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嬰之
邺嬰之心裏別別扭扭的, 雖然是她要求溫善這麽稱呼她的, 可溫善真這麽叫了,這簡單的兩個字卻像被賦予了不同的含義,讓她有些嬌羞, 又無所适從。
“你喊我什麽?”她忸怩地問。
溫善的笑容如春風輕拂,直抵入心:“可是反悔了?”
小郡主怕她誤會, 急忙道:“就這麽叫吧!我沒有反悔。”
“在小郡主游歷期間,有外人在我會這麽稱呼, 私底下, 我還是喚‘小郡主’吧!”溫善又道。
“你不是擔憂在外人面前說漏嘴麽?”小郡主道。
“那我先預習幾遍如何?嬰之、嬰之……嬰之。”
每随溫善喊一聲,小郡主的心肝就猛跳一下, 她的臉早已紅透,也不知是霞光映照,還是因內心的嬌羞。
溫善揚起嘴角,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借着碗擋去她眼底的潋滟。
其實小郡主會跟着她巡視在她的意料之中, 當小郡主提出想外出游歷的消息傳出來時,她的內心就将那日小郡主所請聯系在一起。她為自己的想法而隐約有些期待, 可更多的則是不安。
一方面她認同小郡主外出游歷的想法,另一方面又考慮到安危等衆多因素而不得不希望一刀切,只有讓小郡主待在洛陽才是最保險的。
“既來之則安之。”溫善暗想。
船順着洛河而下, 到了汴口便換成了汴河的航線。因是朝廷打造的船,在速度和平穩方面都比普通的船要好,所以從洛陽不出十天便到了汴州。
一行人在汴州稍作整頓, 添置水、煤炭、糧食和處理個人衛生等。距離上一次在汴口停船已經過去了四日,溫善覺着即使天已經開始明顯降溫,可這麽多日不沐浴也是很難忍受的事情,于是選擇在驿館住上一日。
而小郡主則因後來習慣了船的晃動便不怎麽暈船了,可上了岸後,整個人依舊在飄一樣,便沒了什麽心思閑逛,而是待在驿館中歇息,因此錯過了繁榮如第二座洛陽的汴州風情。
汴河因進入枯水期,靠各水閘處放水,水位也才只到春夏的六成,而航線又忙碌,船只愣是行駛了十天才到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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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宿州的時候已經近黃昏,而驿館也已經早早地命人備了馬車在渡口候着。此舉雖然沒有通知官府,可宿州知州仍舊是收到了些許消息,命人前來一探究竟。
溫善與葉明珠算是分工明确,這不是需要她費心的事情,便由葉明珠處理了。而葉明珠已經當了幾年的監察禦史,對此處理起來得心應手,她拒絕了官府的款待,也不談公事,讓宿州知州無從下手,但好歹知道她們的目的不是宿州。
得知驿館已經為她們備好了馬、馬車,而她們接下來要去何處也沒有說明,宿州知州放松的同時又急忙讓人傳信去揚州給轉運司。
小郡主修養了一日,不适感漸漸消退後聽聞要騎馬,便躍躍欲試。溫善指了指馬車笑笑:“嬰之的坐具在那兒。”
“我也會騎馬!”小郡主鼓着臉頰,不服氣。
“我們需要趕路,可不會再有共騎的機會了,即便如此,你也要騎馬嗎?”溫善低聲問。
仿佛捏住了小郡主的軟肋,她連忙辯駁:“我才沒想着再和你一起共騎呢!”
溫善凝視着她好一會兒,眼中的笑意怎麽都掩飾不住,只能道:“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了嗎?”
“什麽?”
“不許任性。”
小郡主這才服氣地轉身回到馬車上,臨上馬車時還不忘嘀咕了句:“你還讓我別離開你的身邊呢!”
一打開馬車門,發現葉明珠及她的婢女、柏伶都在,而且帶着迥異的眼神看着她,仿佛是把她的那句嘀咕給聽了進去。小郡主緊緊地咬着嘴唇,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說過。
“我想溫丞應該沒聽見的。”葉明珠微微一笑。
“……”小郡主身子一僵,小心翼翼地看了柏伶一眼,見她沒什麽異常的舉動才松了一口氣。旋即她又醒悟過來,她巴不得溫善聽見和知道呢?若是自己一直都不曾表現出來,那溫善又如何能得知她的心意呢?
她不知道溫善會如何看待這份心意,但只要慢慢地、循序漸進地将這份感情融入到她們的生活中去,溫善總有一日能明白的。
“葉禦史不騎馬嗎?”小郡主連忙轉移話題。
“我不會騎馬。”葉明珠倒坦誠。
小郡主詫異:“可葉禦史不是時常要巡視各道的嗎?若是在有水路條件的地方倒好,若是去關中等地,山路多,馬車也難行,若不會騎馬豈非要耽擱了?”
