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可當真是個廢物
噼啪——
夜晚總是過分的安靜,就連炭盆中偶爾傳來的聲音都會比白日裏更加清晰。
寧妱兒翻了個身,緩緩睜眼,目光透過薄帳望向桌上跳動的光亮。
念了一晚上佛經,煩亂的心還是難以平靜,打從她記事以來,頭一次會因為害怕夢魇而不敢入睡。
前幾日的夢原本已經夠令她驚恐了,可今日從珍寶閣回來後的那個夢,于她而言,才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噩夢。
在夢裏,她死了,死在一間破舊的茅草屋中。
寧妱兒也不知夢中的她是如何從魏王手中逃出去的,只看到夢中她衣着華貴,一席大紅長裙,就好似正在成婚的新婦,只是頭上的華冠早已不知所蹤。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在林中疾跑,紅裙被劃破,身上也有好幾處傷口在向外滲血。
平日裏由于心疾的緣故,別說這般疾跑,就是走路快點她都會難受,這樣跑下去身子肯定要受不住。
“不要跑了,這樣會死的……”寧妱兒拼命地朝她喊。
然而夢中的她什麽也聽不到,依舊不管不顧地繼續跑。
直到她凄慘地倒在一堆雜草中,那雙曾經閃着亮光的杏眸漸漸蒙上一層薄霧時,寧妱兒終是忍不住大哭起來,“為什麽要跑啊,活着比什麽都強啊……”
再次想起這個畫面,寧妱兒還是沒忍住落下淚來,她深深閉眼,扶去面上淚痕,許久後才緩緩睜開。
不,這噩夢不會是她真正的結局。
且不說夢境是真是假,便是真的,那好死不如賴活着,她才不會從魏王身邊逃跑,除非魏王要殺她……
但,魏王應當不會殺她吧……
至少在夢中來看,他是喜愛她的,不然為何要與她那般親昵,且在纏綿時連那種地方都要吸吮……
一想起那畫面,寧妱兒便頓時覺得又熱又悶,原本對死亡的驚恐似也散了幾分。
她将被子向下拉了拉,一張圓圓的小臉漸漸漲紅,自言自語地嘀咕着:“反正我不跑……”
其實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副身子不比常人,能活的如今都已是萬幸,她理應知足。
然人世繁華,尚有那麽多未聞未見,她又如何舍得離去?
手臂上傳來輕微的癢意讓她驟然回神。
垂眸看去,不知從何處跑來一個小螞蟻,正順着她手臂向手掌的方向爬。
寧妱兒雖無痛感,卻知冷熱,也能覺出癢來。
她擡起手臂,盯着那黑色的小不點,低聲問道:“你也是這樣覺得吧?”
小家夥像是能聽懂一樣,很配合地停了下來。
“再說,這就是一個夢罷了,沒準是我自己吓自己,對不對?”
黑色的小腦袋晃了晃,繼續朝她掌心爬。
夢中魏王一直喚她嬌嬌,而她根本就不叫這個名字,甚至連認識的人中,也沒有名字帶“嬌”的。
想至此,寧妱兒忽然不那麽怕了。
她撩開薄帳,朝指尖輕輕一吹,小家夥頓時沒了影蹤。
一夜秋風,吉安院的地上鋪滿了一層厚厚的霜葉,小鹿皮靴踩在上面,發出咯吱的聲音。
寧妱兒喜歡這樣的聲音,忍不住就在院裏踱起步子,見歲喜從屋中出來,便笑着同她招手,“歲喜快過來聽,像不像踩雪的聲音?”
