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聊贈一枝春(九)

老師爺畏懼又失望地看着他。

“你既然來了, 我還有一件事要囑咐你去辦。”楚淮連日趕路,發絲有些亂,在風中看來有些蒼涼:“胡丹身後還留有一個女兒, 叫做胡櫻,從前在長安的時候她叫我一聲小世叔。”

老師爺:“怎麽。”

“胡丹沒了, 如今胡櫻八成在顧安南手裏,他們不會放過她, 我要救她出來。”楚淮的眼眸裏映着躍動的篝火,看起來有些落寞:“将她收為義女,以後……再替胡丹給她找個好人家。”

胡丹去了,盡管他臨去前未必還認自己這個反賊做兄弟, 但楚淮認為自己要做該做的事。

“要是胡鐵筆在天有靈, 想必不願意讓一個弑殺之人撫養他的遺孤。”老師爺迎着楚淮驟然淩厲的目光冷聲道:“都督,不知道你想沒想過, 将來同顧軍的決戰要在哪裏打。”

楚淮:“我的話你沒聽見嗎?”

老師爺揚聲堅持道:“如今帝姬就在顧軍,絕不會放任我們在退漲後渡過洛河!那麽決戰就不遠了!如此軍國大事,難道你一點都不想嗎?!婦人之見!”

楚淮漠然道:“如果顧安南過不了沒糧沒錢這一關, 他養不了兵,就不會存在什麽決戰。”

老師爺上前一步,狠狠提了一腳篝火, 将整個火架子都踢翻了, 楚淮的衆親衛拔刀而起, 形成無言的威脅。

“我問你想沒想過!”老師爺怒發沖冠:“你給我說!”

楚淮坐在原地沒動, 他擡眼看着這個從照州時就陪伴着他的老人,忽然感到很陌生。不知道是不是帝姬給他下的毒藥起了作用, 他整個胸腔都傳來尖銳的疼痛, 像是有什麽東西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讓他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要麽是在豐州平原,”他垂下眼,用手邊的長弓将濺出去的篝火撥回來:“要麽就是在洛陽城外。”

“無論如何,決戰地都會在中原大地的中心,也就是說南境、牧州、崖州,包括臨近的雍寧兩地,都不會卷入最後一戰。”老師爺痛心疾首地彎下身來,手攥成拳敲着自己胸口:“也就是說,那裏的百姓會在你勝戰之後,成為你的子民!你之前屠城是不得已,如今你又在做什麽?!你活活餓死他們的父母,等那裏的下一代人成長起來了,他們還會不會聽你這個新君的號令?!”

“想找他麻煩的絕對不止我們一家。”楚淮微微側頭避過一個崩裂的火星:“他西邊山坳裏還藏着暴匪,這幾日必然也會亂。”

老師爺這次來是為了和楚淮敲定下一步戰略的,然而此時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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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屠城,是因為楚淮手下可用的将領太少,不屠的話打得下來也守不住。

可普天下所有的起義軍都保有同一個心照不宣的共識——那就是無論如何也不碰糧草。要知道早在天下還沒亂的時候,中原大地就已經遭過數次天災,地裏的糧食一年比一年少。糧草可以搶,可以争奪,可以被摻入粗沙和爛糠,但唯獨不能被燒毀。

饑餓,是一種不人道的變相死亡。

而大敗之下的楚淮,越界了。

楚淮似乎覺得很可笑,很不可理喻:“難道讓他們活着給顧安南造兵,種田,置我于死地?”

老師爺站在了一射之地。一路奔勞,他素日裏一絲不茍的發髻已然松散了,花白的碎發在晚風中飛揚,脊背佝偻,襯着無邊夜色,看起來莫名有些悲涼。

“都督,你有沒有想過顧軍為什麽明明已經擒住了你,卻依然放你走?”

