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忘了這五年來我收了多少妖伏了多少魔,我舉着着一杖一缽走遍了多少土地,只是當我再次站在西湖這片綿軟清曼的土地上時,我還是同五年前一樣茫然淡漠。金缽興奮得微微震動着,我知道,這是意味着又有妖來了。

我循着妖氣走進前面人潮湧動的醫館。原來是新醫館開張,綠柳依依,紅獅起舞,鑼鼓喧天,嶄新氣派的新醫館今日免費醫病贈藥,人們交口稱贊着醫館的大夫和他夫人真是菩薩心腸,我随着人流走進去,裏面妖氣愈發濃烈,這此的妖恐怕不好對付。

一個柳眉杏眼的嬌媚青衣女子迎過來問道:“大師可是來醫病,裏面請。”

法杖一震我便知曉,眼前這女子就是妖。我施法一瞧,竟是個青蛇精,正在想怎樣找個法子将她引離這裏施法收服,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扣上我手腕,一股妖氣淩厲欺來,我心中大驚,這裏竟然還有道行如此高深的妖,能偷了空隙一式制住我。我暗使內力将他逼開,那手也順勢退去,一個白衣女子朝我盈盈一拜:“大師有禮,我妹妹不懂規矩,若是冒犯了大師萬望見諒。我們姐妹并無惡意,只為百姓贈醫施藥,廣結善緣。”一張臉擡起來,竟是比那青衣女子還要美上許多。原是一個道行頗高的白蛇精。

此處人多我不便與她們争鬥傷了無辜,便待尋了機會再來會會這兩只蛇妖。

“素貞,這是張大嬸的藥方,你幫她配了吧。”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傳來,醫室裏走出來一個青年人,溫溫柔柔地對白衣女子說道。

我回身,眼前竟然是故人,五年前向我問路的許仙如今已愈發溫厚沉斂。他瞧見我也記起往事,一臉歡喜地沖我道:“法海大師,多年不見,大師近來可好,今日我這醫館新開張,大師是否身體不适,待我為大師瞧瞧?”又拉了身邊的白衣女子過來給我引見,“這是我娘子白素貞,且讓她引大師去後堂休息片刻可好?”

沒想到當日我另眼相待的人如今娶了妖精放在身邊。

我索性随着她去後堂探探底細。後堂沒了前面那些人聲鼎沸,靜的有些冷漠。青衣女子不屑地哼了一聲,“我道是誰呢,原來是啞巴法海,勸告你一句,最好別同我們姐妹為難,去別處收你的妖,否則莫怪我不客氣。”

“小青,”白素貞呵斥道,“不得無禮,去給大師沏杯茶來。”

小青氣鼓鼓地說:“給他喝什麽茶,反正又不會說話。”

白素貞瞪了她一眼,她終于不情不願地走了。

白素貞向我一拜,說:“法海大師不要怪責我這妹妹,她年紀小,心性難免頑劣了些,不

是之處,我這個姐姐在這兒向大師賠罪了。”

小青端來一杯茶被白素貞打發去外面幫忙,她頗不情願,白素貞安撫地沖她擺擺手,小青只能無奈地退了出去,留我們兩個在靜默的後堂相對無言。

我瞧出這白素貞絕非尋常小妖,照她這番功力繼續修煉下去早晚是要飛升仙界的,卻不知為何偏偏嫁與許仙在人世流連。我蘸了杯子裏的水,在桌上寫道:“居心何在?”

白素貞似是想起許多美妙往事,眼角眉梢隐含萬般柔情,緩緩道來:“我同妹妹原是一同修行,只是我即将成仙,心中卻有一事一直放不下,我五百歲時,深陷險境,幸得一位小藥童救了一命,此恩我一直銘記于心,于是同妹妹來凡間尋找當時的救命恩人,便是今日我的相公了。許仙畢生所願就是懸壺濟世救死扶傷,我便決心助他完成這一心願報了當日的救命之恩。”

“人妖殊途,天理不容。”

白素貞臉上煞白雙膝一跪,道:“我與相公真心相愛,夫妻情深,我姐妹二人也是一心向善,并無傷害任何百姓,何況,何況,我已經有了相公的孩子,求大師高擡貴手,讓我陪相公度這一世,我便立刻抽身,再不現身人世!”

我搖了搖頭,妖魔總有無數借口,我已見過太多為情為恩為怨為愁纏身人世,我不知誰對誰錯,只是從我拿了這法杖同金缽的那一刻起,我只能遇妖除妖,遇魔斬魔,或許有一天這人世再無妖魔滋擾,我便可以脫離這上天為我安排的宿命了。

白素貞凄然問道:“你非要與我們姐妹為敵?”

我沉默不語。

她起身狠狠笑道:“既然如此,法海和尚,你無情也莫怪我手辣!我們姐妹二人也不是那麽容易被人欺負了去的!”

