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小病秧子
不過,那小病秧子在夢裏死了,這荒謬的夢也許會就此結束。
然而事與願違,沈皓行的夢魇還在繼續。
每日清晨醒來,眼角依舊會挂着淚。
最開始他還能淡定地點掉淚珠,冷嗤上一句,“廢物,沒出息。”
到後來,不光是眼下烏青,連心口都會沒來由煩亂。
既是這般舍不得她,怎不随她一道死了?
整日在他夢裏哭哭唧唧做什麽……
沈皓行站在窗旁,面色陰郁地盯着遠處那小院。
這幾日裏,常見那邊依舊毫無所獲,趙府的背景幹淨到讓他們找不出一絲錯處。
阖府上下一派祥和,膝下的三個兒女,性格大不相同,品行卻皆為端正,連身邊的友人也多是秉性相仿之人。
再說這汀蘭苑,每個角落都不曾被暗衛放過,連同這院裏的花草泥土也在暗中查過,絕無異樣。
最後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常見只好提起巫蠱之術。
南方的确在某朝盛行過一段時間的巫蠱之術,後來朝廷明令禁止,那些邪術便也漸漸淡出人們視野。
沈皓行最不信怪力亂神,他不屑道:“若當真有此神通,誰人還上戰場,直接詛咒下蠱便是。”
常見原也是不信的,這還不是實在找不出緣由來,才提及此事,見沈皓行不信,他便也作罷。
沈皓行朝吉安院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那小病秧子可有動靜?”
“寧姑娘明日要去福華寺禮佛,”常見說着,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睜大眼道,“莫不是這寺中有古怪?”
沈皓行沒再開口,許久後才悠悠地收回目光。
第二日清晨天還未徹底明亮,趙府的馬車便已經出發,行至福華寺需一個時辰左右。
一路上有趙采菲陪着,馬車內有說有笑很是熱鬧。
行至一半,寧有知乏了,撐着太陽穴在一旁小憩。
趙采菲不敢在說話,便将昨日買的糕點翻出來吃,她捏起一塊兒菊花糕遞給寧妱兒,小聲道:“今日午膳定是要在寺中用,那齋菜寡淡無味,且半分油水都沒有。”
寧妱兒痛感低且沒有味覺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跟在她身邊伺候的竹安和歲喜以外,便只有張大夫同寧有知清楚。
她還記得那時寧有知一邊抹淚,一邊對她說,“這是佛祖憐佑我家妱兒,便舍不得你再吃苦,再受罪,所以才叫你如此的,只是……這件事不得對任何人說。”
她的小侄女這般心疼人,不該再被任何人妄議。
寧有知也的确将此事瞞得極好,阖府上下再無旁人知曉,連趙茂行也不知。
這麽些年過去,寧妱兒不僅習以為常,且還能掩飾得極好。
她笑着從趙采菲手中接過菊花糕,咬了一口後,配合地點頭道:“好吃,入口清香,酥軟不膩。”
“嘿嘿,我就知道咱倆口味相同!”趙采菲低低笑着,又捏一塊兒塞給她,“一會兒便要到了,趕緊多吃點。”
秋分這日上山拜佛的香客頗多,心誠之人大都是将馬車停在山下,步行至山上大的福華寺,也有身子不好的年邁之人,爬不動山,便直接讓馬車停在福華寺外。
寧有知原本也是這樣安排的,寧妱兒卻是覺得不夠心誠,幹脆就在山腰的地方下車,一路走走歇歇,身子也還吃得消。
她今日只帶着竹安,兩人身上都系着好幾個驅蟲的藥囊,山上涼,她穿得也比常人厚實,身上冒出一層細汗也不敢脫衣。
小臉蛋紅撲撲的,呼吸也明顯急促了些。
山上缭繞的霧氣中,夾雜着濃濃的香火氣。
今日寺中香客雖多,卻都是少言寡語不敢煩擾到神明。
寧妱兒一路跟随姑母,挨個與神佛叩拜上香。
趙采菲一開始還在後面跟着,後來也不知去了何處。
靜心大師宣講佛法的時辰就要到了,寧有知也顧不得尋她,帶着寧妱兒便來到佛堂,兩人來得晚,便只能坐于最後的蒲團上。
寧妱兒聽得認真,有不解的地方還會暗暗記在心中,待一會兒人群散開,便打算上前詢問一二,可就在這時,衣擺被人輕輕拽了一下。
寧妱兒蹙眉回頭,看到躲在門外的趙采菲沖她誇張地做着口型:出來,快點啊。
寧妱兒微微搖頭,回過身繼續聽講。
趙采菲也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見寧妱兒不搭理她,便在後面連拉帶拽,鬧出些許動靜,惹得一旁小沙彌也朝這邊看來。
寧妱兒怕擾了堂中清靜,只好悄悄退出佛堂。
趙采菲見她出來,連忙拉着她朝堂後的一處院子走去。
寧妱兒脾氣向來好,也沒有和趙采菲惱,只是又累又困惑,她停下腳步,扶着一顆老槐樹,輕吐着氣道:“你這是在做什麽呀?”
趙采菲見她小臉通紅,這才反應過來她這身子是急不得的。
她一面拿出帕子幫寧妱兒擦拭額上細汗,一面急道:“我方才看到我哥了!”
