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九月九,天高風清,秋菊盛放,遠處高挺的漆黑城門被爽利的高陽鍍上一層金燦燦的色澤。

在白修的執意下,他帶領五十精銳先送我與甘藍抵達京城,再取道奔赴南海。京城五裏外,話別依依,不過話別同依依的都是白修一人。他将我擁在懷裏,臉頰貼在他胸口,千叮萬囑:“身子有何不适切記即刻讓甘藍來告訴我,取珠一事不要過慮,憂思過剩喜怒異常對你損傷甚大。”

我點點頭,隔着衣物仿佛聽到他心中百般擔憂千思萬緒,模模糊糊泛起膠着不清的愧疚與疲憊,只好催促他快快起行,拉起早已按捺不住的甘藍不敢回頭,直奔高聳的城門而去。

人間之都自古繁華喧鬧,商賈市井熙熙攘攘,各色雜耍評書影兒戲點綴得滿城鮮活喜樂。甘藍再不苦苦掩飾她這幾日來的歡喜雀躍,恣意流連于每一個沖她叫賣吆喝的攤販之間,她只道我們此行不過是來人間為白修辦件俗事,并不知定天珠如何要緊,當是随着我得了件便宜差事,如今像極了初見世事的孩童,芙蓉花似的明亮笑容幾乎未有片刻消下去。

甘藍舉着兩串裹着剔透糖衣的冰糖葫蘆,捧着一袋果脯蜜餞,左右肩上還纏着五六條顏色各異的紗巾和色彩紛呈的面具,奮力穿過人群擠到我身邊,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姑姑姑姑,你嘗嘗這個,跟我們做的味兒可不一樣。”說着塞了一塊糖霜桃肉到我嘴裏。

我初時的不安被她洋洋灑灑的興致勁兒按壓下去,笑着看她一身雜貨商的打扮,打趣道:“怎麽像打了雞血的鳥兒,你帶着這些小玩意兒是想入宮當了妃子求皇帝把珠子賞給你麽?”

甘藍不羞不惱,嘴裏鼓囊囊的嚼着香甜的杏脯,含含糊糊道:“甘藍自幼長在陰界,這可是兩千多年第一次出來玩兒呢,不過族裏姐妹也都是同甘藍一樣不被允許踏出陰界一步,因此知道甘藍有幸伴姑姑出行,都央求我帶些禮物回去呢!”

我訝異問:“為何不許你們外出?”

甘藍搖頭晃腦地咬下一顆山楂果,似乎對禁足一事不以為意:“這規矩很久之前就有了,甘藍也不知道緣故,所以外族也都對我們鬼族所知甚少吧。”

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待哺的幼獸一般巴巴望着我:“姑姑外出游歷見多識廣,帶甘藍到處見識見識吧。”

我看她滿臉渴慕之色,微微一笑,牽起她攥得緊緊的手,一頭鑽進熱鬧喧嚣的市集中。

百味樓是這廣安街上最為聞名的飯館,雖沒有街頭的珍馐館十分之一來的金碧輝煌,不過卻憑着它百年老店,菜色繁多,價格公道經營得有聲有

色,達官貴人往來商賈慕名而來者數不勝數。正值晌午,店裏食客絡繹不絕,店小二邊手腳麻利地收拾着杯盤狼藉的桌子,邊高聲招呼踏進店來的客人稍事等候。

我陪着甘藍恣意忘形地玩鬧半天,這樣秋高氣爽的天氣裏還是出了一層薄汗。日頭當空,方在賣绫羅的婆婆大力推薦下來到這間百味樓。臨窗的位子恰巧被收拾了出來,我抱着半冷的菊花茶狠狠灌了幾口,看着甘藍蹲在對街賣絨毛雞仔的男人面前不知疲倦地挑來選去。兩碟冷盤剛被端上桌,甘藍就抱着一只嫩黃的小雞沖到桌旁坐下,獻寶似的将雞仔舉到我鼻子底下:“姑姑你瞧,這只雞真是乖巧可愛,它在我手裏一動不動,真是聽話極了!”

那小雞軟軟的一團躺在她手心裏,黑豆大小的眼睛呆愣無神,我伸出手指戳了戳,這雞仔竟然一動不動,我苦笑着對甘藍道:“這種絨雞都是被喂過特殊藥物,讓它們看着乖巧,專用來騙騙小孩子玩兒,養不過幾日就要死的。”

甘藍一聽,拿起雞仔又揉捏了幾下,發覺那小雞果然毫無反應,頓時杏眼怒睜,柳眉倒挂,開口啐道:“他,他竟然敢騙我,說這雞一直長不大,可以養好幾年吶,瞧我不打碎他的牙!”

