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帝都之繁華,縱游百日也不覺得膩味。甘藍支楞着頭,眼皮子不住打架,嘟囔着問:“姑姑,外邊兒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咱們這幾日怎麽總是來茶樓呀?”

我招呼堂倌兒再續一回水:“茶樓行走商販聚集,消息最是靈通,如今束手無策便只能守株待兔了。”

甘藍歪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一個大腹錦袍的胖子洪亮高昂的話音将我精神提了起來,他唾沫橫飛地講道:“太後可是當今聖上的生母,一病不起聖上自然是急得不得了,宮外頭的皇榜上說了,凡是能醫好太後的,所求必賞!”

旁邊一人兩眼放光:“這樣好的事?那我醫好了求聖上把公主嫁給我!”

胖子銅鈴大的一個白眼扔過去:“就你?還是算了吧,你當宮裏頭的那麽多禦醫都是吃白飯的?我聽說是——”壓低了嗓子,神神秘秘地抛出謎底:“神仙難救!”

衆人恍然大悟,摸着腦袋七嘴八舌議論開來,莫不都是猜測究竟有沒有神醫能借此機遇飛黃騰達,種種賞賜,金銀珠寶,高官厚祿,良田美女,猶如浮動眼前伸手即得般熱烘烘得惹眼。

心中一計隐隐約約浮出頭來,我勾起嘴角搖醒甘藍,叫來堂倌兒結賬。

甘藍睡眼朦胧,打着哈欠:“姑姑,天色還早,怎麽不多坐會兒?”

我按住甘藍的手,摸出一點碎銀塞進堂倌兒手中,調整出急切的表情:“這位小哥,我們姐妹初到京城,我妹妹卻突患暴疾,人生地不熟,小哥能否給指個好大夫,錢不是問題,我只怕那些庸醫治不好我妹妹反拖累了她的病。”

堂倌兒白毛巾往身上一搭,熱情道:“咱們這京城除了宮裏頭的禦醫,名兒上響當當的就是韓方兩家大醫館了,百年老號,可巧都在長春街門對門兒,姑娘您不妨帶着妹子去那裏瞧瞧。”

“多謝小哥。”我拉起甘藍的手,急匆匆奔向長春街而去。

甘藍尚摸不清頭腦,迷惑問:“姑姑,是誰病了,我們好好的呀,為什麽要去醫館?”

我将方才所聞細細講給她聽,接着道出我的謀劃:“想要順利拿到定天珠,需要皇帝親自送與,那醫好太後的病不就可以求得皇帝心甘情願拿出來了?”

甘藍心眼透亮,馬上領悟到:“不過姑姑同我都不善醫術,那我們便去醫館碰碰運氣,看能否有機緣結交一名神醫,取珠一事自然多一分把握。”

說着便行至長春街,兩家醫館高門敞戶,同是挂着高高的朱色牌匾,一用行楷書着“杏善堂”,一用狂草劃着“同濟堂”,門外也皆有長長人龍依次排開,只不過杏善

堂門外等的大多是青壯男子,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而同濟堂門外之人多是年老病弱之态,低頭側面沉默不語。

賣茶攤子的老漢自來熟地招呼道:“兩位姑娘是來求藥還是來應征?”

甘藍一怔:問道:“這裏不是醫館,不是專門有神醫醫病的麽?”

老漢撚着白花花的胡子呵呵一笑,解釋道:“兩位姑娘有所不知,近日杏善堂貼出告示招收醫館學徒,許多有志于醫術之道的孩子都來應征,能在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醫館歷練,來日說不準就能進到宮裏頭給皇親國戚看病啦!”

甘藍了悟,接着問:“那另外一家呢?”

老頭指着那邊排着的一溜兒人道:“同濟堂的掌櫃今日五十大壽,增醫施藥與人同慶呢!”

甘藍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笑得甜滋滋的:“大伯,您這茶攤子是長春街聞名的老字號,資歷久輩分長,對這兩家醫館的底兒定是比旁人熟,您可給我們姐妹說說,這兩家醫館的大夫哪位醫術好些,莫不要讓我們不懂事被人坑了去呀!”

花白頭發的老漢笑的牙不見眼,也是此時無客清閑,被甘藍哄得喜絲絲,敞開嗓門道:“小姑娘人小心裏亮,這兩家現任大掌櫃還沒出生我老漢就在這兒擺攤兒,他們見着我可都是恭恭敬敬的呢,外面兒怕也沒人比小老兒更熟悉他們了!韓方兩家都是這京城數一數二的醫藥世家,不過同行是冤家,這還是門對門的同行,冤就更深啦,兩家老爺子明面兒上都和和氣氣的,私下底還是都較着勁兒呢!但長遠了可就不好說了,方家的公子可比韓家的公子精明着呢,對家裏醫館也上心些,韓家的公子,嗨喲,雖說長得是一表人才,可天天在外游手胡混,這杏善堂遲早得被他敗下去!”

