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此生一直最恨兩件事,一是睡不好,二是吃不到。所以自昨夜被夜七搶了我偷偷留下來的一只乳鴿後,此時又被人打擾清夢,已是讓我的怒火瀕臨完全爆發的邊緣。昨夜打不過的夜七此時正宿在他的老情人我的好師父溫莆房中,二人此刻定是鴛夢纏綿,于是我怒氣萬丈地扯了件裙子披上,無比煩悶地打開藥廬那扇被堅持不休頗有節奏地敲了半個時辰的梨木大門。
一位青衫女子向我微微一福,擡起身來。
我還扯着衣襟的手不由得一松,斜斜搭在肩頭的蠶絲裙滑落在地。來人我本應從未見過,卻對她樣貌極是熟悉。随意绾起的随雲髻旁插着一只碧玉芙蓉簪,兩彎細眉剪成柳葉的形狀,烏黑濃麗的杏眼中仿佛漾着銀河中的粼粼波光,一襲袅娜的青衣讓她像是一株柔弱妙曼的藤蘿,等着全身心去依靠值得托付的參天大樹。溫婉端莊的氣質讓我剎那間以為三百年前那個沖動狠辣的少女不過只是與她長了同一張臉而已。
“小青。”我不自覺地喚道。
她塗了淡色胭脂的臉頰邊漩出一朵梨渦:“奴乃是蛇君座下侍者青音,煩請姑娘通知我家主人,說青音有要事禀告。”
不及我反應,她驀然擡頭,望向我身後,滿眼都是藏不住的眷慕之色,白嫩的雙頰悄然爬上紅暈,如同春日裏開得最燦爛的海棠花。即便不是女子,我也能立刻知曉,她眼中望着的那人就是她期待依附一生的喬木。
夜七的聲音淡淡響起:“何事?”
青音快步越過我,踮腳附在夜七耳畔說着什麽。夜七眉峰越皺越緊,待青音語畢,沉吟片刻,只匆匆交代我一聲:“你同溫莆說一聲,我急事在身,改日再來看他。”便帶着青音轉眼不見了蹤影。
我呆愣片刻,還是撿起落在門檻上的衣裙拍拍灰,放下梨木大門的門闩,轉身回屋裹了尚存幾分餘溫的錦被,躺在床上。
翻來覆去的想要繼續睡去,卻覺得大腦從未如此刻般混亂得清明。眼前不斷忽閃着夜七與青音離去的身影。若說三百年前是一場夢,我原以為夢醒了,此刻卻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又踏進另一場夢。我想不通為何夜七的侍婢會有着一張同小青一模一樣的臉,但是女性的直覺告訴我,她們就是同一個人。我裹緊被子深深陷入了孰周孰蝶的自我懷疑論中,最終絞盡腦汁而沉沉昏睡過去。
夜七便當真月餘都未再露面,在好奇什麽事能将精明能幹的蛇君拖住如此久之餘,我也對沒有夜七鬥智鬥勇的日子頗感到一絲寂寞。
我同溫莆說起夜七辭別的事情,他只是倒茶的動作微微一滞,
低聲應了一句。我依稀覺得,自從失蹤了三百年之後,溫莆同夜七之間似乎起了些微妙的變化,可惜他們夫夫二人的事我不便過問,不過很快就有一件事,将我從這種每日只有吃睡的無聊生活中拯救出來了。
正月初九天帝十萬歲壽辰,為了慶祝要辦萬仙宴,天上地下大大小小只要能擔得起仙這個名頭的人都會去湊個熱鬧,這天就是蹭吃蹭喝,看看漂亮姑娘,勾搭俊秀男子的絕好時機。于是我一大早就收拾的妥妥帖帖,等着溫莆一起去湊湊熱鬧。
起初是冗長乏味的祭祀儀式,所有神仙按品階高低依次肅立在九虛殿祭臺之下,我同溫莆自然只能分隔而立。身邊都是些生面孔與我一樣仙階低微的小仙,由于站的遠,高臺上的祭祀也看得不甚清晰,只聽得禮官清朗莊嚴地頌讀着一些晦澀難懂的字句。我稍稍換了個姿勢,放松低的僵硬的脖子,身旁的小仙們也俱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摸樣,顯是也乏味得緊。我估摸着這祭祀怕是才起了個頭,心下不免有些惆悵此時若是發上一碟瓜子,也好打發些時間。由此可見不論是天上還是地下,只要稱得上一方君主的人,總愛搞些這個虛禮,而且都不知道考慮增加些人性化的措施來體恤為他們捧場的人的情緒。
十分之無聊的結果就是我理所當然地睡着了,站着睡覺實在是一門藝術,更何況還是當着你頭頭的面,否則一不小心漏了陷,頭頭面子上過不去,自己也不會太好看。所以這七分睡意三分清醒的度一定要把握得當,我非常難得地深谙這門學問,所以我也在第一需要清醒的時間裏恰到好處地清醒了過來。
難得的輕微騷動出現在神仙開會的時候,并在離我相當遙遠的距離蔓延開來。我扯了下右邊那位看起來面目比較親切正踮着腳伸長了脖子看熱鬧的少年:“大典結束要開飯了麽?”
