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桃花釀馥郁的馨香盈滿齒間,溫涼的液體入了喉立馬讓四肢百骸都如浸了三月春風般溫暖。天帝素來喜愛各色鮮花釀的酒,配以不同時節做宴飲之用,今日在這梅園落雪之時選了桃花釀這樣□浸脾的酒釀,倒是十分能抵消些凄寒之意。

我靠坐在一株開得正盛的梅樹下,換了個姿勢纾解下被粗粝的枝幹烙地生疼的背,幾瓣瑩透的梅花瓣飄落進方才被我斟滿的酒杯中,打了個轉,晃晃悠悠,我不甚在意地舉杯一飲而盡。伸手摸起旁邊的一個酒壺又倒上滿滿一杯,再次飲盡。

一道陰影從我頭上籠了下來,手中握地熱乎乎的酒杯被奪去,桑久皺眉盯着我:“你這是做什麽,叫你過來一起玩,反倒像是來喝悶酒,小白,你心中不痛快麽?”

我身上已帶了七八分酒意,軟綿綿地挑起模模糊糊的眼角看他,笑起來:“我不過是覺得這酒好喝的緊,難得有仙界佳釀,此時不喝個夠本更待何時。”

桑久仍舊緊皺着眉頭,滿臉不信地看着我,大有我不解釋清楚他就不會把酒杯還給我的姿态。我曉得他這個人,雖則平時看起來吊兒郎當,對什麽都不甚上心,幾千年就守着一個果園子安心做個守果樹的小仙,可一旦較真起來,卻是個什麽都拉不回來的主兒。

我只得耐着性子解釋:“你瞧,我不過就是迷了一小會兒路,你方才見我不好好的麽,我能有什麽不痛快,喝你幾杯酒就婆婆媽媽的。”我頭往他身後點了點,“他們叫你過去了,你去玩兒吧,不用管我,我好得很。”

那邊一衆小仙等了半天見桑久不來,已經急得沖他直揮手了。桑久回身望了望,踟蹰地頓頓腳,把酒杯塞進我懷裏,猶疑地說:“那你可少喝點啊,這酒雖好,後勁可不小,別指望我把你擡回你師父那兒。”

我聽聞“你師父”三個字,眼角跳了兩下,還是笑着點頭應了他一聲“好”。

不遠處雪海亭游戲行酒的嬉鬧聲又響起來,我攥着失而複得的杯子,又擡手倒滿,送到唇邊仰頭灌了下去,桃花香蓋住鼻間的酸澀之氣。我想,喝完今晚這場酒,溫莆還是我的好師父,是了,其實我也從未把他當做旁的人,所以就算他把我當做什麽旁的人又有什麽關系呢。

不知喝了多少壇,酒意漸漸襲了上來,我軟軟地順着樹幹滑倒在地上,眼前像是漫開深秋濃重的霧氣,一切都看不太真切起來。臉上拂來柔柔癢癢的觸感,我不耐地抹了抹臉,一點藍色的東西驚離開去,瞧着倒像是蜻蜓還是蝴蝶,不過這個時候,哪裏來的藍色的蝴蝶呢,我原來真是喝多了,看來桑久說的沒錯,今天确實得

靠他把我擡回去了。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我今日再也不用見着那張煩心的臉還有那股子惹人厭的藥香。念及此,我心口像是被一股子酒氣嚴嚴實實地堵了起來,只憋得人每寸皮膚都灼熱酸痛,不能自已,我想我還是睡一會兒才能舒坦些。夢中有花瓣似的物事拂到臉上,鼻尖上,嘴唇上,停留了瞬息,終于還是帶着那惱人的藥香遠離了。

我擡起手指撫上額角,全身像被人拆了蛇骨又重新拼湊起來一樣酸痛難受,撩開沉重的眼皮,不意外地看到熟悉的勾着重瓣木芙蓉紋樣的棉紗帳頂。在床上翻來覆去滾了五圈,宿醉之後空蕩蕩的肚子還是讓我決定出門見人。

剛剛套上鞋就聽得藥廬裏一陣喧鬧,亂七八糟的聲音一時聽不出來是發生了什麽事。溫莆素來性子冷清,不喜閑人打擾,尤其怕人弄壞了他的寶貝藥,便不輕易許外人進藥廬中來,即便有人找也只能在門外客客氣氣通報一聲,除了夜七我還沒遇到哪個不怕死的直接闖進溫莆的地盤這樣毫不忌諱地觸他黴頭。

“膨”的一聲巨響炸開,溫莆冰涼愠怒的聲音響起:“誰敢再走一步試試!”

