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包子

邺嬰之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視線模糊、腦袋混沌了起來,手腕關節、膝蓋等處便傳來了陣陣痛意,而胸口也隐隐作痛。

她艱難地擡起頭來,費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眼前的光景。且不說她的嘴巴離地面有多近,那泥巴的氣息都争先恐後地鑽入她的鼻中,讓她清晰地意識到——她摔倒了!

本以為撞到溫軟的身軀總比直接撲倒在地要好一些,怎料那人會忽然避開來?好在她摔倒之前已經放慢了速度,不至于摔得太慘!

聽見長史的驚呼,她猛地想起自己摔倒的原因,登時惱火地扭頭看向半蹲在自己的身側的人。

入眼的是一雙烏布白底的官靴,深綠色的衣袍底下是一件白色的汗衫。再往上看去便是纖細的腰身以及革帶之上隆起的胸膛,一只柔荑伸到她的面前輕輕地拾起滾落在地上的包子,手指纖細修長。

邺嬰之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待她看清那幞頭下清秀的面容、白嫩的肌膚時,她才确信,這的确是女郎。只是即便是女郎,在她的遭遇和所受的委屈面前,這都不算可以平息她的怒火的理由!

邺嬰之忍着痛從地上爬起來,眼角的餘光瞥到了趕到這兒的長史和一衆仆役,想到自己在這些人面前丢了如此大的臉,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兩腮登時便紅了。

她一雙杏眼怒瞪着溫善,俯視的模樣頗有皇家子弟高高在上的架勢:“你這無禮之人!”

溫善覺得自己有些無辜,可在皇權面前,她不得不低下頭來。忙不疊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躬身揖禮道:“司農寺丞溫善見過郡主。”

“小郡主,你沒事吧?”長史忙問。

邺嬰之羞惱地咬了咬牙,道:“沒事!”

“這都磕破皮了,怎能算無事呢?”長史道。

邺嬰之用衣袖掩去傷口,道:“我真的無甚大礙。”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包子,略心疼,“我的包子!”

不提此事也罷,一提此事長史便忍不住扶額:“小郡主,你餓了只管吩咐廚院給你送膳便行,為何要親自跑來廚院呢?大王若是知道了,又該訓你了。”

邺嬰之道:“我讓傳膳你們便會傳了嗎?!”

“這……”長史語塞,“到該用膳的時辰,廚院自然會傳,這是大王定下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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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嬰之哼了哼:“可我就是沒到時辰便餓了!”

“小郡主,你就忍一忍,少吃一些。大王交代了,務必讓小郡主在擇夫婿前——”長史勸道,他上下打量了邺嬰之一眼,“更纖細一些。”

溫善右手還拿着從地上撿起來的包子,正仔細地撣去上面的沙土。她的神情很專注,心裏則在想着該如何賠罪才能顯示自己的無辜和真誠來;又或許該讓自己的存在感再低一些,時日一久便無人會記得此事了。

恰逢長史與邺嬰之的對話傳入她的耳中,便忍不住擡頭看向了這小郡主。方才她只看見邺嬰之的背影,便知這小郡主體态豐腴,可混亂之間卻未看清她的模樣。

這位小郡主年紀看起來也不過十六七歲,雖然臉上肉嘟嘟的,可五官卻十分标致,肌膚也是白裏透紅,若是瘦下來,五官會更顯立體。如此想來,她還是挺有潛力的。

溫善聽聞邺氏一族素來生得貌美俊秀,而且審美也偏向于在後世看來的标準身材。區別于漢時的纖瘦、唐時的豐腴,如今之人的審美讓她更為親切。故而這小郡主在她看來,雖然偏胖了一些,卻也可愛。

因着想得深了,溫善不知不覺間便盯着邺嬰之久了些,後者感覺到她的目光,一扭頭,便對上了她的雙眼。

溫善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溫柔秀雅的桃花眼,只是邺嬰之觸及到那淺褐色的眼瞳時,心窩忽然像被絨毛輕輕地撥弄過一般酥酥癢癢。

邺嬰之突然便聯想到自己的模樣,這一對比讓她生出不甘來。輕咬下唇,她環視衆人一眼,暗道:“眼下此處不宜久留,此事若是鬧大了于我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正要離去,溫善忽然向她伸出手來,道:“郡主,你的包子。”

包子早已失去了它剛出爐的溫度,只是躺在溫善的手心時仍舊溫溫的,邺嬰之猶豫了片刻,道:“我不要了!”說完便匆匆離去了,在離去前她瞥了溫善一眼,想将這張臉記在腦海中,以便日後清算這筆帳!

