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風雲出我輩(八)

水鄉煙煙袅袅, 長街華燈依依,此時距離宵禁只剩下不到一個時辰,吳蘇的大街上卻繁華依舊。

臨街的鋪面高高點起光華流轉的燈火, 往來行人如織,各個臉帶笑容, 手裏或是提着在街邊買的小點心,或是帶着給家裏小兒女捎的玩物吃食, 都在嬉笑議論着今日渡芳口的逸事。

“喔唷,娘希匹,你今日見到了哇,鐘公子那麽文質彬彬的人物, 平日裏好淨好得啥子一樣, 今天都掉進黃泥湯裏去啦!”

“你管人家貴人老爺的事做莫子啦,今天我兒下河摸了十兩雪花銀嘞!夠家裏半年嚼頭!”

“要麽就說公主娘娘好闊綽得嘞, 那麽多銀子眼都不眨一下。”

“還不是因為生得好長得好,有個好兄弟有個好官人哇,要是也給我家閨女一個顧大帥那麽有本事的官人, 喔呦,叫我現在死也閉得上眼啦!”

人群嬉笑起來,開始哄搶一家街邊鋪子剛剛烘烤出來的糕點, 甜膩溫暖的氣息和熱騰騰的白霧一起散在夜幕裏, 顯得格外有人間煙火氣。

“什麽大帥不大帥?”老板笑呵呵地用荷葉給排隊買點心的人群裝上, 連連擺手道:“那是反賊!姨婆們等着瞧嘛, 我可聽說咱們鐘夫人同上頭不大對付,說不得要讓公主娘娘灰溜溜哇!”

隊伍裏一個素白衣裙的小娘子終于排到了, 很有經驗地挑了兩塊貼着鍋邊有點焦邊的點心, 笑得臉邊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 笑吟吟地讓老板用兩塊荷葉分開包上。

“古娘子!”老板一看就認了出來,有商會的當家貴人願意親自來買他的吃食,還是老熟客,他驕傲得臉色紅彤彤的,整個人容光煥發:“聽說古娘子得了溫瀾樓吶!年紀輕輕好厲害得嘛!”

其他食客聽得這美貌娘子竟然就是商會的古嫣,全都激動起來,大聲喊着恭喜發財,又追問帝姬容貌究竟如何,是不是真如天仙一般等等。

古嫣臉邊飛起兩道紅:“漂亮,怎麽不漂亮?漂亮得我都想以身相許啦!”

人群哄笑起來。

老板聽得大笑,又堅持解開荷葉包填了兩勺豆面,将那點心滾得圓溜溜的,又多澆了幾勺紅糖才遞過去:“拿着拿着,你愛吃我高興!”

古嫣也很開心。

今日她靠着帝姬,在吳蘇商會裏狠狠翻了把身,整個下午商會掌事們都在她新得的溫瀾樓裏做宴席,帝姬也很是賞臉,輕飄飄幾句話,将桀骜的龔財神等人收攏得服服帖帖。

古嫣算是長見識了。

宴席結束,各家都争着搶着要送宅子給帝姬休整,帝姬卻獨獨選了她,說要單獨同她一道走走。

古嫣知道,這是她有話要同自己說。

人的一生能碰上的重大機遇并不那麽多,古嫣活到現在,總共遇到過兩個了不得的貴人。

一個是她的亡夫,

還有一個,就是暮芸。

古嫣打起精神,拎着點心從人堆裏擠出來,溫暖潮濕的夜風将她微帶薄汗的衣衫吹得有些沁涼,擡眼果然望見,那人一身杏黃衣裙,頭帶幂籬,與繁華煙火隔着一道看不見的清風,站在燈火闌珊處。

風将幂籬的輕紗吹動,露出她看過來的眼。

她的眼波光流轉,靈得像個剛從山上下來的妖精,偏又糅雜着清貴與妩媚的味道。

“這也不怪顧大帥跑到匈奴搶親。”古嫣失神地喃喃道:“換了誰會不搶?”

更何況,如果真如傳聞中所說那樣,他曾短暫地擁有過她,那麽此生此世,又叫他如何遺忘如此驚豔的一個人呢?

有些人來過,就是來過,任憑将來江月春花自然萬物,無論何種絕色,終究也不是那個人了。古嫣心口一陣悶痛,不敢再任由思緒蔓延下去,嘴角揚起一個笑,快步同暮芸走在一處。

“才出鍋的清夢糕,您嘗嘗!”古嫣熱情地将其中一個荷葉包遞過去:“方才您也喝了點酒,這小吃很解酒的!吃了肚子也會舒服很多。”

暮芸不習慣在街面上邊走邊吃東西,卻很承她的情,看古嫣解開來小口小口地吃,她秀氣的鼻尖動了動。

“聞着是很香甜,”暮芸笑了笑,一手拎着荷葉包,一手五指微微張開感受晚風,貌似無意地問:“平日裏經常喝酒嗎?”