我心下大驚,來不及細想沖了出去。只見藥田裏稀稀拉拉站了十來人,溫莆背着身與他們相隔一塊冒着縷縷白煙的黑焦地坑負手而立。若是我沒記錯,那片地裏種着夜七兩個月前為溫莆千方百計尋來的千須雪參。

一個其貌不揚的男子突然注意到我,仿佛松了一大口氣,揚着一把秀氣的嗓子指着我叫道:“快看,她出來了,白素榛快來,快來接旨!”

陽光直直照射在腦仁上突突地脹痛着,我看着他一張一合的嘴,沒想明白“白素榛”叫的是誰,溫莆頭也不回地命道:“小白,回屋裏去。”

那男子急了,急赤白臉地伸長脖子朝溫莆嚷道:“藥仙,你這就不厚道了,開始诓我們說她不在,不讓我們進去找人,現在人出來了,難道還要我們當做沒看見嘛!”

溫莆不甚在意地回頭眄了我一眼:“你就當做沒看見。”

那男子似乎被溫莆氣得快喘不過氣了,卻又不敢冒然行動,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扯着袖子捂臉開始嚎啕大哭起來:“溫莆,你,你欺負人!我接這麽個差事我容易嘛,宣旨被你打,做不好又要被天帝罰,月老好難做啊,我不幹啦!”

他身旁幾個仙人不約而同地偷偷往後退開一兩步,也沒有勸慰他的任何意思,似乎都已是對眼下場景習以為常。而溫莆右手緊緊握成拳,似乎在拼命忍住什麽。我在這個人持之以恒的哭號聲中神思漸漸清明,忽視掉天帝頒旨于

我的疑惑,意識到眼前這個哭天搶地毫無形象的男子居然是傳說中司掌世間姻緣的白胡子月老的時候,心中某個地方似乎破碎開來,不管用什麽手段決計不能讓這個人為我綁上姻緣線。

宿醉方醒,饑腸辘辘之時看着一個男人跪着哭天搶地着實不是一件什麽值得開心的事情,我慢慢走到溫莆身後,拉拉他的衣袖,小聲道:“師父,先聽聽看是什麽旨意吧,總讓他這樣哭着也不是辦法。”

溫莆頭也不回地抽開手,絲毫不為所動:“今日這旨不能接。”

我異常疑惑溫莆為何今日顯得如此不講道理,天帝這旨意說不定是突然想升我的仙位呢,不過溫莆做事向來有他的想法,也不屑于對我解釋,我只能學他負手站着看這位月老能痛哭多久。

一個聲音忽地傳來打破了這僵局:“今日不能接,那麽明日呢?”衆人順着方向看去,只見一抹藏青身影端端立在藥廬朱門旁,不是夜七還能是誰。

他不疾不徐走近來,直直盯着溫莆,猶如絲毫沒有看到旁的人一般,懶懶笑着問道:“今日月老來宣旨藥仙可以不接,那明日呢後日呢?還是要天帝命了天兵來宣,藥仙才肯讓她接了這旨意?”

溫莆默然不語,握拳的右手慢慢僵直着松開,轉身向老樟樹下的石凳走去,面色不豫地坐下,再也不理這邊。幾個同來的仙人皆松了口氣。夜七笑着傾身扶住還跌坐在地上抽泣的月老,撣撣他衣擺上的泥塵,說道:“衆位仙友莫要見怪,藥仙近日憂心操勞為天帝煉丹,難免脾氣急躁了些,還望諸位見諒。”

衆人均是擺擺手客氣應着夜七,月老也終于把一直捂着臉的袖子放了下來,竟然除了鼻尖稍稍有些泛紅以外,不見絲毫哭過的痕跡。我怒氣沖沖瞪着這個招搖撞騙沒臉沒皮的月老,他竟然還沖我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