這時許仙掀了簾子進得後堂來,笑問:“娘子與大師談了些什麽如此投機。”又握了握白素貞的手,關心着:“天氣漸涼,娘子現下有孕在身,要多穿些衣服才行啊。近日醫館開張,娘子也不要太操勞,有我和小青便好。”

白素貞溫柔地偎進許仙懷裏,雙腮微紅滿臉幸福地輕輕點點頭。

許仙有些不好意思同我道:“教大師見笑了,兩年前西湖畔得遇素貞,是我許仙這一生最大的福氣,她一個天仙般的人物卻委身我一個窮小子,如今娘子懷有身孕,還助我開醫館救百姓,我不免擔心娘子身體。大師今日前來是否身體有恙,讓許仙為大師瞧瞧可好?”

我搖搖頭,徑直向外走去。許仙不解地喚我,我仍不回頭。你曾說無情許是好事,我若無情斷了你的情,你會否還是這樣認為呢。

我拿了飯缽在街角化緣,一個聲音叫住我:“法海師弟。”

法慈帶着十幾個弟子雙手合十對我道:“法海師弟五年前不見蹤跡,師兄派人到處尋找,今日終于得見,師弟既然繼承了師父衣缽,便還是随我們回寺中接任住持之位罷。”

十數弟子齊齊喚道:“住持。”

街上衆人紛紛駐足舉頭觀望此處。

我收了空蕩蕩的飯缽,拄起法杖,端着金缽,邁步向金山寺,那個我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走去。

我住了師父的房間,受了住持之禮,一切都如五年前,于我并無什麽改變,只是衆弟子見了我會恭敬地低頭行禮,再也沒有在我面前露出昔日那般不屑怨憤的眼神了。法淨如今不再理睬我,見着我只是遠遠繞開,仿佛這金山寺中并無法海此人。

佛誕日,杭州城的百姓紛紛來金山寺中朝拜祈福,我無法為芸芸香客誦經祈禱,便獨身在後山靜修。入定片刻,頓感一股純淨氣息慢慢靠近,擡了擡眼,一雙笑意盈盈的眸子,“法海大師。”

我一愣,這許仙又迷路了麽?

他頗熟練地在我身邊撿了個位子席地而坐,自顧自地解釋:“素貞近來害喜,胃口不佳,昨夜突然說想吃櫻桃,這個季節我也只能上山采些将熟的。沒想到又遇着法海大師,真是有緣。”他翻了翻身邊的小筐,撿了些已經透紅的,拿水囊的水細細洗了幹淨遞給我:“大師也嘗嘗罷。”

我接過來吃了一個,青酸之氣真是旁人受不得的,瞧着許仙興致勃勃透着幾分期許的臉,我努力點點頭,他笑意更深了些,喜滋滋地念叨:“素貞一定會開心的。”那神情像極了情窦初開的少年,沉浸在自己快活的日子裏,恍若無人地說着:“素貞,素貞,每日只是念着這名字,我便覺得幸福極了,今生多麽開心能有她相伴。”世人總看不破情愛,許仙顯然早已深陷,若知枕邊非人,會将如何自處。

我目光一閃,右手摸起一顆石子急速射向低頭含笑的許仙手邊,草叢抖了一陣,許仙滿臉錯愕地撥開草一瞧,一條翻着肚皮的竹葉青直挺挺地躺着。許仙諾諾謝道:“多謝法海大師。”

我略一沉思,褪了手上的一串佛珠遞給許仙。深山野林原本就多蛇蟲鼠蟻,這佛珠曾是年幼時師父加持送與我,許仙常年到處行走采藥戴着它多少有些庇佑之用。許仙恭敬地接了道過謝,起身拜別。

傍晚時分,香客漸少,我起身回寺,還未踏進寺門,遙遙有一女子聲音怒喝到:“叫法海那個啞巴和尚出來!”

數十弟子執棍相圍,聽得法慈冷冷說

:“女施主,本寺住持豈容你侮辱,若有恩怨,還請施主放下手中劍,随我進寺中說個究竟。”

女子冷笑:“哈哈哈哈,不過是一個膽小怕事的和尚,自己不敢出頭,讓你們這群和尚引我入寺,安的是什麽心!今日法海若不同我說個清楚,我手中這劍定要把金山寺攪個天翻地覆!”

我撥開僧衆走進去,正是小青持劍怒目而立,見我現身揮動長劍毫不遲疑地刺過來。我橫過法杖,灌注全力,迎劍相交,逼得小青如斷線風筝般跌落在地,手中長劍應聲而斷。我無意與她再多做糾纏,收了法杖,往後堂走去。

小青咬牙切齒地厲聲罵道:“法海!我姐妹與人為善,你卻處處發難,你趁我姐姐有孕體虛,竟借這佛珠害她,我們姐妹定與你勢不兩立!”

她手中所捏之物确是我之前送與許仙的那串佛珠。小青手中發力扯斷佛珠,狠狠往地上一掼,施了個法逃走了。

十三顆佛珠四散滾落開。周圍弟子默默看着這一切,我蹲□,一粒一粒撿起地上的佛珠,一顆,兩顆,……十二顆,還剩一顆。一只手托着佛珠送到面前,我擡頭,是法慈師兄。我攏了十三顆佛珠在袖中,住起法杖,一步一步走向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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