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是本王将她吓到了
寧妱兒高燒不退時,整個趙府似是都被一層陰霾籠罩,待她身子好轉,往日那輕松愉悅的氛圍又立刻回來了。
趙茂行一掃幾日疲态,走路都較之前輕快不少,他将自己珍藏許久的一幅名畫取出,愛不釋手的看了許久,最終還是咬緊牙根,将畫小心翼翼卷好,帶着走出書房。
趙府南苑的一處水榭中,沈皓行輕撫古琴,那聲音流轉舒緩,引人入勝。
趙茂行都不由聽愣了神,沒注意沈皓行的目光根本沒有在他那副珍愛的畫卷上停留過。
沈皓行微阖着眼,沉浸在自己的琴聲中,許久後才漠聲開口:“本王向來不懂賞畫,既是難得佳作,何故要贈予本王,自己留着便是。”
趙茂行總覺得今日的沈皓行哪裏不太對,卻又說不出是何緣由,畢竟他說話時,還是如之前那樣面色溫潤,含笑和善。
趙茂行起身朝他恭敬拱手言謝,“王爺心善,前日用名貴草藥救治趙府家眷,阖府上下無不感激,卑職是想借此畫來表達對王爺的感激。”
家眷……
沈皓行沒有說話,慢慢睜開眼來,琴聲的韻律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
趙茂行并未覺察,繼續說道:“原本寧表妹是打算一道前來謝恩的,但她身子剛剛恢複,大夫說不宜外出走動,還望王爺見諒。”
“哦?”沈皓行眉梢微挑,“這是她原話?”
趙茂行點頭應是。
沈皓行卻是笑了,那小病秧子吓成那副模樣,便是身子徹底康健,怕是也不敢來見他,便用這鬼話來糊弄。
“藥材本就是為了救人性命,既是物有所用,這便值當了。”
他指尖稍加用力地向前掃過,蜿蜒的河流仿佛忽然被人攔腰折斷,他眉眼微沉,唇角卻依舊保持着溫潤的弧度,“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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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忽然的一聲讓趙茂行有幾分怔然,“王爺但說無妨。”
沈皓行擡眼看他,問道:“那日你去取傘,為何耽擱那般之久?”
趙茂行如實答:“有一位老者在路上意外滑到,卑職憂心……”
“哦?”沈皓行沒等他說完,眉眼微沉,指尖在琴弦上又是一掃,如平靜的河流忽然卷起漩渦,“為救老者,便讓自己未過門的妻子,在風雨裏苦等?”
“啊……”趙茂行一時啞然,頓了片刻,才解釋道,“王爺有所不知,寧表妹她此次犯疾,并非風寒所致,大夫說,是受驚吓而致的。”
沈皓行雙手落于琴弦上,倏地一下收了琴音,面容上溫潤的笑容也徹底收起,他再次擡眼看向面前男人,“那日亭中僅本王與寧姑娘二人,依你所言,便是本王将她驚吓到了?”
趙茂行與魏王相處的這段時間裏,頭一次看到他這副神情,也不知為何,手心竟驀地生出一層冷汗,他連忙就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也許是因為表妹擔憂風雨太大,會致她心疾發作,這才受了驚吓……”
“嗯。”這個解釋倒是不錯。
沈皓行面容忽又一松,重新彎了唇角,“一個陌生的老者,一個真心相待的女子,茂行為何會選前者?”
“這、這、這老者年歲過高,身子骨……”
“據本王所知,寧姑娘那副身子骨,也好不到哪兒去啊。”
沈皓行似是在與他閑聊,可句句都令他難以辯駁,不知不覺中,趙茂行額上也滲出了一層細汗。
沈皓行神色自如地拿起折扇,緩緩起身道:“所以說,你口中所謂的真心相待,究竟幾分真,幾分假呢?”
趙茂行再也辯駁不出,只是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是這樣的,我、我是真心待表妹的……”
“嗯,本王知道,茂行你最是在意你那表妹。”沈皓行語氣好似寬慰,然而這番話在此刻确顯得格外諷刺。
趙茂行徹底啞言。
沈皓行不在看他,而是轉身望向湖中心那片荷花叢。
這個時候的荷花,早已不似夏日裏嬌豔繁華,可即使如此,在愈發寒涼的天氣中,它們照舊個個挺着花杆,不服輸,不甘心,但仍舊會一點點衰敗。
沈皓行微眯着眼,許久後淡淡開口:“聽說衡州的中秋燈會,甚為熱鬧?”