隔窗一看,那賣雞的男子果然早已不見身影,甘藍推到凳子就沖出去,驚得一旁上菜的店小二差點打翻了盤子。

小二又驚又奇地看着甘藍怒發沖冠的背影,吶吶道:“嘿喲,這位姑娘這麽急是要去哪兒呀,可吓死我了。”

我微微一笑:“不必管她,待會兒就回來了。”

四碟菜肴均是甘藍撿着菜名兒有趣點的,團團擺上桌之後,色香味皆是上佳,不免讓我食指大動。

小二道:“姑娘,咱們這百味樓客多人雜,待會兒怕顧不過來,所以按規矩您這桌菜得先把帳給結了,免得您用完之後還得耽誤工夫。”

我聞言頓時頭大如鬥,賠笑着跟小二商量:“小二哥,錢袋在剛剛那位姑娘身上,你看她現在出去了,能不能等她回來再付錢?”

小二不太樂意了:“姑娘,您別說我不近人情,可我們這百味樓素來的規矩都是先付錢後吃飯,就算是宮裏的貴人來吃,也得照辦,不然您這邊兒吃完了,再學那位姑娘一跑,我們也找不到您的人吶,如果您現在手頭不方便,那只能請您等那位姑娘回來付清了飯前再動筷,或者那位姑娘回不來,那就請您下回再來光顧了。”

他這一聲說的不高不低,偏偏能讓四面桌子上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三三兩兩都停箸探視過來。

我滿臉火燒一樣,只好徒勞地翻檢桌

旁甘藍大肆搜羅來堆得像小山的禮品,連剩下三片桂花糕的油紙袋子都摸遍了,卻一個銅板都沒露出影兒來。

我恨不得把頭埋進桌子底下去,忍不住偷偷腹诽甘藍是在任性胡鬧。店小二的臉色已然是十分不屑,周遭道道猶如再恥笑我吃白食的目光讓我嗓子火燒火燎,卻半分辯別不得,雖則法力盡失,但內裏也算是個堂堂正正的神仙,自己今日居然落到被凡人瞧不起的地步,真是沒面子到了家。

一把清朗悠揚的聲音響起将小二的心思從我身上引開去,問道:“小二,店裏可還有空桌子?”

小二一回頭,發現店門口立着一位俊俏的公子,玉簪束着如緞青絲,一襲月白長袍滾着墨色的邊,衣擺袖口處針腳細密地繡着淺蔥竹葉的紋樣,一看便知是京城最大的七秀坊繡娘的手藝。這貴人的身份自然是不用懷疑。再仔細一看那公子的模樣,店小二一顆心頓時在胸腔晃蕩兩下,這人可千萬不能讓自己相好的桃花妹子看了去,只怕這一看,心就丢了。不過桃花妹子的心還沒丢,這周遭食客的心卻先丢了去。一個個如同見着天上下凡的神仙似的眼睛都舍不得眨上一眨,就這麽直愣愣地盯着這嘴角還噙着一抹笑的公子舉步踏進店來。

好看,真是好看,我心裏不由得暗暗贊道。可見即便是神仙,也不一定就強過凡人,只是看着樣貌,若說我是神仙,定然是被人嗤之以鼻,若說這男子是神仙,只怕不用呼喝衆生皆願誠心跪拜。

他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走近小二身前,修長的五指在小二面前晃了兩下。

店小二這才回過神來,立馬挂上找不出半點錯的笑容,躬身道:“公子,您瞧,這會兒正是飯點兒,客人多,樓上雅間也滿了,要不我給您找張凳子您先做着等會兒?一有空位我立馬兒給您留着!”

男子眉心輕皺,道:“我還有些急事,能否先幫我找個地方,吃頓便飯。”

見小二臉色猶豫,他忽而發覺我一人呆呆坐着,便綻出一個迷倒衆生的笑,對我道:“這位姑娘,這桌子只有你一個人,可否割讓一席之地行個方便?”

我隐隐覺得有些不妥,他下一句便抛出一個極其誘惑的條件:“作為答謝,姑娘的酒菜可以記在我的賬上。”

肚皮和臉皮一向是我最為重視之物,現在肚皮空着十分,臉皮丢了八分,送上一個秀色可餐的財神爺,我自然再不猶豫點頭搗蒜地答應下來。

店小二一見這兩大難題都順利解決,立刻腳下生風的忙活開來。

男子撩起衣擺,大大方方地對着我坐下來。

我苦苦掙紮着到底要

不要講義氣等甘藍回來再動筷子,他冷不防開口問道:“這只雞是姑娘的?”