他不耐煩地擺頭瞪我一眼,又轉頭望着騷動處:“還早着呢,是魔族的帝君來了,在給天帝進獻賀禮。”
這也瞬間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四海八荒的事務雖然看起來都是歸天界統領,不過西方衆佛,北方魔族以及鬼界陰司卻不太受天界的約束,就像是人間帝皇分封的封地,只要不出什麽大亂子,都由各界尊主相安無事自行管理。所以這個魔族的帝君表面上來看是天帝的一個臣子,實則也是與僅次于天帝的一界霸主了。五萬年前魔族叛亂,妄圖推翻天帝坐擁三道六界的主宰,彼時魔族的實力在老魔君的統治下達到數萬年之盛,天魔之戰格外慘烈,雙方均是損失慘重,勝負難分。自古戰争最直接受苦的就是老百姓,因此三道六界衆生都苦不堪言,一心巴望着
不管誰贏都趕快贏了吧。看目前的狀況那時自然是天界得了勝,不過典籍中對此記載卻不甚詳盡,只曉得後來天帝不知用了什麽法子說服西方衆佛以及向來不問世事的鬼界之主的支持,在寡不敵衆這個定律下,魔族之亂自然也只能被鎮壓了。
據說當年三方集合兵力突降魔族大軍後方時,魔族衆将士仍舊負隅頑抗,不過老魔君卻突然下了令搖旗投降,對天帝許下永世臣服之諾,跪求天帝寬恕剩餘魔族衆人。可待天帝點頭應允之後,老魔君卻于陣前陡然拔刀剜去心髒,自盡謝罪。
老魔君死後便由他的兒子繼承了王位,不過外間對這位新魔君的傳聞甚少,他向來只在魔族地界不曾外出,也沒參加過什麽大型集會場合,在這個秘密比金子還稀少的年代成功的保持了他的神秘性,除了性別為男以外似乎就再也沒什其他的資料,僅次于鬼界之主,在天下神秘人物排行榜中位列第二,鬼界之主比他更神秘是因為大家甚至都不知道他是男是女還是人妖。
我學着旁邊人的樣子挺直了脖子往高臺上張望,臺下衆人也議論紛紛,不過這個紛紛還是很有層次的,比如離祭祀高臺越近品階越高的神仙就顯得格外鎮定些,沒有我們這些幾乎站在外圍的小神仙這樣肆無忌憚地展現自己的好奇心。當然我也猜測可能是因為就站在天帝眼皮子底下,年紀太大也就扯不下這個老臉讓衆人窺知自己的見聞孤寡。
我時不時會對于自己沒有盡心修煉而感到自責和懊惱,比如在被夜七欺負的時候,比如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又比如現在,因為是個法力低微的小神仙而站的太遠看不清熱鬧的時候。我十分感性的認識到,原來天上地下的神仙是這樣多,而視力差的我從今往後要麽拼命修煉道法,要麽改掉躺在被子裏看書的壞習慣,否則今後一定會再次被後悔的心情撓得吃不下飯。我只能遠遠望見白玉高臺上多出的那一個绛紫色人影,模模糊糊地跪在那裏,至于魔君長得多高長得好不好看頭發梳的什麽樣式,我真是心有餘力不足了。
祭祀大典就在魔君突如其來的登場後收尾了。天幕已是沉沉落下,無邊無際的夜色鋪展開來,仙娥衣袂飄飄地掌上七彩琉璃宮燈,空氣裏翻湧着盛宴即将來臨的躁動氣息。天帝一行擺了駕向碧落園行去,衆仙依舊按着品級井然有序地尾随在後。
碧落園中此時梅花開得正好。蔓蔓枝枝的梅花流動出深深淺淺的瑩白,如同一場遲來的春雪,十步一盞的琉璃燈綻放出暖黃的光,白梅冷香揉碎在空中,繞着柔軟的絲竹聲在林間扯出看不見的輕絲,花影閃動間是美豔仙娥層層疊疊的舞裙。
環佩叮當,踩着蓮花步舞出繁複妙曼的風姿。
天帝攜了魔君同幾位上仙落座在梅隐樓。青石搭砌的小樓四周垂下月白的紗帳,将園子同樓中輕巧阻隔開來,翹起的檐頭點了四只牛皮燈籠,依稀畫着點點春梅的姿态。沒了天帝在眼前的顧及,衆仙各自三五成群地尋着樂子,初時還嫌冷清的梅園中,轉瞬喧鬧起來。
吃了些茶點,我百無聊賴地四處走着想尋些樂子,只是我本就沒幾個熟識的神仙朋友,現在看來各人都三五成群地嬉鬧,唯獨我倒是落了單,連溫莆也不知去了哪裏玩樂,見不着一點影子。