楚淮一手摩挲着重弓,無波無瀾地說:“因為只要我一死,守着洛陽的白溪音就會立刻出擊攻打我留在洛河邊上的人馬。到時候殘餘的荊庭會趁機闊張勢力,試圖收服版圖,比起他已經了解的我,那更是一個未知數。”

“除此以外還有什麽原因,你想過嗎?”

楚淮:“師爺到底想說什麽?”

老師爺對着他長長一揖:“因為他知道,若是你性命有失,照州的死士就會誅殺你手下所有大将的家眷,你手下的兵馬會為你複仇,繼續戰鬥,直到死得一個不剩。”

楚淮搖頭,似乎覺得他一把年紀,仍然幼稚得出奇:“他是個成年人了,師爺。他會為了仇人的部下憂心麽?”

老師爺目中的最後一點希冀也破滅了。

楚淮根本沒有懂。

因為顧安南并不将那些兵馬看做仇敵,而是看做如果他勝利之後,要收服到麾下的部将。所以顧安南即便是敗,身邊的人也會越來越多;而楚淮即便是勝,身邊的人也只會越來越少。

“如果你根本就看不見這個天下,你又要如何獲得它呢?”老師爺後退半步,再次行禮:“楚伯清,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嗎?”

“我要贏。”楚淮突然将那張重弓狠狠拉起,精準無比地對準了老師爺:“證明我沒有錯。”

證明我的出兵,我的存在,不是一個誤會産生的笑話。

證明我的雄心,我的謀略,以及我能創造的,更好的天下。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

“你也想離開了,是嗎?”楚淮的弓弦繃到了極致:“馮伯,我們已經一路走出這麽遠了。”他最後一次試圖勸他:“一起走到最後,不好嗎?”

馮師爺整了整衣襟,雙手将散亂的頭發梳上去,他年邁的身軀在風中顯得很瘦弱,卻又堅韌得像一杆曾被彎折過,又再次挺直的修竹。

“縱便走得再遠。”

羽箭尖端閃過銳利的寒光。

“若出發是錯,便是錯。”

利箭出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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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州,禾家。

院落裏燈火通明,往來的婢仆小厮臉上各個帶笑,小跑着招呼打鬧,禾家的孩子們拿了大人給的紅封,在院子裏挂燈點炮仗,不論是男孩女孩,你追我趕笑得張揚又快樂。

天上落了細細的雪,暖融融的燈在廊下直打轉,大人們都在屋子裏頭熱鬧喧天地吃着撥霞供,外堂屋裏擺了幾大桌——而禾珏禾家主的卧房裏還有個單開的小席面,除了床榻上起不來身的禾珏,剩下的人都圍在一塊熱熱鬧鬧地吃鍋子。

何三、張鴻、須蔔、外加上謝川流跟鐵三石,整個顧家軍高層的光棍,如今全都在這屋裏頭了。

當然了,還有颠颠跑到人家家裏蹭飯的牧公夫妻倆,并禾珏自家那個沒良心的小夫人。

“牧公您可真有良心,”重傷未愈的禾少爺半靠在床頭,咬牙切齒地端着一碗粥:“您幾位就非得到我這屋裏吃?!”

他們竟然在只能吃小青菜的重傷患面前涮火鍋!

這是人能幹出來得事?!

銀煙大師守着一個素菜小爐子自己在旁邊吃,他那個鍋子是鮮菌湯的底,上面飄着幾個鮮豔的紅色枸杞,麻醬料鮮香濃膩,滑嫩嫩的青菜在裏面一蘸,翠色通透如上好翡翠,被筷子夾着送入唇紅齒白的佛子口中。

“唔,”銀煙大師餍足地嘆了口氣,發出了六根很不清淨的咀嚼聲。他又夾向鍋裏的一片素肉:“禾少爺,大帥說這是咱們自家人的慶功宴,不能少了你。”

禾珏:“……我謝謝您!”