“嗯?”趙茂行還在深深的糾結自責中,顯然是沒留意到方才沈皓行說了什麽。
沈皓行也并未氣惱,耐着性子又道一遍。
這次趙茂行是聽明白了,悶聲悶氣地道:“五日後便是中秋燈會,那是衡州一年到頭來,最為熱鬧的一日,甚至比過年時還要熱鬧。”
一聽這語氣便知他心不在焉,沈皓行索性回身問道:“福華寺的事,還未理清麽?”
趙茂行頗為慚愧地垂眸道:“理清了,王爺提點的對,那日的确是我的過錯。”
沈皓行頗為滿意地點點頭,“本王雖與寧姑娘并不相熟,卻從你口中了解過一二,既是個可憐人,你便當好好珍惜才是。”
這番話一下又說到了趙茂行的心坎處,他愈發愧疚,且還對沈皓行更加敬佩,沒想到堂堂一個王爺,會這樣關心他。
趙茂行便講了許多中秋燈會的趣事。
臨了,他還邀沈皓行那晚一道去看燈會,沈皓行卻是搖了搖手中折扇,笑着道:“本王便不同你去了,好生想想誰才是你該陪之人。”
“該陪之人……”趙茂行垂眼默念。
吉安院裏,寧妱兒坐在桌旁翻看佛經,也不知看了多久,眼睛有些酸澀,她将佛經遞給歲喜。
歲喜打開櫃門放佛經的時候,寧妱兒無意間瞥見最下面那盞仙鶴燈,這才反應過來,好像快要到中秋節了。
按照衡州習俗,中秋那日不到酉時,街道便已經開始喧鬧起來,待天色暗下,花燈徹底點燃,整個衡州瞬間變得五彩斑斓。
往年趙家兄妹都會去街上逛燈會,寧妱兒雖去不了,卻能收到他們帶回的禮物。
寧妱兒最喜歡的便是她的第一盞燈籠,那是許多年前趙茂行從中秋燈會上回來,贈予她的。
一連數年,中秋這晚她都會在院子裏提着仙鶴燈玩上一陣,往後這些年裏,趙茂行時不時還會送新的過來,但她最喜愛的,還是那盞仙鶴燈。
“小姐,在想什麽呢?”
竹安端着湯藥走進屋,見寧妱兒坐在桌旁,望着身邊櫃子出神,不由問道。
寧妱兒接過湯藥,卻沒急着喝,而是笑着道:“我是在想,那樣小小的一盞仙鶴燈,都如此好看,若滿街花燈各般模樣,那得是多麽美好的一個畫面啊……”
看到寧妱兒滿懷憧憬的模樣,竹安不由又想起前幾日她高燒不退的事來,免不了鼻頭開始泛酸。
她努力壓住情緒,勻了幾個呼吸,彎起唇角笑着道:“這還有幾天呢,小姐好好喝藥,待身子好了,往後肯定能親自去看看的。”
寧妱兒臉上笑意淡了幾分,垂眸望着湯藥中的影子,若有所思地低聲自語道:“可往後是多久呢?”
“妱兒妹妹。”
門外的小院裏傳來男子的聲音,一聽便知是何人。
歲喜快走兩步來到窗前,看了一眼,便笑着回頭道:“小姐,是表少爺來了。”
寧妱兒這才忙将手中藥喝了,拿起一塊兒蜜餞放入口中,起身來到院內。
院中石桌旁,趙茂行臉頰微紅,面露難色,只是匆忙看了寧妱兒一眼,便立即移開目光,問道:“是剛喝了藥麽?”
寧妱兒嚼着蜜餞,笑盈盈地沖他點點頭。
趙茂行沒有說話,望了眼跟在寧妱兒身後的竹安。
寧妱兒覺出他神色有些不對,于是朝身後揮了揮手,待竹安退去幾米以外,她才問道:“表哥尋我,可是有何要事?”
趙茂行猶豫片刻,終是結結巴巴地開了口:“表、表妹,那日在福華寺,是、是我對不住你,我不該留你那般久的,你可曾心中對我有所埋怨?”
要說埋怨,當時的确是有的,他明明說了去去就回,可偏偏讓她在那四面透風的石亭裏,等了那般久,若不是沈皓行替她遮風……
忽地想起沈皓行,寧妱兒立即打住思緒,不敢再去多想其他,連忙回神道:“表哥無需自責,那日事發突然,不是誰都能預料得到的,再說,我如今不是已經好了麽?”
正如寧妱兒所說,事情已經發生,再去追究這些也無濟于事。
趙茂行的為人她很是了解,他善良正直,敦厚老實,看到老者在面前摔倒,豈會當真做出視而不見的行徑,便是她當時在場,也不可能置之不理的。
見寧妱兒絲毫不在意的模樣,趙茂行更加內疚,且又生起自己的氣來,他本來是和表妹致歉的,怎麽說着說着,又讓表妹反過來寬慰他。
趙茂行咬了咬牙,終于肯擡眼正視她,道:“總之,這次是表哥的過錯,妱兒若想要什麽,同表哥說便是,就是那天上的星星,表哥也要試着拆一顆予你。”
寧妱兒垂眸笑了,倒是當真思忖片刻,最後用半開玩笑地語氣道:“那我想去燈會,表哥可應允?”