袖子突然被人扯住,蟠桃園的守園小仙桑久臉泛紅潮地嚷着:“小白,你在瞎晃什麽呢,走走走,跟我們行酒令去。”
我松了一口氣,開心道:“正想找你呢,我一個人可是要悶死了。”
桑久胡亂揮手一指:“喏,往那邊的雪海亭去,那兒清淨,宛夕他們都等在那兒呢,我再去拉幾個人,馬上就到。”說着就急匆匆沒進人群中跑了。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拾徑而行,越往梅林深處越是幽靜,方才耳畔鼓嚷的歌舞人聲都被隔絕開來,光線漸暗,只有冷白的月光灑落下來,勉強看得見近前景物,映着錯落橫生的梅枝,倒是別有一番月夜梅下獨行的情致。
走了片刻,果然在一條岔路後見着晃動的人影,正待想要上前,我卻被灌入耳中的話硬生生扯住了腳步。
這聲音我是再熟悉不過。溫莆溫潤的嗓音響在清冷的月夜裏,平白帶上了幾分森然之意:“夜七,我說過,我對她別無私情。”涼涼的話語散落在無邊的白梅中,攪得夜色中寒氣又勝了幾分。
許久未見的夜七不知何時來了此處,低低的笑聲從林子深處傳出來,近似嘲弄道:“這樣倒是我多心了。”他頓了頓,一陣窸窸窣窣地聲音傳來,接着說:“這是我找到的,前些日子正是為它,耽擱了許多日子。這條河恐怕比你想象的太深,溫莆,我怕你會惹來禍端。”
“我從未怕過。”
“你也從未如今天這般過!”夜七陡然擡高聲調,蘊着一絲不可抑制的怒氣,“當年,我幾番求你留我在身邊,你卻拿一句你生來就不會用情拒絕我,我不在乎,我本來就打算這樣跟你耗下去也很好。可是撿到她之後你就變了,幾次三番為她冒險,置自己安危不顧,那個不理世事冷眼無情的溫莆,何時對人這般上心過!”
我控制不住地捂住嘴,隐約覺得接下來的話絕不會是我想聽到的,雙腿卻不受控制地定在原地,被夜七怒火之後的死寂所籠罩。
不知過了多
久,溫莆淡淡的聲音又飄起在梅林中:“你知道我的元身,草木無情,我化身于草木,本就不帶絲毫□。情之于我,怕是這世間唯一不能懂的東西。她是我徒弟,我多照應她一些并無不妥。”
夜七深深嘆了一下,帶着說不出的疲憊:“溫莆,我當真是從未懂過你的心。而你,”他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頓道:“是不是真如自己所說這般清醒。”
“若是我待她有些不同,不過是因為她長了那樣一張臉。”溫莆輕輕的聲音像是我肩頭那株梅枝上停落的藍色蝴蝶一樣,纖細得幾乎就要被撕碎在月夜濃郁的寒氣中,“她和她長得那樣像,若是不能找到她報恩,對跟她有張一模一樣臉的人好一些,也算是補償吧。”
我全身力氣随着溫莆清晰可辨到無從我欺騙的字句被抽光殆盡,胃裏仿佛突然被灌入了一塊沉沉的大石,壓得我踹不過氣來,只下意識死死咬住嘴角提醒自己快些離開這個夢魇一樣的地方。我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地跑出小徑,分不清楚方向,像困獸一般橫沖直撞。跑了許久終是覺得再也沒半分氣力,停住腳步不知到了何處,只是這裏沒有月光,沒有人聲,也沒有那蠱惑人心的藥香。我茫然站定,溺水一般深深吸着氣,手足無措地想要抹掉滿臉的淚水,四肢百骸卻如同被綿密陰濕的藤蘿死死綁住,稍稍動指便像是要耗盡唯餘的一點生氣。
我有個好師傅,我順利成了仙,我總是化險為夷,我以為是自己前生種了善因,這一世才能這樣好運。
可真是錯得離譜,我嘴角扯出一個笑。
原來我最大的幸事是長了這樣一張臉,我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這真是多麽令人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