“謝謝牧公想着他,大夥兒特地趕回牧州來同他過元宵,他心裏高興着呢!就是嘴賤罷了!”

禾小夫人笑眯眯同暮芸輕輕碰了碰肩膀:“芸娘娘,從前咱們都不知道撥霞樓竟然是您的産業——您看有沒有興趣在牧州開個分店?我來辦!您七我三!”

禾珏額頭青筋直跳:“毛蘭馨!”

“好啊,這從前都是底下人在管,明天你找蘭蘭問吧。”暮芸好笑道:“你七我三。”

禾小夫人舉起酸酪同她碰了個杯,手指飛快地在桌上開始虛空計算,連眼睛都變得亮晶晶的。顧安南趁着她二人嘀嘀咕咕,不動聲色地端着個碗走到禾珏床帳邊——

這是他單獨讓小廚房用清水涮的,等了半天就等着這一下,嘩啦一下将羊肉扣進禾珏的粥碗裏,而後在禾小夫人同暮芸狐疑地看過來時,若無其事地夾起碗裏的空氣放進口中:“看甚?”

“……”禾珏淚眼汪汪地擡頭,這是他半個月以來見到的第一口肉:“大帥,親兄弟。”

禾小夫人:“嗯?禾珏,你那粥怎麽還越喝越多了?給我看——”

“來來!”顧安南舉起自己的碗,豪氣沖天地笑道:“勝了楚淮,人人有功;以後跟着大帥,吃香喝辣!”

鐵三石嘩啦一下站起來,臉上浮起醉醺醺的笑容,舉起飯碗激動道:“大帥戰無不勝!”

何三的麻将碗都險些被他帶翻了,哈哈哈邊笑邊罵,也踩着凳子啪地将自己的碗碟同他相碰,衆人高高興興地一起碰碗:

“戰無不勝!”

這一刻人人振奮,他們尚未意識到此刻屋裏的人都是日後新王朝的中流砥柱,也是整個朝廷最核心的組成部分。

“呀呀肉老了,快快!”何三又開始發揮老媽子本色,招呼衆人坐下繼續大快朵頤;張鴻默默給須蔔思歸撈肉片,兩爪聚在胸前舉手問道:“主母!能再來幾盤嘛?”

暮芸一揮手,蘭蘭又去帶了一排身姿款款的侍女,流水價地将各色菜品送上來。

侍女們腳步輕盈,動作流暢,一個個活似下凡仙女般飄逸,仙女們轉了一圈又飄出去,露出了後頭跟着的一個白衣男人。

烏發輕揚,衣袂含風,一雙眼無波無瀾,他靜靜站在廊下,身上一半攏着暖燈,一半映着雪色,整個人清逸翛然,仙氣脫俗。

活似跟他們活在一冷一熱的兩個世界。

“我說小呂呀,”鐵三石的筷子在牙上磕出咔噠一聲,納悶道:“這寒冬臘月的你穿個紗料幹什麽,一會兒就凍出鼻涕了!你看你看!鼻管下頭那是什麽!”

須蔔思歸發出噗呲噗呲的聲音,笑得像個漏了氣的河豚。

呂太白:“……”他抽出張手絹在鼻子下面一揩,擡起仙氣飄渺的眼:“諸位,管飯嗎?”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很多年前,菜花巷。

呂家旁支幼子吃了許多苦頭,終于從長房大兄口中磨出了海聖人的住處。

可惜呂墩子是個路癡,宜平坊的路又像雞腸子一樣彎彎繞繞,他在裏頭瞎轉悠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終于找到了菜花巷裏那扇畫滿小兒塗鴉的破木門。

邋邋遢遢正在煮粥的海聖人一開門。

“天爺!怎麽又找錯了!”呂墩子餓哭了:“大爺,能先給管口飯不?”

海大爺:“……”

海聖人內心:(狐疑)這小子是要飯的?要飯能要這麽胖?

呂墩子:稀溜溜喝粥.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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