“郡主說的是,故而在乘坐馬車時,為了确保能日行兩百裏,就必須得吃些苦頭。”
小郡主此時還無法體會葉明珠所說的“苦頭”,待她發現馬車的颠簸情況比她平日所遇到的更為嚴重時,打開小窗子一看,才發現馬車幾乎是疾馳在官道上的。
離城近的官道修得還算平坦,可到了郊外,路便開始凹凸不平了。颠簸之下小郡主緊緊地扒拉着馬車內的扶手,若非葉明珠考慮到這種情況而加多了幾層墊子,她怕是要別人背着才能下馬車了。
“還不如騎馬呢!”小郡主苦着一張臉。
葉明珠微微一笑:“騎馬有風險,還是坐馬車比較好。”
“葉禦史是因為怕摔着了,所以不曾學騎術?”
葉明珠笑而不語,小郡主知道她不願意提,便沒有追問,而是扒住窗子去看在旁邊策馬的溫善。在如此快的速度下,溫善依舊能穩穩當當地坐在馬背上,這在小郡主看來很厲害。
不過溫善的臉色看起來不算好,身子也還是很瘦弱,大氅裹在身上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她平日裏在洛陽也沒有縱馬馳騁的機會,只有在這廣袤的天地間才能任意地馳騁,這與她柔弱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邺嬰之想,或許在溫善的內心,其實還有一片她所不知的、更為廣闊的天地。
“郡主你快把窗子關上,這煙塵滾滾的,得吃進去多少塵土?”趙鈴道。
小郡主不情不願地關上了窗子,葉明珠才道:“郡主若是想看點風光景致,倒是能打開身後的暗格,從後面看便不必擔心沾了塵土了。”
小郡主回頭,摸了幾下,果然發現有個小鐵環,一拉便開了一個口。這個口只有半扇窗大,卻足以讓她将腦袋探了出去,趙鈴覺着她把腦袋伸出去很是不妥,幾番勸誡這才沒讓她真這麽做。
即使是從馬車後面看出去,也還是能看見沿途的大片景致的。
在這深秋之際,洛陽的梧桐葉都已經快要掉落,可這邊的一些植株卻仍舊郁郁蔥蔥。而且樹木更加繁茂的地方,山水也更多。
饒是沒到過南邊的小郡主也知道,她們這是快要到南邊的地界了。
“葉禦史,前面便是淮河了,過了淮河便是濠州。”前去探路的衛士回來向葉明珠禀報。
“濠州,春秋戰國時曾有一國,名‘鐘離’,故而濠州又有鐘離郡之稱。”小郡主嘀咕道。
“郡主知道的不少呀!”葉明珠笑道。
小郡主高興道:“那是自然,我既然要入仕,必然得博學。”
葉明珠笑而不語,小郡主沒明白她的意思,可心思早就不在這上面了便沒有理會。
她聽聞淮河兩岸十分熱鬧,幾本話本中更是頻繁地提及淮河兩岸的風情,可以說她對淮河兩岸的興趣遠大于揚州。濠州城又剛好建在淮河邊上,沒有洛陽的宵禁制度,夜裏的淮河熱鬧非凡。
在渡口處,一行人又停了下來。小郡主緩了好一會兒,覺得身子骨沒了那種散架的折磨感才從馬車上下來。而溫善顯然也受不了這一日都在馬背上度過的苦楚,臉色煞白,坐下來時都很是小心翼翼。
因趕路的原因,一路風塵仆仆,溫善的身上蒙上了一層灰,在她那頂玄色的幞頭上尤為明顯,一拍便飛起陣陣煙塵。
小郡主坐到溫善的身邊,登時疼得她臉蛋都皺到了一起,嘴裏叫着:“哎呀,痛!”
衆人循聲看去,趙鈴和阿元同樣很難受,可還是忍着過去扶起小郡主來。豈料小郡主忙道:“無需扶我,讓我安靜坐一會兒就好了。”
溫善笑了笑,讓柏伶将多餘的蒲團拿了出來給小郡主:“先用着,等過了河,到了驿館再好生歇息。”
小郡主颔首,又自顧自地掏出自己的巾帕來給溫善,道:“溫善,你的臉又黑又白的。”
“黑白是對立的,怎會同時出現呢?”柏伶道。
“可你看嘛,她的臉色是白的,可又灰撲撲的。”小郡主伸手在溫善的臉上抹了一把,把巾帕遞給柏伶看,“你看,黑的。”
葉明珠笑道:“可不是,探微的臉是白的,可此刻卻是黑的。這黑白是對立的,卻又是相容的,正如這世道,并非‘非黑即白’……”
葉明珠是進士出身,她的學識必然淵博,也能教谕小郡主等人,故而溫善沒參與進去。她從小郡主的手中拿過巾帕,将自己的臉擦幹淨,而後才道:“這巾帕我洗幹淨了再還給嬰之吧!”
