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郡主
溫善所出任的司農丞是從六品官,在司農寺協助卿、少卿處理司農寺的日常事務,每月還要造帳、負責出納等事項。而若是無甚出色的政績,那六品官也是做到頭了。
溫善還很年輕,又是女子身份,故而在這司農寺內,許多人都會認為她呆不了多久便會辭官嫁人,又或是在此官位上碌碌無為直到致仕。這也算是女皇對功臣遺孤、權貴門蔭子弟極好的待遇了。
不過也正因為溫善是女官,在“男女授受不親”的陳舊思想作祟下,不少同僚依舊不會與她走得太近。而她又是功臣遺孤,能入仕為官除了自身有點才識外,多半也是靠門蔭,如此又被那些辛辛苦苦通過科考而入仕的人所瞧不起。
溫善這身體也不過十八歲,可這些人心中所想她也能猜到幾分。她并不在意,只因她也知道這條路難走,所以她才要更加沉得住氣。
今日刑部将要分配的官奴婢押解到司農寺來了,溫善頂着烈日念着分配的名單,而不出所料,不少人都哭了起來。
“哭嚷什麽?!”負責押解他們的胥吏冷聲呵斥,“以為自己還是官家郎君娘子呢?!”
胥吏的話無疑是在他們的傷口上灑鹽,這些遭逢大變的官奴婢登時哭得更凄厲了。溫善蹙眉,若再這麽聽他們哭嚎下去,她的那一點點同情都會被消磨得一幹二淨了,便道:“方才念到留在司農寺的人先行出來。”
稀稀疏疏地出來了五六個人,卻有一個少女抓着一個哭哭啼啼的婦人之手不願松開:“娘,我不想與你分開……”
“蕙兒,娘也不願與你分開,只是這由不得我們呀!”婦人哭喪着臉,母女的分別讓她的心都要碎了。她們寧願在一起,多吃點苦也無所謂,可一旦分開,對方有何遭遇她們也不得而知呀!
“田蕙?”溫善低頭看了一眼名單,田肅之女。依照楊傑等人的想法,為了替女皇出氣讨得她的歡心,理應将最髒最累的活分給田肅的妻兒子女做。不過溫善倒是認為女皇雖然記恨田肅阻礙她登上皇位,卻不會心胸狹窄到在這種事上刁難她們。
“怎麽?你嫌棄司農寺的廚院不好?”溫善問道。
“我、我沒有……”田蕙緊咬着下嘴唇,雖然臉色蒼白、衣衫褴褛,看起來頗為落魄,可曾經優渥的生活條件将她養得肌膚勝雪,在此般情形下,更加楚楚動人、我見尤憐。
“懂不懂規矩?”胥吏再度呵斥,手中的鞭子揚了起來就要打下去,吓得田蕙連忙改口,“婢、婢子知錯了。”
溫善心頭猶如一塊大石壓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狠下心來,道:“即日起,你們不再是官家子弟,也不是平民百姓,更沒有良籍,而是奴婢。或許有一日你們能取得良籍,脫離奴婢之身,只是在那之前,你們還是先想着該如何好好地活下去,做好自己的事,否則一切都只是做夢。”
田蕙跟其母用衣袖擦了擦眼淚,即便她們再舍不得分離,可溫善的話已經扔了出來,她們再磨蹭就是不識好歹了。田蕙因是女兒身,故而留在司農寺的廚院也總比進入掖庭要好許多,田肅之妻龔氏則是被溫善安排去了許王府的廚院,那許王是以仁善聞名的,龔氏去了那兒,日子想必也不會過于艱難。
想明白後,母女倆便分開了。溫善吩咐司農寺的小吏将他們分別帶去各衙署、廚院,田蕙卻忽然問道:“女官人,我、婢子能否知道舍弟去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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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肅有兒女三人,除了田蕙,還有兩子。只是他們并沒有分到司農寺來,想必在刑部分配之前,他們便被分去了別處。不過他們尚且年幼,總不至于會被分配去修築城牆。
“我不知。”溫善道,也不待田蕙再說,便對剩下之人道,“你們跟我走。”
溫善邁步走在前頭,待無人看得見她的神情後,她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來。方才她若是在衆人面前流出一絲仁慈,那楊傑等人恐怕又要拿她的性別說事了,諸如“婦人之仁”此類的話來。
她回頭看了一眼餘下的十幾名官奴婢,韓子戊要她親自操辦,将這些人分送到各處去,她這一日恐怕都得在外頭奔波了!