我瞧他指着甘藍剛才匆匆扔在桌上的絨毛雞,那雞仔一動不動,仍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樣,嘆了口氣道:“是我朋友方才買來玩的。”

他目光灼灼地盯住我:“我以為姑娘很喜歡養這樣的雞仔。”

我哈哈一笑,否認道:“這雞一看就活不長久,我朋友受了騙才買來的,我并不喜歡。”

他垂下眼皮,舉起桌上茶杯嘬飲一口茶:“是麽。”

我脊背竄上一絲毫無來由的涼意,心中覺得此人有些奇怪,便舉起筷子夾了些菜送進嘴裏慢慢嚼起來,松松帶過這一筆。

他卻沒有輕易放棄,恍若不知般繼續搭話道:“姑娘的樣子與我三姑舅舅娘子的妹妹很有些相似,我同她一別多年未見,不知可否告知芳名?”

我見躲不過,只得依依不舍地擱下筷子,斂衣肅容道:“我無父無母無姊妹兄弟,自小吃百家飯長大,斷不會有公子這樣富貴的親戚。”

這一番話說得铿锵擲地,已有幾分無理,我想最壞也不過他一氣之下不願付我飯錢,趕我走開便是。熟料他一手撐颔,聽得很是津津有味,一點與我置氣的樣子也沒有,只清清淡淡道:“我猜姑娘姓白,是也不是?”

我拿不準他這胸有成竹的架勢打哪裏來,勉強壓下不悅道:“我姓孟,叫孟離,不是公子認識的什麽白姑娘。”看着小二殷勤地布上一道道菜肴,冷冷道:“公子的菜來了,若是有急事,不妨安心吃飯罷。”

語罷,不再理他,埋頭認真對付眼前飯菜。

一頓飯下來倒是再也相安無事,待甘藍火急火燎地跑回來,他早已扔下銀子施施然離去。

在甘藍盈滿淚水的歉疚眼神下,我半點火氣也發不出來,算算了那男子留下的銀錢還有剩餘,便吩咐小二又多加了幾個菜給甘藍果腹。

甘藍第五遍發完誓再不會離開我身邊五步遠之後,淚水婆娑地好奇打探如此豐富的一餐白食來源何處。

聽我三言兩語解釋完,她在盛第三碗飯的空檔,打着嗝半真半假地感嘆着:“姑姑,這可不就是人間所說的才子佳人邂逅交好的風流佳話麽!”

我搖搖頭,心底卻彌漫上一星半點兒熟悉的狐疑,自己仿佛曾在何時聽過相似的故事,自言自語否定道:“不是吧。”甘藍已埋首滿桌飯菜,充耳不聞。

迎客來的錢掌櫃撿起桌上沉甸甸的一錠銀子,一張臉笑得比街頭張嬸嬸剛起鍋的白糖糕還要甜軟幾分。

甘藍闊氣地吩咐道:“給

我們找間上好的房間,就先住……住……三……”她伸出三根手指苦惱地晃晃。趁她“天”字還在舌尖滾着,我一把捂住她的嘴,接口道:“先住十天吧。”

熱水浴很是解乏,我靠在浴桶邊上半眯着眼看甘藍其樂無窮地整理她一天的戰果,突然很好奇:“我瞧你出來的時候兩手空空,不會是就帶了銀錢在身上吧?”

甘藍摸着臉不好意思地一笑:“姑姑英明,甘藍聽聞人間沒什麽是錢買不到的,就偷了個懶,只塞了好些銀票身上。”

又如夢初醒般撫掌道:“甘藍還帶着一樣東西。”

她從胸口貼身的荷包裏摸出一個碧草色手絹緊緊包裹的東西,小心翼翼展開在我面前,一支朱紅梅花木簪靜靜躺在掌上。

甘藍道:“這只木簪是君上帶姑姑回來時插在姑姑發上的,甘藍想也許是姑姑心愛之物,便貼身收了起來,一時糊塗忘了呈給姑姑。”

我拾起木簪在指間轉動細細查看。細長的簪子在頂頭綻開一朵指甲大小的五瓣梅花,雕工算不上精細,甚至說得上有些拙劣,朱色的漆有星星點點脫落,看得出原本的材質是烏黑的木。不知何故,見它一眼便覺得心中被灌上熱水一般熨帖柔軟,指尖隐約被染上悠遠清寥的白梅項,當即散下發髻用它松松绾起。拉起甘藍的手,柔柔笑道:“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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