“讓趙鈴她們洗就好了,何需你動手?”小郡主将巾帕拿了回去,交給了趙鈴。在她看來,溫善的氣色看起來很差了,怎麽能再去幹粗活呢?!
溫善的目光凝固了小會兒,無奈地撇開了去。
渡河的船很快便來了,不過因人多,衆人便分開了乘坐。葉明珠和她的婢女、一部分衛士坐一條船,溫善和小郡主等坐一條船。
小郡主對溫善道:“溫善,你騎馬也累,不如跟我們坐馬車吧?”
“馬車太小了,你們坐剛剛好。”溫善道,這倒真不是她喜歡騎馬,只是那輛大馬車內再怎麽寬敞,也不足以容納太多的人。況且相較于其他不會騎馬的人,自然是讓她這個會騎馬的人騰出位置來了。
“難道除了你就真的沒人會騎馬了?”小郡主問。
趙鈴和阿元有些羞愧:“婢子等還是坐到馬車外去吧!”
“接下來就不必趕路了,這一趟來濠州不過是葉禦史想打他們個措手不及罷了,所以你們不必介懷。”溫善對趙鈴和阿元道。
至于為何不多備一輛馬車,則是不希望太招搖了,且邺嬰之的身份是保密的,若讓她獨自乘坐一輛馬車,難免會引人注意。
小郡主忽然想起葉明珠的異常舉動,便低聲問:“溫善,葉禦史似乎不會騎馬?”
不知小郡主何時開始也這麽八卦,溫善好笑地看着她,道:“因為葉禦史的爹不喜歡她跟男子一樣在外抛頭露面,所以她自小跟小郡主一樣養在深閨,在她十七歲參加解試前,未曾離開過家門半步。”
小郡主瞪大了雙眼:“她爹怎麽這麽讨厭?”
“她有個好娘親。她娘親知書識禮,學識淵博,所以從小就教她讀書識字,還鼓勵她參加解試。她爹本來不準她參加解試,是她娘以帶她去禮佛,需要在寺院住上一年半載為由,偷偷地把她帶回了原籍參加解試。結果讓她得了解舉人的身份。”
“消息傳到她爹的耳中,她與她娘自然是沒有好果子吃,但是即便是她爹,也沒法抹殺這事實,只想着她跟許多男子一同待在一個地方考了三天試,名聲早毀了,便打算讓她嫁人。”
“可是她娘親為了她,反對了這門親事,帶着她離開了葉家。而後的五年裏,葉家一直不曾找過她們母女,更是不聞不問。靠着她娘親帶出來的嫁妝,以及平日裏去給私塾教課所得的束脩,她才得以繼續往下讀。”
“不過她的科舉之路不算順暢,畢竟她所選的是一條艱難的道路,第一次春闱不中,使得她備受打擊。好在她的娘親沒有失望,繼續鼓勵她,她也越發奮發圖強,直到她二十一歲那年,殿試第四甲,被賜進士出身。”
小郡主從一開始對葉家人的憤慨,到後來聽得津津有味,看着溫善的眼睛都是期待和好奇的。
“然後呢?”她迫不及待地追問。
“然後?然後葉禦史這些年一直在寒窗苦讀,壓根便沒機會學習騎馬。”
小郡主撇撇嘴:“你說她爹五年來都不管不問,那她如今二十有六,已經不只是五年了吧?後來呢?”
“後來葉家的人知道她中了進士,便到洛陽尋她。”
小郡主哼了哼:“我就知道!”
溫善笑問:“你知道什麽?”
“知道她出息了所以來尋她了呀!戲文裏都這麽說的!”
溫善搖了搖頭:“這倒不是,而是葉禦史的爹知道她中了進士後,還跟一群男人為同僚,覺得在同一屋檐下當值,有辱名聲,便氣得休了離家多年的妻子,将葉禦史逐出了家門。”
小郡主的心情更不好了:“這葉家的人,比我爹還蠻不講理!”
“禮教世俗的沖突是必然的,而葉禦史從中選擇了她想走的路,無所謂對與錯。”
小郡主若有所思,難怪葉明珠能有那一番“黑白論”,原來都是多年來的沉澱。
“你怎麽知道這些事的?”小郡主問,沒想到溫善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模樣,卻知道這麽多小道消息。
“此事鬧得極大,朝廷也有議論,我當時在太府寺當值,自然有所耳聞。”
她忽然心虛地瞅了遠方的船只上的葉明珠一眼,湊到溫善的臉邊:“那我們在此說她的事情,是不是不太好啊?”
溫善一扭頭便險些親上了小郡主的臉,她頓了一下,倒沒有刻意拉開距離,而是吃吃地笑了:“嬰之才發現嗎?”
作者有話要說: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場雷陣雨,又斷網了,電腦傳輸到手機上發的_(:з」∠)_
感謝表下次再列麽麽噠~(^з^)-☆
PS宋仁宗朝,殿試分五甲,一二甲賜進士及第,三四甲賜進士出身,五甲賜同進士出身。