溫善望着邺嬰之離去的背影,為自己免于遭受小郡主的遷怒而松了一口氣。小郡主摔倒并非她所為,而若說她處理得不太妥當之處大抵是沒有抱着舍己的精神接住小郡主。

“也虧得對方只是郡主,若擱在女皇的身上,我恐怕是要背上不忠君的罵名了。”溫善暗暗地想。

“還不快收拾幹淨?!”長史吩咐仆役将地上剩下的包子處理了。溫善的思緒從遠方收回來,揖禮道:“奴婢已經安置,時候也不早了,我便不再逗留了,告辭。”

“我讓人送一送溫丞。”長史道。

溫善道了謝,便随着仆役原路返回,離開了許王府。

送來許王府的官奴婢已經是最後一批了,而散衙的時辰早已過去,即便如此她也還是得趕回司農寺,将驗訖的文書交回去。走着走着,她忽然從懷中摸出邺嬰之不要的包子放在嘴邊咬了一口。

包子算不上皮薄餡多,只是咬下去後,肉絲伴着花椒面等滋味刺激着味蕾,發酵的皮又中和了它的醬汁,使得香氣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作為主食之一,不管是自家做的,還是衙署提供的午食,溫善也沒少食用包子。不過這許王府出品的包子味道果然不一般,若不是擱得久了流失了不少鮮美之味,只怕它能跟國宴上的包子媲美了。

溫善細嚼慢咽完,才自言自語道:“不過要說我吃過的最美味的包子,大抵是娘親所做的。”

在窮途末路之時,沒有什麽比一道能填飽肚子的食物更為美味了。

邺嬰之悄悄地回到她所居住的沐芳院,一路上也沒有驚動到別人,只因王府的仆役本就不多,此時又各自在幹活,便沒有多少人發現她的狼狽。不過她回到沐芳院後便被身邊的婢女發現了。

婢女見她本該幹淨靓麗的衣裳上髒兮兮的,吓得睜大了眼睛,叫道:“小郡主,你這是怎的了?!”

邺嬰之瞪了她一眼,噓道:“趙鈴你做甚這麽大聲?別叫嚷!”

名喚“趙鈴”的婢女放下手中的活來到她的身邊,拉着她看了一圈,急切地問道:“小郡主你做什麽去了,為何會弄得這般狼狽?”

邺嬰之往屋內走去,回想起先前發生的事情,不答反問:“趙鈴,你知道司農寺的溫善嗎?”

方才溫善自報家門時,她便覺得有點耳熟,只是她對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對溫善此人便更是不了解。

趙鈴好奇邺嬰之為何會問溫善,只是身為奴仆她斷不能質問主人。将這好奇之心掩埋在心底,她思索片刻,道:“司農寺溫善,婢子好像在哪兒聽過此人……”

“我也聽過,你快想想。”邺嬰之道。

這麽一敦促,趙鈴便想起來了,呼道:“小郡主,婢子記起來了,那不是宜春郡公家的小娘子嗎?”

“這郡公國公那麽多,我哪裏能記得!”邺嬰之嘟嘴。

主仆二人走回到了房中,趙鈴邊幫邺嬰之拿幹淨的衣裳替換,邊回道:“宜春郡公便是溫俞,早年随聖人征南诏、平交趾叛亂,并且多次奉命抵禦突厥人的進犯而被封宜春郡公。不過——”

趙鈴頓了一下,面上顯得有些猶豫,接下來的話也有些支吾。邺嬰之換着衣裳,察覺到她的異樣,便從內間伸出腦袋來看她:“不過什麽?”

“宜春郡公也因當初擁護聖人,而被蘭武所殺。”

邺嬰之忪怔了片刻,提及“蘭武”此名,她的記憶像被打開了閘口,一下子湧了出來。她身處這皇室宗族之內,對于皇權的敏感也還是有的,不管是蘭武還是被廢為庶人的那些叔伯兄弟,她都不會輕易地去觸碰那些過往。

趙鈴也沒有就“蘭武”此人繼續說下去,而是把話題轉回到溫善的身上。

溫善是溫俞的獨女,八年前被尋回洛陽安置時便有些癡傻,溫俞的同僚、朋友對此都惋惜不已。他們都認為她是因為十年前蘭武叛亂、其父被殺,她又在這麽小的年紀遭受生死危機而受驚過度,以至于魂魄不全,所造成的癡傻。

不過她在十二歲那年因展露了算術天賦而被新登基的女皇恩準進入國子監的算學進學,從此改變了世人對她癡傻的印象。每年在國子監的月書季考、歲考等考核中都獲得了很好的名次。

三年後,她便被女皇賜官為太府寺主簿。而未經過正規的科舉考試便被賜官,世人認為是女皇因記挂其父的功勞而給予的門蔭,算不得她的真本事。

畢竟只是一介女郎,又正值豆蔻年華、情窦初開之時,興許沒幾年便會辭官嫁人,故而世人并沒有怎麽關注她。不知不覺三年過去,吏部的考課上,她又進一等而被升調為司農寺丞。

雖然只是從六品官,可不少人都感覺到了壓力,這才紛紛去留意她在太府寺做了些什麽居然能在考課上進一等。而面對年僅十八歲的司農丞,司農寺也引發了一陣熱議,有人質疑她的能力,也有人對她的性別避之而無不及。

不過這是吏部的考課和決定,容不得他們抗議,最終他們都不得不懷着複雜的心情迎接這位司農寺唯一的女官的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郡主:為什麽躲開了?

溫善:趨吉避害是人之本性。

小郡主:你說我是‘害’?

溫善:……我是‘害’,不想沖撞了你。

感謝兩位小夥伴的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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