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在金山寺已經有二十五個年頭了,我以為我會一直像一個平凡的和尚一樣在挑水掃地念經誦佛中度過我寡淡的一生,所以當師父在那個夜晚将法杖和金缽傳給我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些失望,師父說金山寺主持歷生的目标就是斬妖除魔守衛一方淨土,我想拒絕師父,我是最晚入門的弟子,前幾位師兄都比我更能擔起這個責任,可是,我開不了口,自幼口不能言令我永遠無法拒絕別人的要求。師父卻說我天生慧根,生來便是除魔伏妖的,我此生命數早已是上天注定,逃不得脫不出。師父這樣說的時候已是即将坐化,他摩挲着我手裏的金缽,渾濁的目光裏似乎是倦的化不開的悲愁,他說,法海你不懂,你卻終會明白。他又忽然沖我笑了笑,像是在看他最疼愛的孩子般,說,無情許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初晨,我握着法杖端着金缽打開師父房門的時候,守候在外的幾位師兄立馬沖進去,一聲聲悲痛的“師父”之後,師父圓寂的消息傳了出來,數百金山寺弟子湧進佛殿,為師父念經送行。我逆着人潮慢慢走出寺門,一步一步,緊緊握着法杖,穩穩端着金缽,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我只是覺得身後的念經聲恸哭聲格外刺耳擾心,我忽然看不透這世間,師父也是,師兄弟也是,香客也是,總用我讀不懂的目光看着我。

我坐在後山的蒼翠的菩提樹下,閉上眼回憶着師父圓寂之時對我說的話,一個聲音叫道:“大師。”我緩緩睜開眼,一個十幾歲的年輕人身着粗布麻衣站在我面前,滿臉盈盈笑意沖我行了一禮。我雙手合十微微一鞠,指了指自己的嘴擺擺手。

他恍然明白了我說不得話,拿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擦汗道:“我乃杭州城中的醫館學徒許仙,今日上山采藥不覺走得深了,尋不着下山的路,剛剛看見大師坐着這裏,便想問個路,打擾大師參禪,真是不好意思。”

我指了指東北方向,那便是下山之路。

許仙卻沒有離開,解下背着的藥筐,也盤腿坐在了地上,打開一個小包裹,将裏面一個白馍朝我遞來,“時值晌午,大師想必還沒用飯,不嫌棄的話一起吃吧。”

我接過白馍,許仙喝了一口水囊裏的水問我:“敢問大師法號?”

我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下“法海”二字。

“法海大師,我剛剛聽見山上的金山寺大鐘敲了九下,不知寺中是否有大事發生?”

“圓通圓寂”。

“阿彌陀佛。”許仙哀了一句,問道:“大師為何不去為圓通大師送行?”

我問:“為何送行?”

許仙不解地看

着我:“見死者最後一面,訴死別傷痛之情。”

“無情何須訴”,我漠然寫道,看着許仙的臉,等着他露出同我那些師兄弟一樣的表情。他們都不懂為何一個無情之人能做得了普度衆生慈悲為懷的和尚,其實我也不懂。師父說這就是命。

許仙卻依然笑着,若有所思地說:“無情許是好事。”

我有些訝異,仔細打量了下眼前這個年輕人,清清秀秀的相貌,溫溫和和的笑容,除了師父,這世間或許還有他這一個待我與衆不同的人。

同許仙辭別之後,我還是決定回寺中去,有些事情終究躲不過。

我踏進佛殿的時候念經聲驟然停止,所有弟子紛紛望着我,望着我手中的法杖和金缽,整個大殿空氣凝固得越來越緊,我等着誰來将它打破。

五師兄法淨終于沖出來抓着我的衣服狠狠問道:“師父圓寂前究竟對你說了什麽?師父怎麽會把住持之位傳給你?”

我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一直都不懂師父。

法淨更用力地推着我:“說話啊,說話啊,你這個啞巴和尚!自從二十五年前師父撿了你回來我們就覺得你是個怪胎了,你這個無心無情的人,你如何能當住持,你到底施了什麽妖法迷惑師父!”

無論法淨如何激動我只是搖着頭,拄着法杖,抓緊金缽,穩穩站在那裏,其實我早就可以輕而易舉将他推開,只是推開又如何呢,這些話怕是藏在他們心裏很多年了,早早說出來也舒坦些。這全寺上上下下的弟子二十五年來都當我是個靠近不得的怪物。如今就連一直待我親厚的師父圓寂我都依舊顯不出半點悲傷,金山寺不要這樣的住持,他們不要這樣的住持。

年紀最長的大師兄法慈終于出來将五師兄拉住,合掌沖我一鞠道:“法海師弟,師父圓寂我們都很悲恸,若是師父有何遺言我們定然照辦,這住持之位師父如果真是傳給小師弟,我們也定會遵從師命。”

法淨師兄滿臉不可置信喊道:“大師兄,你明知這是不可能的,師父不可能傳位于他的,住持之位明明應該是你的……”

“法淨住嘴!”法慈師兄斥道,“師弟既然有師父的法杖和金缽,便是住持,各位弟子不可再有議論!”

衆位弟子應了一聲“是”。

其實大師兄真的比我更适合做這住持,所有人都更敬重他,他也當得起慈悲為懷這個名聲。可是師父說,這是我的命,那我便要看看我拿着這法杖金缽如何去應這個命。

我毅然轉身,拄着法杖離開這金山寺,我這無情之人此生注定要與妖魔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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