趙茂行方才還要摘星星的決心瞬間退去大半,神色明顯的猶豫起來。
寧妱兒知道答案,但也不知為何,就是想要試一試。
哪怕被拒絕,她至少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不像過去那十多年裏,沒人任何人來詢問她,就連她自己,都好像默認了她是不想去的。
她不想麽?她想。
她特別特別想。
尤其是一想到,未來的某一日,她忽然死去,竟連一次燈會都沒有看過,豈不是太過可惜?
可她身體的确太弱了,萬一跑出去一趟回來病重,豈不是得不償失?
寧妱兒暗暗嘆了一聲,到底還是不該去的,也不應該讓表哥這般為難。
寧妱兒深吸一口氣,故作輕松道:“無妨的,我在府上乖乖等你們玩回來,到時候記得給我帶盞花燈便可。”
說完,她又笑着道:“表哥若是沒有旁的事,我便進屋歇息了。”
不等趙茂行回答,寧妱兒立即轉身朝屋裏走去,她生怕走得晚了,便裝不下去了,可就在她一腳已經邁入門檻時,身後忽然傳來趙茂行急切的聲音:“妱兒!”
趙茂行快走幾步來到她面前,道:“夜間河邊風大,長盛街上卻人少且寬敞,那日若是乘坐馬車,便不必擔心風寒了,不知妱兒可否願意在中秋那日,随茂行共赴燈會?”
趙茂行最後一字的尾音還未徹底落下,寧妱兒便立即應道:“願意!”
白嫩的小臉上抑制不住地揚起笑容,甚至興奮到直接跳了起來,卻是迎上趙茂行那雙炙熱的眸光時,她略顯不自然地垂下眼眸,小心翼翼地問道:“表哥可是認真的?”
見小姑娘這般喜不自禁,趙茂行也在不知不覺中被她的喜悅所感染,心頭生出一種莫名的興奮,他笑着替她撥開額前散落的一縷發絲,溫聲道:“表哥不騙妱兒。”
“多謝表哥,表哥你真好!”寧妱兒說完,便提着裙子快走進屋。
望着那雀躍的身影,趙茂行心尖上像是被什麽撓了一下。
寧妱兒一整日都極其興奮,夜裏睡得時辰也比平時晚了不少,待她徹底熟睡,吉安院附近的一道黑影才離去。
此刻的沈皓行并未睡下,他一面伏案書寫着什麽,一面聽暗衛轉述吉安院今日的情況。
在聽到寧妱兒興奮地跳腳時,他筆尖微微頓住,唇角不可察覺地向上提了一下。
随後他很快收斂神色,繼續垂眸書寫,待暗衛走後,一旁的常見終是忍不住,拱手上前道:“王爺,屬下有些不明白。”
沈皓行正好寫完最後一字,他擱下筆道:“何事不明?”
常見道:“王爺既是已經再無夢魇,何必還派人守在吉安院?”
沈皓行吹了吹紙上的墨跡,淡道:“事出有因必有果,起因你可查清了?”
“尚、尚未。”常見瞬間垂下眼來,他可是頭次這般挫敗,明明已經将所有能查的都查了,卻始終找不出緣由來。
可他也看得出來,自打那夢魇徹底不見,王爺反而對吉安院更加上心,連寧妱兒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都要一一知曉。若是要調查夢魇之事,倒也說得過去,可不知為何,常見總有種不安的感覺。
紙上墨跡已經幹了,沈皓行将信紙疊好,放入信封中,朝常見遞去,“做你該做之事,其他莫要多問。”
常見接過信封,卻是并未退下,“可貴妃娘娘……”
沈皓行倏然擡眼,常見猛然頓住,他片刻不敢猶豫,直接躬身退下。
直到将門合上,徹底看不到沈皓行的身影時,常見才如蒙大赦般用力地勻了幾個呼吸。
衆人皆道魏王親善溫雅,只有他知曉,就在方才,若他膽敢再多言一字,怕是這世間再無他常見了。
屋中倏然靜下,沈皓行面無表情地擡手掐滅燭燈上的火光。
許久後,黑暗中傳來一陣低低的嗤笑。
瞧你那得意忘形的模樣,若是樂極生悲壞了身子,這次可怨不到本王頭上了。
只是……僅坐在馬車裏,能有何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