古嫣點頭,卻不很在意,擺手扇了扇燙口的點心:“嗐,我不是他們本地人,要進商會哪那麽容易?一點點闖罷了。”

古嫣說得是标準的官話,暮芸聽不出是哪裏的口音,只是不知怎地覺得非常熟悉,好像從前在什麽地方見過,但又實在說不上。

“夫人,陸家的宅子就在前面的坊市,時間不多,我有話就直說了。”古嫣容貌秀婉,有種天然的閨秀做派,卻比尋常閨秀更通透伶俐。她靈動的眼閃了閃,斟酌再三道:“您別看今日宴席上這群老哥哥們答應得痛快,都說願意掏出全副身家資助牧公……”

暮芸含笑垂眸:“你說就是了。”

“商人重利,真到了掏錢的時候,其實未必就是那麽回事。”古嫣還是委婉了點:“當年鐘夫人以一己之力帶起了整個吳蘇的商會,如今所有人要進出走貨都須得她批條子。”

換而言之,他們這群人的命脈全都攥在鐘家的手裏,別管帝姬今日如何風光,實則若不真正過了鐘家這一關,是決計無法将吳蘇這個錢袋子穩穩當當收入囊中的。

顧家軍想要吳蘇,但這天下誰不想要?

有了吳蘇,就相當于有了花不完的銀兩,用不完的兵器,吃不完的糧食。單是這半年之間,跑來找鐘家要錢要糧的起義軍就一只手都數不完。

“據我所知,他們開出的條件都很誇張。”

古嫣隔着幂籬,不是很能看清暮芸的表情,大着膽子道:“就連那位楚都督也派人來過——說是将來若能功成,要與鐘家劃願江而治呢!”

暮芸噗一下笑出了聲。

憑楚淮那個想做救世主的宏願,他會肯劃江而治?騙三歲孩子呢這是!

不過,鐘夫人不願合作的脾性倒也可見一斑。

“你知道嗎殿下。”古嫣将荷葉又往下扒了扒:“前些日子,甚至連洛陽那邊的朝廷都送人來巴結了——說是送了好幾個竹木箱子到鐘府上,一到就擡進鐘家的密室裏去了,也不知是什麽。想來大概是些珍寶重器吧。”

暮芸的表情很微妙:“竹木?”

“是啊,是龔財神手底下人探得的消息,錯不了。”古嫣啊嗚咬掉了半塊糕,望着夜幕的表情有些發愁:“我真不知什麽才能打動鐘夫人。”

古嫣說得一點沒錯。

鐘夫人不會輕易幫扶任何起義軍,甚至也不會幫助朝廷。她有錢有糧有太平,從一開始就在亂世中立于了不敗之地,暮芸扪心自問,如果異地處之,她能不能在當初鐘夫人所面臨的絕境中闖出這番天地?

答案是她不知道。

這個鐘薇鐘夫人,真是個奇女子。

“你不能與她為敵。”古嫣輕聲道:“你要麽臣服于她,要麽徹底毀滅她,除此以外,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暮芸的目光悠然澄定,比漫天星辰還要更加幽深神秘:“如果我說,我會讓這位鐘夫人心甘情願付出一切呢?”

古嫣手一抖,清夢糕掉在了地上,她發現沾了灰,惋惜地呀了一聲,語帶雙關道:

“哎,不成了。”

暮芸就笑。

吳蘇的夜景實在不錯,她心情頗好,也解開自己那包點心嘗了嘗——米薯黏糯,豆面香軟,綿香化入貝齒,紅糖甜得窩心。

她不知想起什麽,唇角的弧度都真實了幾分。目光仿佛穿透千山萬水與茫茫夜色,到得飛雪連天的崖州,望見了帶兵伏在枯草中,漫不經心叼着草梗的某人。

也不知他那邊的匪患清得怎麽樣了。

“說着玩的,別當真。”街面上跑來幾個搶錦鯉燈玩的吳蘇小孩,差點撞到暮芸身上,讓她一下回過了神。

暮芸一眼掃到孩子水綠色的小衣裳,忽然想起今日下午混亂的人群中,試圖扶起鐘褚的那抹碧色,順口問了古嫣一句。

古嫣正在盯着一盞兔子燈出神。

“她呀,她的故事可長了。”古嫣将那盞泛着暖光的兔子燈拎在手裏,有些促狹地同暮芸眨眨眼道:“那可是咱們吳蘇的‘廢太子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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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褚背對着滿城繁華,疲憊地從鐘家後門走了出來。

今天他已經很累了,但還不是休息的時候。從母親的密室議定了針對崖州衆人的對策之後,他只來得及簡單梳洗,匆匆換了衣裳,便再次走出府門奔忙。

可他沒有走出那個後巷。

因為有個熟悉又戳人心窩的剪影,兩手交握着站在巷口等他。

鐘褚心裏揣着剛剛母親說過的話,走向她的腳步一步比一步沉,漆黑的夜幕照不亮他眼底深深藏着的情緒,待得走到光亮之中站在她面前時,卻又只剩下堅硬和冷漠。

他鐘褚這輩子,一定要得到母親的認可。為了這個認可,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哪怕是她。

“梁芝,你我的婚約本就是個笑話。”他被對方一霎時湧出的淚光擊中,猛地偏過頭去,聲音淡漠得就像個惡人:“如今你我份屬兄妹,今後,還請你自重。”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顧大帥:“媳婦留不住,只能放她自由。”

鴻鴻軍師:“媳婦是男人,那就彎了吧!”

禾珏:“我家夫人何時能停止數錢看我一眼?!”

鐘褚:“你我份屬兄妹,今後別再往來。”(鑽進被窩哭泣.jpg)

本文又名《顧家軍那些沒用的男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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