甘藍撅着嘴打斷他:“大伯大伯,我們姐妹是要求醫,對他們的家長裏短可不感興趣。”

老漢拍着腦袋,道:“瞧我糊塗!既然兩家名聲都在外響當當,醫術自然也都是不差的,老漢我擺攤這麽些年,還沒見過有人來砸過他們招牌,京裏面達官貴人有個三病兩痛的也時常來尋醫問診。不過……”

見他侃侃而談忽而變得遲疑起來,我挑眉奇道:“大伯有話直說,我們也是為家人尋醫但求個穩妥。”

老漢一笑:“也不是什麽要緊事,不過呢,同濟堂現下坐堂的大夫是從杏善堂挖角兒過去的,那位老大夫也是行醫數十載,手下沒出過差錯,原先在杏善堂是被掌櫃當菩薩似的供着,不知道同濟堂許了他什麽,一個月前突然就丢下老東家跑對門兒去了,為這事韓老爺氣得病了好些日子,現在杏善堂這位坐

堂的大夫,老漢我見過幾面,是個年青眼生的外鄉人,雖說模樣俊,不過性子冷得很,見人不多話,這醫術嘛,就很難說比先前那位老大夫差多少了。”說罷,似乎又覺得不夠厚道,忙補充道:“不過這世間奇人能士多得去了,有志也不再年高,說不準這位大夫就是扁鵲轉世華佗傳人呢。”

謝過老漢,我問甘藍:“你有何想法?”

甘藍歪着頭思索道:“世人說聞名不如見面,哪位大夫醫術好些更有機會醫好太後病還是需要眼見為實吧。”

瞧瞧那兩條只增不減的長龍,我沉吟片刻道:“一人壓一邊,賠率小一些。”

甘藍滿眼贊嘆:“姑姑竟連賭術都通曉!”

雖則我很想教育一下小孩子會賭博并不見得是什麽好事,但是被人這樣盲目崇拜的滋味實在是舒坦勝過愧疚。清清嗓子,攤開手:“你先選。”

甘藍皺着小臉想了想:“甘藍半點醫術不通,杏善堂就拜托姑姑了!”

說罷一跳一跳地跑到同濟堂外邊候着。

我苦惱地看着杏善堂越來越近的朱漆招牌,心裏腹诽自己千萬遍,不通醫術的可不止甘藍一個人吶,我這把老臉又要丢到地下被人踩兩腳了。

日近西山,甘藍早已進了同濟堂多時不見蹤跡,杏善堂門口垂髫的小童趾高氣揚地呼喝道:“你!最後一個,快進來吧!”

我只好硬挺着身子跟着他往醫館內走去。前廳左側立着高高的藥櫃,百來個小小抽屜細細地貼着藥名,水曲柳木的大掌櫃臺被擦得亮亮堂堂。而右手則是大夫問診開方的小室,用了數十條垂地黑松木串珠做成的簾子隔了起來,隐約可以瞥見桌凳以及筆墨紙硯古畫典籍等物。正堂中間間隔擺着八張小幾,十六張實木靠椅,以便病患歇息。

穿過前廳,是一進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四方院落,幾株白色重瓣木槿花期将盡,只剩幾朵将謝為謝的朵兒藏匿在翠綠的枝葉中。四只藤椅一方藤桌随意擺放在花樹旁,閑時小坐頗有幾分意趣。院子左右兩邊廂房門戶緊閉,而迎頭的一間寬敞屋子裏傳來敘敘落落忽高忽低的話聲。

一時,屋裏沖出來一位仁兄,雙目眦裂,錯身而過時簡直要把一對不大的眼珠子活活噴出來,哭腔哀嚎着:“《黃帝內經》我不過是掉了兩句,不過是掉了兩句!”

我手心捏出一把汗,喃喃自語:“應征學徒而已,背不出《黃帝內經》便不成麽?”

往前一味直走的小童耳朵尖,聽見這話,很是看不起的樣子:“那是自然,想進咱們這鼎鼎大名杏善堂的門,沒兩下子怎麽成!”

對他頓時肅然起敬:“你小小年紀就能背誦《黃帝內經》了麽?”

他停步回頭,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一遍,仿佛我是那街邊不會搶食的大黃狗:“我只是打掃的小童,要背那鬼東西做什麽!”

指了指前方垂下的慈竹密簾道:“你進去罷。”

我心下忐忑不安,十只鼓槌咚咚敲着似的紛亂如麻,如同将要被先生揪起來背書的學生一般,可巧,我還是那不學無術的劣徒,只怕待會連《黃帝內經》第一個字都背不出,那先生不打我手掌心,也得一腳将我踹出門外吧。

邁出兩步,又回頭顧盼,凄凄切切地做最後掙紮:“你們這裏或許還招打掃的人麽?”