衡州的冬日很少落雪,印象裏只有三年前的那個冬日,一連四日飄雪,才好不容易給地面上積了一層三兩寸的雪。
趙采菲跑來找她玩雪,寧妱兒卻因身體的原因,只能在屋中待着。
那日她趴在窗邊,羨慕地看着趙采菲在雪地上跑來跑去,留下一連串的小腳印,便是滑倒了也會不哭鬧,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扭頭沖她咧嘴一笑。
她也好想玩雪啊……
不過別說玩雪了,就是秋日裏風大些,她都不能輕易外出。
那她只好在這兒踩樹葉,就假裝是在踩雪玩啦。
一連幾日都未曾見過小姐笑得這樣開心,歲喜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竹安,小聲道:“小姐氣色瞧着比昨日好多了,可是沒再做那夢魇的緣故?”
竹安點頭道:“小姐今晨醒來的時候說了,昨晚睡得極好,一夜無夢。”
歲喜立即高興道:“定是佛祖顯靈,庇護小姐的緣故。”
寧妱兒一面踩樹葉,一面沖歲喜笑道:“我也是這般想的,所以方才還和竹安說,過幾日秋分随姑母去趟福華寺呢。”
“啊?”歲喜笑容僵住,看向身旁的竹安。
要知道三年前寧妱兒就去過一次福華寺,原本一切都順順利利的,卻不知何時,寧妱兒身上的花露引來了一只毒蜂,那毒蜂在她脖頸的位置蟄了一下。
寧妱兒自幼痛感極低,後來因反複高燒,逐漸連味覺也失了。
張大夫從前就反複叮囑過,無味覺尚可,但沒有痛感,便是可大可小的事,萬一何時傷到因沒有疼痛便被忽略,最後可能會引起更加嚴重的後果。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寧妱兒很少外出,且每日沐浴都要将身子細細查看一番,生怕遺漏了何處不适。
那次便是如此,原本被蜇後,立即抹點祛毒的藥膏便可,然而寧妱兒起初并沒有發覺,待頭暈目眩中毒的跡象出來後,已經錯過了最佳上藥的時間,那毒液已經滲入體內,回去硬是躺了半個多月才恢複。
每想到此,歲喜還會心有餘悸。
竹安也是如此,她無奈地沖歲喜扁了扁嘴,很明顯她是勸過的,可寧妱兒這次說什麽也要去,根本勸不住。
“小姐,”竹安暗暗嘆了口氣,上前道,“若當真要去,便莫要貪玩了,早些去同夫人說吧。”
能将她勸住的便只有寧有知了。
寧妱兒臨出院子的時候,從地上撿起一片好看的紅葉,一路上都舍不得扔,待一會兒回來,她要将這小紅葉夾在話本中。
主院這會兒好生熱鬧,人還未下廊,便聽到屋裏傳來陣陣笑聲。
趙府內敢在寧有知房中這般大笑的,便只有趙府二小姐趙采菲了。
聽到下人進屋傳話,趙采菲連忙将手中糕點一口塞進嘴裏,一面拍着手上的渣子,一面朝外跑。
見到寧妱兒,她便立即上前将她胳膊挽住,“你前日裏不是病了麽,如今身子可好利索了?”
寧妱兒笑着點頭,與她一同走進屋。
寧有知斜了眼趙采菲,責道:“知道妱兒病了,你不知道過去瞧瞧。”
趙采菲扁嘴,“娘可真善變,上個月還讓我沒事少去煩妱兒姐,今日可又怪我不去……”
寧有知拿起一個棗朝她丢去,“這能一樣?”
趙采菲眼明手快,一把就将棗接在掌中,笑眯眯地咬了一口,“娘給的棗就是甜吶!”
“你看看你,哪裏有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寧有知懶得再去說她,便招呼寧妱兒坐到身前,拉着那軟乎的小手道:“過幾日秋分,我去福華寺找靜心大師,給你求道平安福來。”
正好說到福華寺,寧妱兒便提出要與她一道去。
寧有知面露難色,她知道這孩子向來乖巧,很少會開口要什麽,這次能主動提出要去福華寺實,實在不該拒絕的。
可一想起三年前寧妱兒在福華寺被毒蜂蟄的事,寧有知又不敢答應。
寧妱兒小手緊緊地抓着裙子,正猶豫要不要再開口争取兩句,便見趙采菲忽然起身,來到寧有知面前,拉着她衣袖開始撒嬌。
“娘,你就讓妱兒姐去吧,實在不行,我豁出去了,到時候那天半步不離地跟在她旁邊!”