我瞅着他諷刺道:“月老要不要喝杯茶水歇息一下,坐在地上哭了這麽久,想必也累了吧。”腳卻立在當下,動也不動。

他也絲毫不羞,“嘿嘿”笑了兩聲,清清嗓子,迅速從身後一位小仙手中端着的黃梨木鑲玉龍紋托盤裏拿出一個朱紅卷軸,和和氣氣道:“不累不累,白姑娘,免得這時久生變,我還是快些宣旨你接了吧。”說着眼角還飛速瞥了一眼樹下端坐的溫莆,見他手執茶盞無所舉動,似乎才放下心來。

我俯身端跪在地,聽得月老清潤的聲音在我頭頂緩緩響起:“奉天承運,帝尊敕曰:白氏素榛,性行溫良,克娴內則,勤勉柔順,淑德含章,仙之表率也,着即冊封為敬恩公主,特賜婚于魔界之君宗翰,成佳人之美,擇吉日

完婚。”

我不發一語,捏着裙角的手慢慢收緊,月老有些尴尬的低低喚着:“白姑娘,恭賀大喜呀,還不快謝恩接旨。”

我擡起頭看着他,忽然很想扯着他的領子問問,他這個月老是怎麽當的,這樣可笑的姻緣就是他為我牽的麽,我何德何能要做這個公主,我何其有幸要嫁給一個我連名字都是第一次聽說的男人,我要如何做出喜上眉梢的姿态來接旨謝恩!

一襲墨色衣袍忽然擋在我與月老之間,溫莆一字一頓道:“她不接,拿回去。”

夜七拉過溫莆已作勢捏緊的左手,死死看着他:“我剛剛說的話你還沒明白嗎?還是你忘了自己昨晚所言!”

“昨晚”二字像一盆雪水驟然淋在我身上,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冰寒徹骨的梅香中令人想要遺忘的話語。

夜七修長有力的手指覆在溫莆手上,手指微不可見地緩緩摩挲着,溫莆蓄勢待發的手臂逐漸卸了力道,默不作聲地看着夜七深邃不明的眼。兩人猶如冬日蒼勁的松柏,相攜而立,覆蓋天地。

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還披着昨日赴宴時的衣物,經了一夜,早已淩亂不堪褶痕遍布。想想方才也未來得及梳洗,現在的樣子必是十分狼狽。這樣隆重的喜事,未免也太失禮節。縮在寬大雲袖中的手尖有些不能抑制地顫抖,我聽見一個莫名的聲音沒有起伏地說着:“白素榛謝天帝恩典。”

月老細長的眼角一下子彎起來,喜滋滋地一把将聖旨塞進我手中,朱紅的綢布靜靜躺在掌心,陽光下浮動着盤龍祥雲暗紋,輕地幾乎沒有重量,我卻覺得将它捧起要耗盡滿身氣力。

月老雙手托着我站起身,擺擺手喚了兩位仙娥上前,對我道:“敬恩公主大喜,臣下先行道賀了。這兩位仙子日後就貼身侍奉公主,這個,魔君提親提的太急,吉日還須幾位星君參詳決定,不過天帝已經賜了儀鳳閣給公主,這裏恐怕住着也不便。”話語間偷偷打量一旁溫莆的臉色,見夜七仍舊緊緊握着他的手,才舒了一口氣。

我茫然問他:“你說是魔君提的親?可是,我何曾見過他,為何偏偏要娶我?”

月老笑眯眯地摸着下巴,仿佛撚着一把看不見的髯須:“這就是公主的因緣際會了。魔君今日一早就向天帝求親,還是正妃之位相待,天帝自然不會不允。魔君少年英雄,公主見到也自會歡喜。”

我回過頭看看僵立不語的溫莆,他褐色的眸子虛虛從我身上掃過,又停落在了別處。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得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向他磕了三個頭,嗓子火急火燎般疼痛,嘶啞着拜道:“徒兒謝師

父多年教養之恩,日後不能侍奉左右,妄師父珍重安樂,萬事順遂。”

溫莆似是充耳未聞,将手從夜七手中抽出,不發一語,轉身回房關門。

兩位仙婢伶俐地上前一左一右扶我起身。夜七面色波瀾不驚,如一潭沉靜死水,只是淡淡做禮道:“給公主賀喜。”

我瞧着夜七,不免想嘲笑自己,是了,有了這樣一個人陪在他身邊,他怎會不萬事順遂呢?

我閉上眼,覺得此時須得趕緊找張床把自己扔上去,便看着侍候在身旁的秀美女子道:“我們走吧。”

我被攙扶着一步一步走出這個盈滿藥香的地方,我想,我此生是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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