他撇撇嘴,不屑地重重一哼,掉頭便走開了。

我将雙手籠在袖子裏悄悄擦盡粘濕冷汗,一鼓作氣掀開簾子,踏進內堂。百餘種藥材混雜的氣味撲面而來,一個男子身着墨色衣袍蹲在藥櫃一角,翻檢着一小屜藥材。聽得我故意放出的沉重腳步聲,他起身回頭望了過來。

我想這京城果然是人間的風水寶地,地靈人傑,不過才幾日,竟然讓我遇見兩位神仙也似的人物。那日百味樓的財神爺已經算得上是天上地下三界六道少有的俊朗無敵,而這位大夫一身溫潤動人的風姿,若不懸壺濟世真是埋沒了,只可惜他要不是冷着一張仙人也似的臉,只消稍稍帶上三分拂面春風的笑意,便是喂人毒藥衆人也是甘之如饴。

他見我進來似乎很是驚訝,雙手一抖,黃紙裏包好的藥材窸窸窣窣盡數掉落在地,他倒也不急着拾起,墨黑的眼珠子只是一轉不轉地盯住我。

我恍然大悟,人間極少女子從醫之道,方才我在門外已是引得衆人側目,他想必也是太出乎意料,只好躬身福了一福:“先生有禮,見貴醫館招收學徒,我自幼很是醉心此道,前來一試。”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他嗓子喑啞地吐出兩個字:“名字。”

“孟離。”

他繼而又緘默不語,我思忖這名字是有哪裏不妥,但見他身形終于動了動,一步一步踱近前來,一股淩厲之氣居高臨下朝我襲來。

我嗅到他衣間帶起淡淡藥香撲鼻,雖身處百餘藥材之中,但他滿身與衆不同的藥香能輕而易舉被捕捉得毫發畢現。

我浮上一絲煩悶抑郁之氣,心底有什麽被壓制着蠢蠢欲動,直截了當開口問道:“考試能否開始了?”

他“唔”了一聲,回轉過去撿起方才掉落地上的小堆藥材,攏在黃紙中,遞給我,道:“把這包藥煎好,文火,三碗水煎成一碗。”

我愣愣地接下捧在手

中,不是應該背書麽,或者也該辨識一下各種藥材來難為我才對,煎藥這種事情,方才那打掃的童子也能按照他這清晰明了的吩咐做到吧。

片刻之後,我忽然開始後悔自己如此輕視煎藥這份工作,當他軟香灼熱的鼻息一直噴在我頭頂時,我失手把煎的焦黑的藥湯又打翻了一半。

心如死灰地端着那碗猶如沒有化開的墨汁一般的湯藥,在他低頭審視時幾乎要将碗扔在地上拔腿而逃,默默安慰自己,萬幸甘藍沒在身旁瞧到這一幕,拼死我與這位美貌的大夫餘生不複再見就是。

他淡淡“嗯”了一聲。

我很是自覺地擱下碗,灰溜溜地掀起竹簾就要離開。

他卻突然喚道:“你去哪裏?”

我訝異,莫非我這般資質,他還願意繼續考我背誦《黃帝內經》麽?

他将黢黑的湯藥潑進一旁種着的矮子松盆景裏,緩緩道:“每日辰時醫館便會開門,你明日收拾包袱過來,館裏有專給學徒設下的廂房。”

我摸不着頭腦:“先生的意思是?”

他道:“以後做我的徒弟要用心些,知道了麽?”

“那我是考中啦?”

他負手點點頭。

我不敢置信,指着那盆矮子松:“可是那藥煎壞了。”

他沉吟片刻,思索着慢慢道:“璞玉一塊反而更易雕琢。”

“不背《黃帝內經》?”

他搖搖頭:“不背。”

我忽然替先前那位仁兄感到不值:“那他們為何要背?”

他背過身去:“我當時想聽。”

我心口一陣氣血翻騰:“現在又不想聽啦?”

他粗聲粗氣喝道:“你到底是想不想做我徒弟!”

我忙不疊應道:“想!當然想!”不過上天太眷顧我,怕被人知道折了壽命。

他一揮袖子:“那便記住我方才說的話。”

我忽然察覺還不知曉這位我将要倚仗的神醫的名諱,便恭敬問道:“先生如何稱呼?”

他拈起一盞黃銅小秤,眼睫毛垂下遮住烏黑的瞳仁,若有所思道:“溫莆是我名諱,你且喚我師父罷。”

“師父。”兩字在舌尖輕輕打了個轉兒,如珠玉璀然暴露在空氣中,眼前側過臉的男子嘴角勾起不易覺察的弧度,一室藥香澀得讓人幾乎要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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