“你呀!”寧有知瞪她道,“去拜佛怎麽就是豁出去呢,說得好像你虧了似的。”
趙采菲嘀咕道:“我又不信那個,去一趟不是浪費工夫。”
寧有知氣得手中佛珠快速轉了幾圈,“你這孩子,心若是不誠,就不要去了,省得沖撞佛祖!”
趙采菲道:“妱兒姐心誠,你讓她去啊!”
寧有知看向一旁委屈巴巴的寧妱兒,不由也軟了語氣,“我這還不是怕妱兒身子不好,你還記得三年前那次……”
“呀呀呀,我的親娘啊!”
趙采菲急道:“你也說了那是三年前,妱兒姐如今都要及笄了,怎還會那般不小心,到時候裹嚴實些,再多佩幾個藥囊,別說毒蜂了,就是蚊子也叮不着她。”
說着,她又沖寧妱兒擠擠眼,“再說,張大夫不是說了麽,妱兒姐如今身子愈發好了,應當适當出去走走,長期悶着反而不好。”
寧有知疑惑道:“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趙采菲無不得意,“這府裏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我人雖未去探望,可是心卻始終記挂着妱兒姐!”
細看寧妱兒,的确是比前幾日氣色好了不少。
最終,寧有知在趙采菲的軟磨硬泡下,還是應允了。
回去時趙采菲要送寧妱兒,兩人已有半月未見,一見面便有說不完的話,一路上趙采菲的嘴就沒有停下來過。
從兒時便是如此,寧妱兒不能外出,趙采菲便将外面的事說與她聽。
哪家小姐脾氣好,哪家公子模樣俊,誰家老爺找了外室,誰家夫人生了兒子……
整個衡州城,不論大事小事,幾乎沒有趙采菲不知曉的。
在她的影響下,寧妱兒雖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也能将各種事知道個七七八八。
也不知怎麽就說起了魏王,一提到魏王,趙采菲明顯興致更高,她将婢女支得遠遠的,這才低聲與寧妱兒說起來。
“皇上因容貴妃的原因,偏愛于他,可這個魏王除了模樣以外,樣樣都不争氣,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裏淨是與一群男人厮混,若是從前,這樣的苦差事根本輪不到他做,還不是因他搶了玉平公主的男寵,鬧得滿城風波,皇上才讓他出來避避風頭……”
趙采菲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寧妱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她憋了好半晌,才低低開口:“你可要把我哥看緊了,沒事兒就這裏疼,哪裏癢的,讓她多去吉安院瞧你,莫要總是跟着魏王跑前跑後的……”
寧妱兒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趙采菲也不好再細說,只是憂心地嘆氣,“罷了,反正魏王最晚月底就走了。”
得知沈皓行再過半月就會離開,寧妱兒暗暗松了口氣。
除了過幾日去福華寺以外,往後這半月裏,她便寸步不離吉安院,不管那夢魇是真是假,惹不起她總歸是躲得起的。
這幾日寧妱兒氣色愈發好了,那夢魇也未再出現。
汀蘭苑裏,晨起的鳥兒落在枝頭叽叽喳喳地叫着。
沈皓行緩緩睜眼,如昨日一樣,微微上挑的眼角上挂着一滴淚珠。
他面無表情地坐起身,用指尖點掉眼角淚珠,随後拿指腹輕輕揉搓着那滴冰涼的濕潤。
“沈皓行啊……”
他默念自己名諱,許久後冷冷嗤笑。
“一個死了的病秧子都能讓你哭成這般模樣,那你可當真是個廢物了……”
作者有話說:
本王給大家表演一個自己罵自己系列。
感謝在2022-09-10 18:37:12~2022-09-11 12:37:2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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