撇去浮沫,動作沉緩清雅,盈盈如玉的手襯着碧色濃重的扳指煞是好看:“交情歸交情,政治歸政治——若不是來投誠的就請回吧。”
呂太白噌地一下站起來,又緩緩地坐了回去,咬牙道:“顧安南,你不打算說點什麽嗎?”
何三一陣緊張。
他才五歲他能說出啥啊啊啊!
暮芸本要開口,卻聽旁邊人已經往前坐了坐。
“顧安南是誰?”顧五歲坐得超直,一本正經地驕傲道:“我的名字叫牧公!”
暮芸:“……”
何三:“……”
“你!”這話聽在呂太白耳朵裏又完全是另一種意思了,他像個彈簧似的竄起來:“你這是徹底不打算認我了!”
“為什麽要認?”顧五歲根本沒給何三開口挽救的時間,起身往暮芸身後一站:“你給再多錢我也不稀罕。”
總而言之一句話,給多少錢也不賣身,我就要做童!養!相!公!
顧五歲固然有個幼稚到底的靈魂,卻到底是占着顧大帥英武俊美的殼子,因為特意被暮芸囑咐過不要做任何表情的緣故,看起來竟然也格外唬人。
何三抹了把臉:“這個這個,牧公的意思其實是……”
“不要錢。”呂太白頹然地坐了回去,傷心地從懷裏拽出一張紙票拍在旁邊的小桌上:“鐵礦如何?”
顧五歲開口就要問鐵礦又是啥,暮芸立即一擡手。呂太白只見這外人面前生殺予奪握于手的中原将星立即閉上嘴站得筆直——
乖得就他媽像個寶寶。
“顧十三!”呂太白勃然大怒,将仙人做派散了個幹淨:“你還有沒有點出息?!”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呂太白(一邊燒紙一邊仙男抽噎):“西出陽關無故人嗚嗚嗚嗚老師你看看他!”
地府的海聖人:在腌彼岸花小鹹菜,勿c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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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過年了!給寶子們看點好登西哎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