寧妱兒愣了愣,“表哥也來了麽?”
趙采菲壓着火氣道:“娘今日來福華寺上香,我哥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想來,跟着一道便是,他呢?這樣鬼鬼祟祟的獨個跑來,肯定是沒做好事!”
說完,便又來牽寧妱兒的手,宛若一副要捉賊的架勢。
細細品來的确有幾分怪異,但寧妱兒不願多事,她搖頭不肯再走,“表哥近日繁忙,興許是在辦正事,我們還是不要去叨擾了。”
“怎麽能是叨擾呢?”趙采菲四處看了看,壓聲道,“我們就躲在暗處瞧一瞧,若真是在辦正經事,我保證立刻帶你回來。”
寧妱兒心裏不想去,便也沒多想,直接道:“那要不是正經事呢?”
趙采菲眸色沉了沉,“那就不好說了,得看不正經到什麽地步……”
寧妱兒見趙采菲這副模樣,莫名有些心慌,她咽了口唾沫,正打算開口勸勸,便見趙采菲忽然她手松開,咬牙道:“罷了,我自己去!”
寧妱兒勸不動她,也不敢任由她亂來,想着有她在旁邊還能看管着些,便只好跟着去了。
兩人走進一處果園,快出園子時,看到不遠處的小溪旁有一座石亭,裏面只有兩道身影。
趙采菲連忙将寧妱兒拉到果樹的陰影中,悄默默探出一個腦袋。
趙茂行正好面對這邊,另一人卻被石柱擋着半邊身影,只能看到部分粉色的衣擺,随着山間秋風輕輕擺動。
也不知兩人在說什麽,趙茂行滿臉通紅,明顯帶着羞意。
趙采菲小拳頭倏地一下用力握住。
寧妱兒沒敢向那邊細看,只是方才過來時掃了一眼,知道趙茂行正站在那裏與人說話,便莫名松了口氣。
她拉了拉趙采菲衣擺,小聲勸道:“表哥只是在與魏王商量事宜,咱們不該如此窺看的,抓緊時間回去吧,一會兒姑母尋不着該憂心了。”
“魏王?怎麽可能,你可別替我哥說話了。”趙采菲也不知看到了什麽,氣呼呼道,“你看他臉紅成那樣,定是在和哪個小浪蹄子談情說愛!”
說着,她小拳頭用力在樹幹上錘了一下。
頭頂熟透的果子跟着壓彎的枝葉沉悶地晃動着……
石亭裏,趙茂行也不知怎地就和魏王說起年後成婚的事來。
魏王為人和善,像兄長似的與他閑聊,趙茂行便越說越多,說到最後,那臉也逐漸紅了起來。
“王爺有所不知,能娶表妹我一點也不覺委屈,她人美心善,是世間難得的女子……”
沈皓行慢悠悠地搖着折扇,沒有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細小的反應,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做戲的模樣。
若趙家當真要讓趙茂行娶那小病秧子,為何還要使手段讓他夢魇……
難道這傻小子不知此事?
沈皓行正在琢磨,忽然聽到不遠處果園裏傳來一聲叫喊。
趙采菲從未這樣倒黴過,只是略微發了個脾氣,這果子便朝她腦門上掉,痛得她下意識就叫了一聲。
随後她連忙捂住額頭,還指着地上果子氣憤道:“什麽鬼東西,怎麽還長一身刺呢?”
“噓,小點聲呀!”寧妱兒恨不能拿帕子堵她的嘴。
趙采菲這才反應過來,方才她動靜過于大了,不過事已至此,也沒什麽躲藏的必要。
趙采菲索性拉着一臉抗拒的寧妱兒,直接現身,“怕什麽,做壞事的又不是咱們!”
“小妹?”趙茂行看到這二人時吃驚不已。
趙采菲也不顧額頭的疼痛,氣勢洶洶地朝石亭走來,“讓我看看是誰家的小娘子,好生不要臉面!今日我非要……”
看到沈皓行的那一瞬間,趙采菲的舌頭立即打結,“非、非要給、給、給王爺請安……”
“說得什麽葷話?”趙茂行上前扯了一下趙采菲衣袖,沖她擠眼,“快給王爺賠罪。”
趙采菲簡直欲哭無淚,她如何知道一個堂堂王爺,竟穿得比女子的衣裙還要粉嫩,她也算是反應迅速,連忙就朝沈皓行屈腿。
“民女失言,望王爺恕罪。”
一直默不作聲的寧妱兒也跟着行禮。
沈皓行目光淡淡地從二人身上掃過,他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還讓趙茂行快些帶趙采菲去處理額上傷口。
趙茂行心中感激,忙帶着這二人退下。
寧妱兒全程無話,只是緊緊跟在趙采菲身後,走的時候也不知是不是太過緊張的緣故,腳底下還打了個趔趄。
沈皓行望着那嬌小笨拙的背影,輕搖折扇。
啧,這就走了?
然而,沒走幾步,那小身影便停住了。
也不知她與趙茂行說了什麽,便垂着腦袋又朝石亭折返而來。
呵,看來這小病秧子還是安耐不住了。
沈皓行唇角揚起,眸中卻閃過一絲陰鸷。
作者有話說:
沈皓行:來,讓我看看這小病秧子耍什麽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