諸司廨舍離司農寺并不遠,與司農寺同在皇城之內,故而不過半日,這些官奴婢便只剩下五人。從皇城東邊的景風門出去,再行一段路便是東城邊上的外郭城。
洛陽城初建之際便以洛水為界分南北兩部分,而皇城、宮城、東城坐落在洛陽城西北,東北則是較多王公大臣、皇親國戚安置了宅邸的外郭城。而洛水之南則全部都是外郭城,那兒的宅邸價格便宜,一些不大富庶的人家皆是選擇在該處安置。
到了許王府的牌樓前,所有車馬便都得停下。溫善通過恢弘大氣的牌樓來到許王府門前,她的一身深綠色圓領袍,胸前還繡着徑一寸的繡紋,讓門房一看便知其官品。
溫善将加蓋了司農寺的官印的文書遞上,道:“司農寺據許王府所需,将官奴婢送至許王府,請許王府派人驗訖。”
門房很快便将長史請了出來,長史見溫善親自将人帶來,也不好讓她在門前站着,便将之從側門請了進去。
“溫丞怎的親自将這些奴婢送來了?”長史問道。他在此前從未見過溫善,不過卻能很快地猜出她的身份來,畢竟她是為數不多的女官,又是從司農寺來的,只要消息靈通,誰都知道她叫溫善。
溫善心道,這許王的仁善之名果然名不虛傳,連掌管府中大小事務的長史也沒有因她是女官而怠慢她。
這長史态度和善,溫善自不會擺譜,而是不卑不亢地回道:“我到司農寺時日尚淺、經驗不足,想盡早熟悉章程,将官奴婢分配至許王府也是我的分內之事,我萬不敢有所懈怠。”
長史微笑道:“溫丞果然勤勉!”
“長史過譽了。”溫善道。
在長史的引路下,倆人繞開了許王府的主體建築,走向了雜院。雜院顧名思義便是王府的奴婢仆役幹活、居住之處,王府的廚院也在此,溫善安排龔氏做這兒的廚娘,長史才會帶着她們來到此處。
此時許王府的雜院并沒有多少人,廚院倒是有幾道忙碌的身影。
溫善一路過來都沒有因為好奇而四處亂瞧,到了此處才稍微留意一下環境。長史見狀,笑道:“溫丞是否疑惑這王府中為何會如此少奴婢?”
溫善進王府後的舉動都落在他的眼中,相較于大部分初進王府的人,她的舉止十分得體。所以他對她的印象還是頗為不錯的,此時便也忍不住與之閑談了起來。
溫善愣了一下,她壓根便沒有此疑惑。知他誤會了,忙道:“此乃王府中的事,我不敢胡亂揣測。”
“溫丞不必緊張。其實我們大王勤儉節約,除了歷年分配至此的官奴婢外,也不過雇傭了二十幾個仆役。”長史道,他以為是自己的身份與官品讓溫善有了壓力,畢竟即便他只是王府的屬官,可也有從四品的品階。
溫善對許王府為何只有這麽點仆役之事真不感興趣,不過長史有意告訴她,她也不好表現得漠不關心,便應道:“如今天下安定太平,大王卻依舊能克儉克勤,實在是令人欽佩。”
這一陣誇獎讓長史很是高興,他又與溫善聊了會兒,才想起她來此的目的。繼而看了跟在後頭的龔氏一眼,道:“日後此處便是你幹活的地方,住處稍晚些時候會給你安排,你先去廚院幫忙洗菜吧!”
“是。”龔氏忙行禮,在王府的仆役指引下退開了去。
“那可是田肅之妻?”長史問道,看文書時他還不确定,畢竟田肅思想頑固,不肯讓妻女出來抛頭露面,故而外邊的男人很少見過她們的。
“……是。”
長史颔首,道:“也幸虧溫丞将她送至此。”
溫善琢磨不透長史是何意思,只是她未曾聽聞許王跟田肅之間存在過節。她偷偷地看了長史一眼,琢磨起來:難不成這長史跟田肅有牽連?
“素聞田肅之妻不僅是女紅,連廚藝都很精湛,她來了此處,我們可是有口福了。”長史笑道。
溫善暗暗松了一口氣,從長史解釋的話來看,龔氏在此的處境應該不會太過艱難。
她想自己的任務達成了,也該離去了,便聽見廚院傳來一陣喧嘩聲。長史的臉登時便拉了下來,連忙快步走去,問道:“發生何事了,怎的在此大呼小叫的?!”
溫善走也不是,不走又過于尴尬,她站在原地等了會兒,忽然便聽見長史的驚呼:“小郡主,你怎麽又跑來廚院了?若是讓大王知道了,又該挨罵了,哎——”
溫善眼皮一跳,扭頭便見一道身影朝她飛奔而來,她意識到自己站在徑道的中間,便忙不疊地退後一步。那身影本打算從她身側擇路,她這一動卻打亂了原本的步伐,倏忽間也來不及停下腳步,便硬生生地撞了上去。
面對那越發撲近的身影,溫善臨危不懼、從容鎮定地轉身,再度偏移她原來所站的位置。待她穩住了身形,便聽見身邊發出了一聲悶響,那身影直直地撲倒在地上,懷中的包子散落了一地。
姿勢慘烈地趴在地上的身影梳着少女發髻、身穿米黃色的大袖衫,體态豐腴。一只翹頭履因為摔倒而飛到了旁邊,裙子也稍微卷起到了膝蓋處,幸好她還穿着一條褲子,才不至于洩露了春光。
“小郡主!”長史的聲音在廚院傳來,溫善的心咯噔了一下,暗覺不妙。
作者有話要說: 洛陽城的平面圖,方便面是仿照唐代的東都洛陽城來規劃的,不過坊名、城門名字多虛構。
哦還有小科普,此時代的背景設定是奴婢(賤籍)跟仆役(雇傭)同時存在的(約等于北宋初年吧,畢竟到南宋,沒有人身自由的奴婢制度才徹底消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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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